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筐筍

尹平

小弟知道我愛吃筍，路過省城特地開車捎來一筐。那是鄉下收購蔬菜、跑運輸的專用筐，滿滿騰騰的，好家伙，足足有五六十斤，剛從地里起的，筍尖上還沾著露水，根部滿是濕泥。

看著小弟離去的背影，又看看一筐碼放整齊的鮮筍，我犯愁了。這么多筍太夸張，盡管我愛吃油燜春筍，可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倒胃。時值五月天，氣溫開始攀高，鮮筍擺不了多時就會發霉生蟲。冰箱，又哪來這么闊的空間來儲筍呢？

太太回家了，換拖鞋，未起身站直，我就跟她商量起筍的事情。

太太是持家過日子之人，當年囤過大白菜、腌過雪里蕻、曬過蘿卜干，少有家務活難得住她。可她定睛一瞧滿筐的筍，也不由得皺起眉頭，喃喃道：大宗批發呢？八成筍豐收，收購上來又滯銷了吧？

小弟是好意。我說。

你不會收一半，退一半回去？太太說。

小弟擱下筐就走了，趕會呢。

太多了，受不了。太太圍著筐轉了兩周，說，這筍咋處理都不妥，眼下俺家住了樓房，沒院落，沒地窖，陽臺巴掌大，連曬筍干的落場都沒有。俺看，這么著，自家留一份，夠吃就是，剩下的拿幾只塑料袋分裝，送給左鄰右舍嘗鮮吧。

送人？我驚愕。

順水人情，總比爛掉強。鄰里間需要融通，不是說構建和諧社會嗎？

啥人情，在人眼里未必，和諧不假，可好事經常未必有好的果子。

這話怎說？太太不解地望著我。

你瞧，我心有余慮道，人家肯定以為這筍是剩余物資，吃不了才分給鄰居打牙祭，不是真人情。

管他真的假的，這筍是真的就行。太太說，上個月樓上老李兒子結婚給全樓派喜糖，你瞧鄰里那熱乎勁兒，透著和諧和溫情。

喜糖超市買的，大伙沾喜氣。我說，你沒瞧見，三樓的李媽就死活不收，說她和老伴有糖尿病，不吃糖，多難堪哪！咱送筍，萬一鄰里拒收，那不尷尬嗎？

那倒是。

還有，莫名其妙送人一袋筍，人家以為送禮必有事求人。

那倒也是。

還有，鄰居懷疑筍的來路，農莊撿的，還是植物園里偷的？哦，更像收受的賄賂，那筍定然不是買的嘛。鄰居想，人怎不送給我，專門送你呢？不就是因你大小一科長，手中有點實權嘛。

這哪牽得上賄賂呢？小弟是你親弟，搞蔬菜水果批零，做生意起步的時候，俺們沒少接濟他，禮尚往來嘛。

可你對誰解釋，這解釋成本多大，解釋有人聽、有人信嗎？

這就扯復雜了，不就一筐筍嗎？

是呀，有的事不能簡單化，我說，再深一層講，萬一有人不會烹飪，或者腸胃不適，怪筍子吃壞了肚子，你賠人家醫藥費不？

哦——那真自找麻煩，你這一說，俺沒招！太太一攤手，說，那、那就爛在鍋里甭濟人。

于是乎，以后的半個月，家里天天吃筍，餐餐以筍為伴。太太傾出十八般武藝，燒、煮、燉、爆、煎、炒，筍塊、筍條、筍絲，生的、熟的、涼拌……吃得我打飽嗝咯出的是筍香，放響屁沖出的是筍臭，屋子里彌漫的和廚房油煙機抽不凈的是春筍的腥澀味。盡管努力與時間賽跑，但是一筐筍還是沒有都吃進肚子里，半個月后仍有大半筐筍霉爛變質。太太每天從筐里挑出霉變的筍子，最后找不出可食用的好筍，剝開發霉的筍皮，去除白色的霉霜，里邊是發黑的筍心，只得無奈地說，除了少量的冰起來或曬了筍干，剩下的不能吃了，得扔掉，你瞧，多可惜。

我踢了一腳筐，霉壞的筍不少，分量很沉，一咬牙說，扔！

太太吃力地往門口挪動裝了半筐的筍。

且慢！我壓低聲音，生怕外人聽到似的說，得化整為零，不能連筐抬下樓，得用舊報紙、破塑料袋包裹、偽裝起來，不能明晃晃地敞著在路人的眼皮底下，得趁晚上沒人的時候去倒……

太太不解地問，倒垃圾還得這般折騰？

唉，得時時處處防人一手，霉筍不能讓小弟知道，又不能引起鄰居注意，是不是，否則……

否則啥？太太看著吃筍吃得臉色發青的我，先贊許點頭，又嘆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