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犇
淮城曾是“地主城”,人們的衣食住行多有“地主”做派。人們對吃穿住的講究,紅火了烹飪、制衣、建筑等活計,久而久之,淮城出了一批遠近聞名的廚師、裁縫、瓦匠、木匠。黃瓦匠便是當地數一數二的瓦匠。
地主、官吏對宅子極講究,這對瓦匠的技藝、審美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某些瓦匠在實踐中的思悟、創新,也往往能超越雇主的期待。這有點像名師與高徒的“教學相長”。
黃瓦匠是瓦匠行當里的老資格,“老”到什么程度?“老”到曾給秦少文家做過工。秦少文是廣西按察使秦煥的兒子,雖未承家學,但經濟頭腦十足,因此成了淮城婦孺皆知的大地主。
秦少文家冬暖夏涼,很少有人知其原因,給秦家做過工的黃瓦匠知道其中的玄妙。“在秦家干活,我們會反復打磨九斤磚,并將磚放入桐油浸泡多時,進而砌墻。這樣的磚,既曬不透,也不沾雨雪。”黃瓦匠向當地的古建專家透露過訣竅。
其實秦少文也并非絕對的無惡不作,再惡毒的人大概也會有些許善的影子。“我們在秦少文家做工,秦家每天都會提供煙和茶,一天只讓我們砌七層,比在自己家舒服。‘文革時,建筑公司讓我揭露秦少文對工人的剝削,我如實講,很快就被主持批斗會的頭頭攆了下來。”黃瓦匠常給年輕的瓦匠講這個故事。
北到西王庵,南到衡洼,每個房子砌的什么磚,用的什么瓦,是什么結構,有沒有城中的鎮淮樓高……黃瓦匠都一清二楚。
黃瓦匠還對淮城古建筑、民宅的樣式做過較為細致的研究,比如,淮城老宅的屋脊多采用淮安脊、蘇州脊和揚州脊,山墻有三峰山墻、馬頭山墻和圓峰山墻,城中的鎮淮樓和幾個主城門的門樓均是重檐歇山式建筑,東城的民居多為硬山式建筑,等等。
除了對淮城已有的建筑知根知底,黃瓦匠做工還有三絕:一是不拆一磚一瓦就能修好房子,這一點沒人敢與他比試;二是用料爛熟于心,根據建筑規模備料,房成料盡;三是只修繕,不作偽。
早些年,黃瓦匠參與過淮城幾個地標式建筑的修繕,比如始建于北宋的鎮淮樓(原名譙樓),始建于唐中宗景龍二年(708年)的文通塔(原名尊勝塔)。
改革開放初期,旅游業開始復蘇。淮城名人多,古跡多,是個旅游富礦。淮城東南角,有幾個年輕人財迷心竅,他們低價購得一塊地,想在此捏造一個名人故居,大發門票財。很多環節都被他們打通,他們甚至還備好了老料,包括木材和磚瓦。當時,熟練掌握淮城傳統筑房技藝的人,也就三五人,其中技藝最高的當屬黃瓦匠。
他們三顧黃家,“黃”門立雪,見其不為所動,便以毀壞黃瓦匠修繕的幾處古建筑相要挾。黃瓦匠頂不住壓力,只好去“造假”。這樣一來,不僅同行嗤之以鼻,就連老百姓也大失所望。其時,坊間多夸贊高瓦匠、梁瓦匠和楊瓦匠,痛罵黃瓦匠,罵得很難聽。
大半年的光景,假故居建好了,黃瓦匠卻積勞成疾,很快就去世了。“黃瓦匠的‘只修繕,不作偽就是騙人的。”“造假沒好果子吃,樓立起來,人倒下了。”……類似的話成天穿梭于淮城的街巷。
假故居最終也倒了。故居全都用舊料、古法建造,憑什么說是假的?原來古建專家、文物評定專家在故居內側的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個造假的證據,角落有個“尖肋拱頂”,哥特式建筑才有這樣的拱頂,淮城古代名人的故居不可能有哥特式建筑的元素。
人們都很后悔,后悔自己對黃瓦匠的誤解,他們也由衷地欽佩黃瓦匠的智慧,以及黃瓦匠精通古建之余對西方建筑的研究。很多人自發地去欣賞黃瓦匠修繕的古跡、建造的民居。
現如今,公寓、大廈的樓頂多是平的,那些起伏的屋脊、精致的瓦片、古樸的青磚越來越少。很多淮城人開始懷念古老的民居,尤其是落一場雨抑或雪時,雨滴從屋檐細密地滑落,大雪覆蓋在起伏的屋脊、瓦片上,不呆滯,不單調,有韻律,有詩意,讓人極為舒心、愜意。更重要的是,那清澈的雨、潔白的雪,多像黃瓦匠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