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魚
這座城市里,還有一截老城墻。
這座城市的老城墻站在城北,約有30米長度。城市保留了這段老城墻,算是保留了一點古老的紀念。從老城墻根走過的行人和車輛真是不少。走過就走過了,沒有車或者人停下來。老城墻就孤獨地老在那里。城墻的磚是青色的,時間使這青色變暗,變暗的城墻就浮凸出滄桑的意味。墻垛還是當年的樣子,有風吹過。
過去建筑城市,總有城墻,這城墻,在冷兵器時代,可以擋兵馬。因此,這老城墻應該是冷兵器時代的城市之盾。現在,城市的城墻大都拆掉了。這讓一些懷舊的人沒有了著落。懷舊是一種暮年心態嗎?或許是。我現在常常懷舊,可我還沒進入暮年哪。不過,看那么多行人和車輛匆匆而過,我知道這老城墻不屬于現在了。老城墻不屬于現在。城市的舊區,被大面積拆除。原來被老城墻包圍的那些街巷,被新的街道和建筑所覆蓋。那些曾經的街巷里,在暮色或晨光里有沿街叫賣的聲音。賣糖人。賣紅棗。賣木梳。賣刀剪。那時的街巷里,還長著這座城市里有村莊味道的樹木。楊樹。柳樹。棗樹。它們枝椏橫斜,把綠蔭罩在行人的頭上。現在,老城墻里沒有了這樣的街巷。老城墻不屬于現在。城市在拔高。壯大的城市撐破了它固有的衣衫。老城墻不遠的地方,我看見那些更高大的建筑在陽光下閃爍。那些大廈下面有規模大場面大的超市,超市里給市民提供了現代工業制造的各種各樣的產品。那些營業員也一樣的服飾,一樣的表情。
老城墻上有一亭,曰扶疏亭。扶疏亭藏有蘇東坡遺墨,蘇來宿州時贈當時宿州太守墨竹,贈詩。宿州太守建扶疏亭,刻墨竹和詩石碑上,蘇東坡流韻至今。老城墻承載了這段文化佳話,也見證了一個時代。老城墻是實用性建筑,扶疏亭則是文化載體。時過境遷,它們都是宿州古風的遺存。扶疏余韻則成了宿州的一個可以懷古的去處。這有些讓我懷念蘇東坡,懷念那樣的一個宿州太守,他們為宿州不僅留下了一個佳話,也留下了文化的脈動。
老城墻西側曾經有一酒店,曰聽雨閣,面對環城河。我1990年代在這里多次小酌。尤其在春季,窗外細雨如絲,環城河一片綠意朦朧,與幾個文友把酒暢談,倒也是很自得的事情。那時也想到扶疏亭,想到蘇東坡,只是扶疏亭可看,而蘇東坡則無處相約,真是有些覺得時光無情了。
我們回不到過去了。
城隍廟在老城區的北關。
說是城隍廟,我沒見過這里的城隍廟。城隍廟似乎只是這一帶地方的一個名稱。這里原本應該有座城隍廟的,或許毀于兵火,或許湮沒于時光,到后來這里只有一座地藏菩薩廟,規模小,一個正殿,幾炷香火。這里是小城商貿中心,菜市,賣青菜魚蝦干鮮雜貨米面油。再后來,在這里建起古色古香的商鋪,仍然命名城隍廟。我來宿州的時候,城隍廟商場已經建了。后面還是老樣子。還有那個地藏王菩薩廟。最后,這里都拆了,連同地藏王菩薩廟。城隍廟真正成了一個純粹的商業市場。
那時城隍廟熱鬧。每天早上六點,就人來人往了。到晚上八點,還是有點起燈火賣鹵菜的攤子。那時我常常來這里。我基本不去地藏廟,只是去買菜。記得那時賣雞鴨的地方幫著殺雞殺鴨,用一種黑色的東西拔毛。快。那時城隍廟的那條南北巷子里,就常常有松香的味道。那里的伙計殺雞很內行,只一刀,往大桶里一丟,然后往脫毛機里再一丟,就行。那時我常常去。那里就是這樣。那條南北小街,買賣干貨,木耳,銀耳,蘑菇,海帶,紅棗,從門市里探頭出來,也就有人問價。許多從集鎮上來的小販,把那些干貨裝在蛇皮袋子里,匆忙著出去去趕汽車。汽車站就在附近的一個拐角。
城隍廟東面是市政府,那時好像叫行署,后來改作市政府。一個大院,出出進進的都是官員。里面有會議,有報表,有通知,有文告,有決議,有檢查團,有這局那委。有小車。那些官員好像紅光滿面,好像挺精神。他們也有去城隍廟的,去城隍廟買鹵菜回家。當然許多也不去城隍廟,直接回家。那時大多數人還騎自行車。那時騎自行車也不覺得丟份,不像現在,開小車還覺得品牌不好不架勢,還為那些事情鬧意氣。新上任一個非要換新車。
老教育局就在城隍廟北側。教育局在這里辦公的時候,我常常到這里來。一個曾經的同事就住在附近,一個小院,三間平房,院子里長一棵椿樹。那是香椿。我春天來時,就采擷香椿回家拌豆腐。那時城隍廟一帶的民居大都如此,大都有小院,有香椿、葡萄或者石榴。也有栽植竹子的,一簇青綠在窗前。那些在教育局上班的人,戴眼鏡,說話總是有條理,吐詞總帶著新鮮。那些人住在城隍廟一帶,可是,管理著全市的學校。那些學校的領導出差來這里的機會很多。教育局就把那些校長集中起來,布置工作。回家后吃香椿拌豆腐。
城隍廟前面有劇院,叫人民劇院。東側有工人文化宮。這都是可以上演劇目或者放映電影的。有新片到了,就有海報貼出,就吸引人們的眼球。那年的海報,貼到墻上,覺得很自然,覺得生活就該如此,海報就該如此。不像現在的廣告招貼,貼不該貼的地方。到處都是。買張票去看戲看電影是市民經常的文化生活方式。這里常常唱豫劇。豫劇是河南戲,可是河南戲在這里的影響超越了黃梅戲。去懷寧安慶一帶,可以聽到一般市民哼著黃梅調散步,那里大街小巷到處都有黃梅調的味道。這里不是,這里常常有豫劇。這里的人也就哼唱豫劇,豫劇高亢雄渾哀婉傷痛大起大落蕩氣回腸。這里的豫劇情調就培育了這里的民風民情。宿州的人和安慶的人有許多不同呢。
后來在城隍廟那條買賣雞鴨的南北巷的南頭,看到有小吃攤點。攤點業主吆喝起來韻味十足。賣菜盒子,賣米粥,賣油條。竟然有一個修理鋁鍋的。問,說是市一個劇團的,下崗了,到這里來謀生。附近有一個門,牌上寫著宿州市墜子劇團,想來是這個劇團的。
這是過去。現在那里只是商鋪。
大河南街是一條漸漸被冷落的街。
這個名字很讓我好奇。宿州有一條河南街,而且大河南街。我不知道這與河南有什么關系,這里距離河南是有些距離的。后來,聽本地耆宿介紹,才知道這里的河南,是另有所指的。這里的河是古運河,這條街在古運河南岸,就有了大河南街這個稱謂。這是一條依托古運河建起來的街道。因此,大河南街是宿州的一條古街。
這條街道曾經繁華過。我想象那時候,運河里舟楫繁忙,河岸上游人如織。那時的宿州人穿著那時的衣服說著那時的語言在那時的大河南街上走動。他們在那時的大河南街上進入一家商號進入一家酒館,想著那時的宿州人才會有的心思。那些是我沒有經歷過的。我沒有經歷過的許多事情在時間里漸漸湮滅。比如,據說大河南街有一家糕點商號,做工考究,講究誠信,一斤不是那時的十六兩,而是偷偷地給十八兩。那時的宿州顧客是有福氣的,他們可以吃到好的糕點,而且不是標出一斤只給八兩,也不是公開說買一送一。這些故事我是聽趙先生說的。趙先生說起這里的故事的時候,似乎有些懷念。
現在,大河南街不是這樣了。
那條河不知去向,那條舟楫繁忙岸柳成行的河流在時光里沒了蹤影。只是,大河南街還在。只是,還在的大河南街已經風光不再。
走淮海路拐進大河南街,覺得冷清。兩邊的房子還有一些低矮的,也有一些多層的,千篇一律。看上去不古不今不土不洋,真是有些別扭。我曾寫過一則大河南街,寫了當時的感覺。
我走進大河南街,我發現新建的樓房,已經擠占了大多的空間。那些新建的樓房,呆,千篇一律。在那些新建樓房的空當里,夾雜著這一些老的建筑。這是大河南街的過去。這些老房子,是些店鋪。米店。醬菜店。香油店。小百貨店。這些店鋪,透露著時間的幽暗和感傷。我仔細看了一家醬菜店,古舊。柜臺是木質的,應該有50年以上的歷史。那些擺放在柜臺上的醬菜,是暗紫色。很容易讓我想起1950年代的風格。柜臺里站著一位老者,正在抽紀曉嵐式樣的煙袋。我從這里,感到某種時間的凝滯。大河南街是市井喧囂之地,現在也還是。盡管它已經繁華不再,畢竟還有買賣。我繼續往里走。里面是宿州的福音堂。牧師在一座城市熱鬧的地方傳道,好像與東方的僧人不同。僧人大都去名山建立寺院。福音堂的門開著,我就進去。我聽到唱詩的聲音。那聲音,仿佛來自天國,和平,寧靜,永恒。仿佛上帝在時間和空間上都距離人間不遠。福音堂不是哥特式建筑,這里白墻黑瓦,琉璃一片。這里曾經居住過一個美國作家,她叫賽珍珠。她的故居還在。賽珍珠在這里孕育了她的小說《大地》里的生命。我知道,賽珍珠把大河南街帶進了世界文學的殿堂。從福音堂里走出來,還能聽到里面唱詩的聲音。一邁出大門,我又回到了大河南街,大河南街上又充滿生活的嘈雜。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