王琰
人心并不是平靜的池塘,并不是牧歌式的林間湖泊,它是一座海洋,里面藏有海底植物和可怕的居民。
——勃蘭兌斯
“霧霾”這個詞被頻頻提及。2015年6月4日是世界環境日,環保部發布《中國環境狀況公報》,《公報》顯示,按新版《環境空氣質量標準》,全國74個重點城市空氣質量達標率僅4.1%,全國平均霾日數為35.9天,比上年增18.3天,為1961年以來最多。
蘭州的三月多沙塵暴,如一首詩里寫的:“天氣預報/繼續浮塵,浮塵/清掃車唱著歌/像是一位愛情樂觀主義者……”
蘭州市的大街上,時常看到唱著歌的灑水車開過。有的向地下灑,有的平著灑,還有的像是孔雀開屏般朝空中吐霧般噴灑。之后,清掃車再慢慢開過,沒有了塵土飛揚的街道,蘭州變得干凈整潔了很多。
楊梓涵走在街上,身穿墨綠色真絲長裙,上面是一件同色的小花襯衫,戴了一頂大沿帽子,腳下卻是一雙紅色的楔形粗跟繡花小皮鞋。鞋子是上個月去南京出差,夜游秦淮河在一家小店里淘來的。穿著這雙鞋,楊梓涵走起來搖曳生姿,腳上的那一點紅色在墨綠色里時隱時現。這種風情,讓楊梓涵從茫茫人海中凸顯出來。秋天了,樹葉翻轉著落下,帶著幾分蕭瑟和無奈,而楊梓涵是片不落的樹葉,歲月對她似乎沒有太大的影響。
她如一枚青澀的果子,經過一些時日的風霜,變得金黃透明,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楊梓涵和王二相遇的時候,是兩枚青澀的果子。樹林里的很多事,他們只觀望著,都沒有實踐過。楊梓涵和王二,是通過《蘭州晚報》的中縫認識的。王二在報紙上登了一條征婚廣告:“某男,體健貌端,在某科研單位工作,成熟穩重……”于是作為某女的楊梓涵按報紙上登的,給某男打了個電話。那時候的楊梓涵,青春,清淺得如一條小溪,溪底的石頭、蝌蚪,抑或是水草、石頭上包裹著的滑而膩的青苔,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而王二,倒也誠懇,并不是一條虛假廣告。
于是,一來二去的,就正兒八經地談起了戀愛。
不知道是不是這種相識本來就帶著極強的目的性,兩人的戀愛談得有板有眼。吃飯看電影,什么時候拉手,什么時候接吻,挺合乎大多數人的進度。
談了一年多吧,他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再過了一年,順理成章的有了小土豆——他們的兒子。太順理成章的日子容易變得寡淡,如同天天要煮的一日三餐,時不時就令人沒有了期望,只是果腹而已。
那時候楊梓涵不太看書,頂多翻翻報紙,看看《知音》《家庭》,再就是養生類或是各種膳食搭配和針織書。家里買得最多的是彩版的《上海服飾》,里面各種丑小鴨換換衣服化化妝就變天鵝的傳說。長相既定,再看用處也不大,楊梓涵依舊不厭其煩地翻來翻去。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如同楊梓涵那些平鋪直敘的報紙和雜志。再驚險不過的,不過是《知音》上的一些八卦情感故事而已。她看看,過了也就過了。
王二是一個不修邊幅,書生氣十足的男人。上班的時候,工作倒是認真。可是時常說些極端的話,發些臧否天下或是周圍人的議論,狠得像小刀子,想也不想就丟了出去。說過又不過心,傷了人自己并不知道,于是,在單位領導和同事那里人緣并不十分好。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師,不是什么領導,于是,下了班應酬不多,沒事喜歡宅在家里。坐在電腦旁從網上打開一個又一個的窗口,各種稀奇古怪的新聞,先全部打開,再挨個看過去,一路順著關掉。關心完國家大事,他就關心這些。他在家和不在家的區別不大,楊梓涵也不指望他。家里的柴米油鹽,他從來不操心,自有楊梓涵操心,他是那種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外出也從不擦鞋,楊梓涵要是出一趟差,他能把皮鞋穿著干得要裂口子。
有了小土豆后,家里像是多了一群人,再沒有了往日的井井有條,到處攤著小土豆的奶瓶、畫畫書,不小心坐下來,“吱”的一聲,衣服里埋著小土豆的塑料帶哨的玩具。沒有了計劃和規劃,什么都是跟著小土豆的節奏隨時變。
晚上帶孩子,時不時被驚醒,楊梓涵開始神經衰弱和失眠。失眠如不小心纏上頭發的口香糖,只要被它粘上,就很難擺脫。
孩子慢慢大了,可以自己睡了。可是楊梓涵的失眠變成了必備品,留在了她的生活里。
午夜十二點,臺燈安靜地亮著,散發出溫暖的黃色光芒。一陣寒風撕扯著,野獸般奔跑過冬季的黑夜。
楊梓涵在燈下讀書,她總是選些艱澀的書來讀。什么《十日談》《沉思錄》,甚至還有全套的《弗洛伊德文集》,她讀這樣的書是為了催眠。
兩室一廳的房子,在蘭州這座北方的城市,在他們這個年紀,算是小康了。
兒子住了一間,王二睡另一間。沒有書屋,楊梓涵就在客廳看書。沙發旁是電腦桌,電腦桌上擺著臺燈,楊梓涵臥在沙發上看這些書。翻得遲了,就不去臥室,關了燈在沙發上睡下。王二在臥室里打鼾,進去聽了,又會失眠,再出來重新讀書。睡沙發睡得久了,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慵懶而散漫。楊梓涵由一個干脆麻利的女子,動作一天天變得慢下來,慢鏡頭般搖出來的樣子,這讓日常生活里的楊梓涵,多了些優雅的感覺。
書讀得時日多了,集腋成裘,多少有了些心得。思想的皮大衣穿起來細細品卻也不輸給現實中的裘皮大衣,優雅之外,楊梓涵看起來又多了些書卷氣,在歲月里隱隱長出些許叫氣質的東西來。
王二有時會驕傲地說:“我老婆,那是有文化的。”有文化的老婆和王二,時常是分居的。
這么多年,王二倒是沒什么變化,依舊是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師,依舊宅,依舊油瓶倒了都不起來扶。生活很長時間就是這么過去的,回頭看時,像是一個長長的長廊,什么都發生了,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給兒子和王二煮好晚飯,楊梓涵就出門散步了。她的晚飯是一只香蕉,一只有了黑色斑點的香蕉。冬天過去了,白天越來越長,太陽有了足夠的時間落山。密密麻麻的樓背后,還是密密麻麻的樓。只有到了廣場,才能看到遠處山上染成的一大片絢麗的紅。
楊梓涵住在曹家巷53號。曹家巷是南連慶陽路,北接武都路,和蘭園正門相對的小巷,原是一條木器家具市場,現在成了自行車交易市場,常有人在這里賣二手的自行車。
曹家巷是一條明朝時就有的老巷子。相傳清朝同治年間,有一位姓曹的翰林住在這里,并建有翰林學坊院,院內有一座大廳,故名廳門街,后改稱為曹家廳。出曹家巷往前,是原本城池南門所在地,叫南關。南關的西南角新修的一座高層建筑,有餐飲有酒店還有酒吧,叫盛世豪門。盛世豪門金碧輝煌的裝飾,搶走了落日的余暉。門口停著的車里,有矮個子的跑車。
楊梓涵總是圍繞著廣場的小花園散步。累了就在石子路邊的木板凳上坐著。無所事事,腦子里空著。即使眼前的東西,卻也是熟視無睹的樣子。就算是這樣,也是好的。霧霾天氣,出不了門,在家窩著,看窗外灰蒙蒙一片,心情也是灰蒙蒙的。這一天就會總覺得缺了點什么,怎么也補不整齊,不是完整的一天。
除了讀書,楊梓涵還是個戲劇發燒友。層出不窮各種令她心動不已的演出在各地上演。她會坐上飛機去北京或是廣州去看演出。當一個戲劇發燒友實在是太幸福的事情。
這樣,時間久了,生活里楊梓涵有些像是戲里的樣子,無論做什么都一絲不茍的,全力傾情上演,活的就是個淋漓盡致。
楊梓涵對孔旭明說:“你說醉話的時候才敢說想我,我知道的。”如同楊梓涵自己,她也只有在有了醉意的時候,才敢去招惹他。是啊,是那種期盼有故事發生的招惹。
如同一場戲開始時的鋪墊,得先若無其事的出現個什么,之后的故事,再一一做出交代。這醉意就是引子,是后來發生所有事情的前題。沒有飲酒的楊梓涵,雖然風情,卻還是在格子里的風情,面上是中規中矩的樣子,而且格外中規中矩。
楊梓涵在一家公司當會計。這個職位,要絲絲縷縷條理清晰。除了上班,楊梓涵都是宅在家里,很少出門,除了有時候看看戲。她家的桌子上總會有紅酒,可以沒有水果,可以粗茶淡飯,但紅酒必須是進口的,紅酒是最應該講究品質的,幾十塊錢的紅酒發酸發澀,壓根就不能入口。一開始喝紅酒,是因為失眠,以為是喝了茶的原因,可是,戒了茶還是失眠。孔旭明就送了瓶紅酒給楊梓涵。
孔旭明有個朋友是開酒莊的。孔旭明帶著楊梓涵去品了次酒,就此開了個頭,于是他的朋友負責送酒上門。關鍵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品著紅酒,讀會書,然后楊梓涵可以自然入睡,并一覺睡到天亮。
那是個中午,楊梓涵下樓去灶上吃過飯,然后回辦公室午休。外面沙塵,天混混沌沌的,馬路上的車卻是不管不顧,一頭扎向前方。她的辦公室在13樓,對面也是樁高層。兩樁高層相對立著,像兩個傻大個子。四周空闊,街道是新的,場地也是新的,對面高層上掛著高新技術園區的牌子。它們在灰塵里也是欣欣向榮,向上生長的樣子。
楊梓涵的辦公室是一個長方形,用書柜擋了一溜,書柜的后面,支了一張床。床上鋪了最簡單的藍白格子床單,被套也是藍白格子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看著就是辦公室的模樣。桌上一塊石頭,有云霧的圖案,看著雅,其實是送的人俗,說白了,就是會“石”來運轉。于是,楊梓涵就由它在桌子上擺個POSE。
楊梓涵反鎖好門,脫去真絲加棉的套裙。她的套裙窄窄的肩,收得緊緊的臀,看著也是辦公室的模樣。脫下它,楊梓涵長長出一口氣,把它搭在高高的椅背上,咖啡色的面料上撒著些許小碎花,如繡上去一般的凹凸有致,泛著暗暗的光芒,帶著些許宮廷氣息。也許每個女人心底里都是渴望被寵愛的,于是,看到這套裙子的第一眼,楊梓涵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買的時候,楊梓涵想,孔旭明看到這條裙子會喜歡嗎?
孔旭明總是批評楊梓涵的穿著太暗,太隨意。
楊梓涵常常穿Lusebox的裸色衣服,涂裸色唇膏。楊梓涵覺得,每個人穿裸色都不一樣,它會讓你呈現出你本來的模樣,她在裸色里找到了自己。裸色是性感的,與膚色接近的顏色,輕薄且透明。
肉色、米白、淡粉,被楊梓涵翻來覆去的穿了很多年。大約是在2009年吧,裸字當頭,裸色無處不在,從唇妝延伸到指甲,再從妝容蔓延到時裝,裸色忽然變成了時尚,而楊梓涵,從來都與時尚不搭界,卻忽然在不經意間,被帶入了時尚的核心區域。
孔旭明喜歡純色,艷艷的紅,或是翠翠的綠。孔旭明帶著丁蘭出現在楊梓涵面前時,丁蘭就穿著一件翠綠的掐腰風衣,很驚艷的樣子。楊梓涵心里知道,這就是孔旭明的審美觀。
然后結婚,生子,楊梓涵和孔旭明,走上了兩條路,并長長地延伸下去。沒什么事的時候,從來不聯系,聯系時就在一起吃吃喝喝。
孔旭明有時會帶著丁蘭,楊梓涵有時也帶王二,大多數的時候,是王二不去,“你和朋友們去玩吧,我在家看電視。”常常是去吃火鍋,有時候,也去茶吧或是KTV。
孔旭明在任何時候都是閃閃發亮的,造物主似乎有些偏心,把太多的優點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將自己身上的優點一個個打磨著,越來越亮。認識這么多年了,他似乎沒什么缺點,反正楊梓涵從來看不出來他有什么缺點。
有一次,幾個朋友在一起喝酒,喝到七八成,楊梓涵伸過臉去對孔旭明說:“你怎么連個缺點都沒有,還是不是人?”
孔旭明大笑說:“你這是夸我呢還是罵我呢?”
楊梓涵說:“你說呢?”
孔旭明伸過頭,在楊梓涵臉上輕觸了一下。同桌有人劃拳,那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沒有人看他們。楊梓涵原本明辨是非的腦子,忽然變得動不了了,停了下來,不知道該想什么。
他們都安靜下來,很久不說話。劃拳的聲音更大了。回家,孔旭明送楊梓涵,也送大家。楊梓涵住得遠,送著送著,車里就他倆了。
孔旭明說:“這么晚回去沒事吧,要不去我家住吧。”
楊梓涵家院子早鎖了,回去得把看門的敲起來,想想有些麻煩。楊梓涵說:“好吧,就去你家吧。”
于是,車掉頭開上另一個方向。穿過城區,開上了濱河路,沿著濱河路向西,開了很久,拐進了一個院子。
“這不是你家吧,”楊梓涵說,“你家不是在東面嗎?”
孔旭明說:“這也是我家,借給親戚住,剛收回來。”
房門在身后關上,孔旭明的吻就濕濕地貼了過來。
就這樣親著,像是把思想上的東西都吸吮出來,只剩身體。身體很快樂,他們纏繞著,生澀的試探著,如同點著了體內藏著的磷。火著了,溫度升了起來,這個夜晚變得火辣而生猛。像有什么東西沖上頭頂,“轟”的一聲。楊梓涵說不出話來,她還在空中,沒有降落,找不到著落點,整個人是漂浮的。
孔旭明說:“做這個我也是最好的。”
這就是他的人生哲學,什么都很努力。楊梓涵忽然想,在她心無旁騖的時候,而他像個技術工人似的,在研究怎么發力嗎?這么想想真是令人泄氣。
泄氣的楊梓涵困了,困了就睡吧,一切醒了再說。
清早,在晨光里看到孔旭明,側臉是一條起伏有致的曲線。楊梓涵伸過一根手指,沿著那條曲線,細細摸下去。
孔旭明睜開眼睛,濕濕的吻又纏纏綿綿地圍了上來。
他說:“我想愛你。”
楊梓涵說:“我也想愛你。”
除了身體,他們哪里都是熟悉的,熟悉得如同左手和右手。
身體告訴他們,愛是件很快樂的事情。他在她的上面耕作著,然后在最高點轟然倒地。然后,他們的身體分開了。
他說,“對不起。”楊梓涵知道,他的理智回來了。出門打車回家,卻是個霧霾天,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楊梓涵的頭腦也如同遭遇了霧霾般,昏昏沉沉的,理不出個頭緒。
《中國環境狀況公報》稱,中國氣象局基于能見度的觀測結果表明,中東部地區霧和霾天氣多發,華北中南部至江南北部的大部分地區霧和霾日數范圍為50~100天,部分地區超過100天。
霧霾,如一只難以馴服的猛獸,正橫行于中國大地。楊梓涵生活的這座城市也無例外。霧霾,像是一塊固化的空氣,身處其中,令人缺氧而難以呼吸。
楊梓涵回家換了衣服再去上班,王二已經走了,再見是晚上下班后。楊梓涵說,外地來了個女同學,陪她去賓館住了。王二嗯了一聲,像是聽著了,又像是沒聽著的樣子。她從來不會夜不歸宿,他卻并不奇怪,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楊梓涵和王二結婚的時候,王二家里有套房子,在南關,不大,只有七十多個平方。可就是這樣,也太值得楊梓涵周圍太多的人羨慕了。也就是因為這套房子,楊梓涵對王二不能再有太多的要求了。
在王二家重新對這套舊房子進行了簡單裝修之后,楊梓涵的父母,為他們的小房子,購置了全套的家具和家電。于是,這對小夫妻在這座房子里,過上了像回事的生活。楊梓涵有太多太多要操持的事情,楊梓涵先是從苗圃里買來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把它們種進各種精挑細選來的容器當中,每一個各不相同。有花紋的彩陶罐,或是沒有花紋的素陶罐,擺上書架或是餐桌,種上了各樣小的或大的花兒。它們慢慢生長,到后來,便與花盆相得益彰,像是天生就應該長在那里似的。接著她又選來各種各樣的餐具,每種只有兩個,家里太小,就他們兩個人,楊梓涵沒打算過要在家里宴請賓客。她的勺子是按個買來的,平底的,放著看上去是一只等著游水的小鴨子,小湯碗是它的池塘。吃餃子的蘸碟是三格的,可以分開放醋、辣椒和蒜泥。還有帶蓋的韓式石鍋,可以煮辣白菜海帶湯。一張竹簾子,可以卷日式紫菜包飯。家里空間小,收納是門學問。楊梓涵買來各種規格的整理箱,它們排列組合之后,整齊的碼放在空蕩蕩的衣柜里,衣柜的利用率立刻大大提高了。內衣一件件像扣在一起的小籠包,疊放在抽屜里。每一個抽屜,都被楊梓涵用納川品牌的抽屜擋板分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納川,這個品牌名字起得真是好,海納百川。用了它之后,楊梓涵的抽屜就算了裝滿千種百種東西,拉開也是一目了然,從來不會有混在一起面目不清的時候。
這就是楊梓涵的生活,如她工作時的賬目一般,被她理得清清楚楚。當然,生活里總還是有理不清楚的,比如說與孔旭明的親近。就算是這樣,生活還是按部就班地繼續著。王二繼續著他的宅,而楊梓涵上班、持家、讀書,時不時飛去北京或是上海或是別的什么地方看戲。她就這么一個愛好,為了看戲她一向傾盡心力。
戲里是故事,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用它來填補她心里的空缺。沒有人知道,那塊空缺有多大。只是,她看戲的頻率頻繁起來,一趟又一趟。年底的時候,楊梓涵飛去北京,去鳥巢劇場看孟京輝導演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黃湘麗主演的獨角戲,整場一個人從頭演到尾。劇場外的大幅海報,舞臺中間擺著一張大床,舞臺的一角,是個廚房,擺著全套廚房的家當,和楊梓涵家的一樣,一應俱全。楊梓涵就是這樣,做什么都要像個樣子。開場,一個女子穿著件寬大的白襯衣,赤著腳圍著那張床走來走去,或者就是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桌子上擺著果盤和紅酒。
楊梓涵不禁驚嘆,太像一個女人的生活了,至少,太像她的生活了。如果把王二刪除不計的話。她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說改編的。茨威格親歷了革命、饑饉、通貨膨脹、貨幣貶值、時疫疾病和政治流亡……他以筆為鋤,一生致力于向人的靈魂、深層心理之路的挖掘。
舞臺劇怎么都和小說不一樣,每一個動作都是故事,每一個表情都有戲。出了劇場給家里打電話,母親接的電話,照舊家長里短的八卦了半天,母親并不知道她在北京。之后,楊梓涵問道:“父親呢?在干什么?”母親說還感冒著。“已經輸液輸了七天了怎么還沒有好?”楊梓涵有些奇怪,母親回答說輸液的效果不是很好。放下電話,想想還是不放心,于是,她又打過去,叮囑母親說:“不行就去醫院,別耽誤了。”母親說好。
凌晨,天還沒有亮,在賓館接到哥哥電話,說讓回家,父親住院了。楊梓涵立即訂飛機票,最近的一班是早晨7點40的航班。還有不到三個小時的樣子,于是胡亂收拾了東西出門,打車到機場就得一個多小時了,于是拎著箱子沖進地鐵站。13號地鐵再到機場,一陣忙亂,四十分鐘后趕到機場。
首都機場遼闊,從進機場換登機卡到登機,馬不停蹄地走了近一個小時。曲曲折折的隊,排的沒完沒了。楊梓涵直沖到緊急入口免排隊窗口處,她的飛機還有不到三十分鐘起飛。安檢,然后拼命往登機口趕。23號登機口,有很遠的路。看不到可以乘坐的電瓶車,好在沒帶什么東西,只背了一只小包,隨便提了只小箱子。萬向輪的小箱子爭氣,跑得比楊梓涵還要利索。登機,坐在座位上,心還是平靜不下來。飛機按時起飛,一頭撞進霧霾里,又一頭掙了出來,云從機翼處緩緩滑落,飛機飛上了云端之上,飛行變得舒緩而平靜。“咚咚咚”,楊梓涵的心跳卻還是激越的。
空姐推著小車過來,問楊梓涵要什么東西,楊梓涵煩躁地搖頭。她什么都不想要。別來煩她。生活啊,就是這么令人煩躁。四周白茫茫一片,飛機飛行在那白色之中,顯得空洞而迷茫。楊梓涵看著窗外,心思也是空洞而迷茫,無邊無際的,不知道該想什么。
落了地,第一時間給母親電話,沒有人接聽,就打給哥哥。哥哥接了說:“你先到家里吧,去看看母親。”楊梓涵打了車就往家趕,剛一進院子,哀樂奏響,院子里靈棚已經搭起來了。靈棚里面巨大的“奠”字,像一記重錘,轉頭就敲暈了她,父親平躺著,在“奠”背后,全身都被蓋了起來。
父親不喜歡這樣蓋被子,他平常會把兩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楊梓涵沖上去,不由分說地揭了開來,父親平躺著,睡象安詳。立即有人把她拉了出來,架空了拉離那里,楊梓涵手拼命向前伸著,她只來得及碰了碰父親的手,父親的手還是溫的,也是軟的。
楊梓涵被拉扯著放在“奠”字前面的墊子上,墊子上冷而硬,被硌痛了膝蓋,楊梓涵忽然像是打翻了的水桶,眼淚嘩嘩地涌出來。涌了不一會兒就收住了,哥哥一個人忙不過來,有那么多要安排和要做決定的事情,楊梓涵還得照顧好母親。
王二帶來了小土豆。每個人都是白色粗麻布的孝衣孝帽,腰里扎了不知道是從哪里找來的一截子麻繩。麻繩的頭綻開來,怎么扎也是破敗不堪的樣子。
小土豆和哥哥的孩子一起跪在靈棚前。一只白色的“奠”字遮住睡著的父親,前面是一只火盆,來了的人把對他的認識和想念全部在里面燒成煙燒成灰。
小土豆跪在那里忽然就長大了,變得懂事乖巧。那香爐里的香是他看著添,一直沒有斷過。那么多來吊唁的人,現場就像一只巨大的蜂巢,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一小格里經營,看似整齊,到了不過還是亂作一團,多一只少一只又有誰數得過來?而昨天,楊梓涵還在北京的鳥巢劇場里看戲,今天,生活就如同一只傾覆的巢穴,亂糟糟地迎向她。
守靈,巨大的寒冷攥著楊梓涵,寒意從腳底升起,在每一處關節和骨頭的間隙里肆虐。寒冷隨便就吹透了帳篷透過來,帳篷里的人們在喝酒劃拳,熱熱鬧鬧地再送老人一程。王二呆著,他去年查出有輕度的肝硬化,酒是喝不成了,他狹窄的生活圈子幫不上什么忙,人群里的他看著很是清冷。
孔旭明來了,他站在人群中,很亮眼。叩了頭,上了香,燒了紙,又去看望了楊梓涵的母親。他總是周到的,也是親切的。父親離開得太突然,母親在樓上躺著,下不了床。
楊梓涵跪著守靈。她是卑微的,也是傷痛的。身子低伏下去,一次次地低伏下去。還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她只能將自己低下去,無比卑微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一股風吹過,揚起一陣塵土。塵埃落地時,已經結束了,消失之后的祭奠。悲傷是另一股巨大的寒冷,在她的身體里肆虐,這是個寒風凜冽的冬季。除了風呼嘯而過,再就是兩只粗大的蠟燭,被風吹得忽閃急閃,在靈前幽幽地閃著微弱的光亮。
孔旭明就是黑暗中的蠟光,一點點微弱的亮,遙遠,沒有熱,不足以希冀。
喪事辦完了,親朋好友散去,父親的人生有個像樣的閉幕式。可是,有什么用呢?他離去,空出了不只半間房,不只半張床,家的一半塌了下來,成了廢墟。黃昏,風景朦朦朧朧,被一片呆板、安靜、厚重的霧霾所籠罩著,城市的傍晚,像是得了抑郁癥,大面積的憂郁。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可是楊梓涵總也走不出這憂郁。天是灰茫茫的,空氣里充斥著粉塵,好多天了,霧霾總死摳著這座城市不放手,顯出更深一層的茫然,讓人無所適從。
街上是完整的冬天的景象。烏暗的天光,一些角落里未化的布滿鞋印和車轍印的臟雪,在下午顯出更深一層的蕭條。車在街邊上斜斜地排著,人行道上散落著臨街快餐店里的食品袋。這是一條略顯小氣的商業街,楊梓涵在密密的街邊停車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空隙,把她手里那輛車塞進去。
她走上人行道,看了看手里那張紙片。沒有風,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冷庫。街兩邊鱗次櫛比地立著幾幢大樓,不甚明亮的玻璃,使得它們看起來諱莫如深。
手里那張紙片,是孔旭明落在她那里的一張名片。
名片是一個叫藏酷的酒吧的定座電話,孔旭明是一塊丟失多年的珍寶,而這張名片是他的一部分,忽然失而復得,手指有種想要握緊就不再松開的沖動。楊梓涵來看看這里,金碧輝煌的藏式裝修,悠揚的藏歌。午夜時分,燈光暗下來,忽然變成激烈的閃爍。楊梓涵被一閃一閃的燈光映得炫目,周圍都是人,只有她是一個人。
閃爍中,眼中的淚水,折射出炫目的光暈,燈光里,有一道彩虹閃過,并消失在空中。楊梓涵對著那彩虹伸出手臂,“抱抱我,”她企求著。那彩虹可否保護她,把她納入懷抱,為她遮蔽陰霾,又或者,把身體張成一把傘,將她覆蓋在傘下。
楊梓涵點了最好的紅酒,法國波爾多瑪格麗紅葡萄酒。楊梓涵記得哪個作家曾經說過:“一串葡萄是美麗,靜止與純潔的,但它只是水果而已;一旦壓榨后,它就變成了一種動物,因為它變成酒以后,就有了動物的生命。”年輕的男侍用托盤送來紅酒,弓下腰,緩緩用小刀沿精致的瓶口向下,用雪白的布將瓶口擦拭干凈,開瓶器的螺旋體緩緩轉入,“砰”的一聲輕響,軟木塞離開了瓶口,紅酒的醇香安安靜靜地回蕩,在一瞬間攫住了楊梓涵。
紅酒蕩漾。
孔旭明曾帶楊梓涵去一個朋友開的酒莊品酒。那時還是夏天,剛剛從酒窖里取出的兩瓶紅酒。酒莊門前的涼亭,擺著木色的桌椅,厚重而帶著清晰的年輪,像是剛從地里長出來的。老板拿一款2003年的法國波爾多彼斯特AOC紅酒與同年份的一款澳洲紅酒作比較。分別倒入細長脖子的醒酒器里醒十分鐘左右,之后倒入紅酒杯里,只倒三分之一,酒少方便觀色、聞味。老板將紅酒杯橫置在白紙上,前者具有紅寶石的酒色,自然而厚重,而后者淡紅,輕淡了許多。侍者將一杯酒,端給孔旭明說:“先生您點的酒,請您品嘗。”孔旭明接過來,很自然地晃動幾下高腳杯后,低下頭,深嗅一下酒的香味,之后輕呷一口后咽下。
孔旭明向侍者點了下頭,侍者很有禮貌地離去。
或許是對法國酒的青睞,孔旭明說,“波爾多彼斯特AOC紅酒里,可以品嘗到土壤、石頭和光的感覺,如詩如畫。”楊梓涵學著他的樣子,觀色,聞香,讓凝聚著果香的紅酒在口腔內停留片刻,在舌頭上打兩個滾,使感官充分體驗紅酒,之后咽下。
楊梓涵不再吃那些辛辣刺激性食品,如火鍋、麻辣香鍋之類,保證口腔清潔濕潤,這有些像是接吻前的準備工作。在夜晚,孔旭明不在身邊的時候,小呷一口。酒迅速地在口中流動,讓口腔充分接觸到酒液,深切體會葡萄酒的風味、結構和酒體。是酸,還是苦?孔旭明送給她一只酒瓶塞。每次倒出一杯之后,酒瓶塞會自動將酒瓶內抽成真空,并妥妥地密封起來保存。
王二有時起夜,見她一邊讀著書一邊晃著杯子品紅酒,會問她:“好喝嗎?”楊梓涵輕蔑地看看他,并不回答。品酒根本就沒有固定答案,如同一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智力游戲。每款酒在你口中會有細微的不同,要將它們一一闡述明白,怕是要極好的口才了,楊梓涵沒有這個耐心。
關鍵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品著紅酒,讀會兒書,然后,楊梓涵可以自然入睡,并一覺睡到天亮。
這個夜晚,在這個叫藏酷的酒吧,楊梓涵一杯接一杯,剛開始是品酒,慢慢地就變成了飲。飲是痛快的,來不及苦,來不及酸,酒就直接沖入身體里,浩浩蕩蕩,一整瓶紅酒沖入身體的結果,是一種快感,飛翔一般在身體里醞釀著。楊梓涵拿起包,買了單,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吧的門。天色已晚,她還記得回家,車是開不成了,打車回家吧。楊梓涵沒有去停車場,而是一邊向前走,一邊回過頭來看看有沒有車可以打。
深夜的街頭,身后咔嚓一聲巨響,楊梓涵回頭,正好看到一個女子的身體飛起來在空中折疊起來,如同一只嶄新的骨折了的馬扎子誕生了……
楊梓涵被嚇住了,酒意忽然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她一邊撥打120,一邊沖過去,撞了那女子的司機下了車,手足無措地站著,楊梓涵嗅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那女子的身體以奇怪的角度扭轉,如一只打破了的容器,汩汩地流血。楊梓涵不敢動她,女子的嘴一動一動,楊梓涵跪下去俯下身,耳朵湊過去才聽清她的話,“……1390……931……”她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她。五分鐘,那是楊梓涵經歷的最長的五分鐘。楊梓涵打了那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人,電話里楊梓涵聽出了他的驚懼慌亂。120拖著長腔來到時,他還沒有到,楊梓涵陪著上了救護車,又給那個男人打了電話,告訴他去哪家醫院。
那女子被放在擔架上抬上車,扎上液體,連上心肺復蘇機還有什么別的機子,總之頃刻間,她的身體就被連接上各種管子,與各種儀器相連,她說“……冷……”
楊梓涵開始以為她說疼,聽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說“冷”。一根管子從她的口腔插進去,她不能再說話,看上去像是一條魚,被拖上了干涸的岸。她的手在一點點變涼,楊梓涵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像是要用自己的體溫給她的身體里注入一點點溫度。
急診室到處是人,病人被推到過道。大夫過來,看了看病人說,“車禍嗎?肇事司機呢?先去交費吧。”“肇事司機沒有跟來。”楊梓涵解釋,家屬也還沒有趕來。
楊梓涵守著她,“怎么辦?怎么辦?”楊梓涵問自己。
一個男人跑了進來,驚慌失措的,在找人。
大夫走過來,用聽診器聽了聽,又看看儀器,搖搖頭。機器和各種管子被護士一一取掉。她不再是一條魚了,看上去好了很多,可是,有護工來用白床單蓋住那女子的全身。那個男人立即沖過去,提著大夫的衣服領子憤怒地搖啊搖。楊梓涵看到,大夫說了句什么,沖他搖了搖頭,那個男子忽然就泄了氣,松了手蹲在地上,接著,他咧開嘴,嚎啕大哭。楊梓涵迎上去,她給他打過電話,他是那部電話的主人。
大夫走了,沒再回來,一邊走一邊換手套和口罩,又有病人被推進那扇門。那個中年男子還在嚎啕大哭。
那一扇門,開了,又合上。那個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不哭了,在門的旁邊站著,站得久了,就蹲著。楊梓涵在不遠處的塑料靠背椅上坐著。那綠色的椅子,在夜晚,顯得格外冷硬。
那個罩在白布單的床停在他們旁邊,像是與他們沒什么關系。楊梓涵慢慢站起來。門關著,玻璃門里有氧氣,門外的沒有氧氣,白被單嚇得她不能再說話,一條缺氧的魚,被拖上了干涸的岸。她被隔在氧氣外面,楊梓涵揮舞著手中的包,奮力砸向急診室的那扇玻璃門,門“嘩啦”一聲巨響,碎了。那個男人被這聲巨響嚇得站了起來,他面容扭曲著,目光空洞,大張著嘴望著楊梓涵,像是又一條缺氧的魚。
保安來的時候,楊梓涵還是原樣站在那里,保安看看這個呆立著的女人,她滿面哀傷,淺色大衣皺著,大衣里的套裙,咖啡色的面料上撒著些許小碎花,繡上去的一般凹凸有致,泛著暗暗的光芒,帶著些許宮廷氣息,像公主般驕傲。
那個男人忽然沖了出去。保安繞過她,四處尋找肇事者,保安也沖了出去。楊梓涵向那個男人的背影大喊:“我,是我。”沒有人搭理她。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了。楊梓涵哭了,這個夜晚,那個用白床單蓋住全身的女人,全身的液體變成血流了出來,而楊梓涵全身的液體變成眼淚從眼眶涌了出來。王二驚醒了,看到楊梓涵哭腫的眼睛,忙起床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哭得渾身顫抖,王二將她擁入懷中。“真可憐。”她說。王二緊緊地抱著她,她像個小動物,抽搐個不停。
《公報》顯示,去年,京津冀13個地級及以上城市平均達標天數為37.5%。超標天數中,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數比例20.7%,有10個城市達標天數比例低于50%。
責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