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稀方
摘要:考察作家與城市的關系,是文學以至文化研究的有效切入點,但具體到香港作家與城市的關系,則涉及城市經驗與殖民意識的關系問題。本文主要考察作家侶倫、張愛玲與香港的關系。
關鍵詞:侶倫 香港 “異國情調”
侶倫小說的一個為人提及的特征,是其香港城市性。盧瑋鑾襲用侶倫本人的說法,將之稱為“異國情調”:
就可見的侶倫初期小說中,我們不難發現十分濃厚的異國情調,說異國情調,其實還不夠準確,應該說是一種某層面的城市氣氛,尤其是特指香港這個中西文化交錯的城市。這種特征,大量表現于小說表層結構中,例如主角的生活方式:男女主角飲的是咖啡、紅茶,活動場所是餐廳、咖啡室、酒店、西式公寓,主角看外國小說(《殿薇》中主角看《茵夢湖》,看外國電影(《黑麗拉》看《茶花女》,《鬼火》中提到荷里活女明星貞哈羅、鐘克羅馥),男女主角的名字:《西班牙小姐》女主角叫“愛莎”(Elsa),《黑麗拉》女主角叫“黑麗拉”(Clara);《永久之歌》女主角叫“戴茵娜”,男主角一名“哈萊”、另一名“史密德”;《母親說的故事》男主角叫“羅道夫”,兩個女主角一叫“嘉梨”、一名“安娜”;《白麗絲夫人家》女主角叫“白麗絲夫人”。甚至小說人物會說一句:Good night。
從城市角度說,香港與其他內地城市的區別自然在于其殖民性,因而這種“異國情調”的確可稱是香港的城市氣氛。不過,文本在表現城市的時候,不僅凸顯了城市的風貌,也同時反映了作家本人的歷史經驗和文化立場。故而,重要的不是文本所表現的城市景觀本身,而是隱藏于這種表現背后的觀察視角和敘述方式,及其由此而來的歷史指涉。
在侶倫的小說中,景觀雖是“異國情調”,但這種環境不但沒有引起主人公的陌生感和疏離感,反倒讓他覺得分外親近。優哉優哉地逛洋書店,泡外國人開的咖啡館,看電影,這些行為表明他對于這種環境的認同。在小說中,敘事者與“異國情調”的香港城市之間構成了一種和諧的“融入”式的關系。
一般的讀者在讀到這種描寫時,不會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如果讀到張愛玲的小說,我們就會有一種不同的對比。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1943)對于香港的敘述是這樣開始的:
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里遠近望過去……
山腰里的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筑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里進去是客室,里面是立體的西式建筑,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地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里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葛薇龍在玻璃門里瞥見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致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于歐美游客的種種設施之一。
敘事者借用外來者葛薇龍——這樣一個來自于國內的女孩——的眼光注視香港,香港景觀的“異國情調”由此顯得更為濃烈,然而這一切并未在觀察者的眼里顯得如何美妙,相反,它不過是一種不倫不類、光怪陸離的堆砌。敘事者由葛薇龍出發,然而最終又忍不住以一種遠遠高于她的立場發表評議。葛薇龍是一個中國內地的女孩,眼光自然是中國式的,對于香港的不同自然十分敏感,但“這里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的議論,這個女孩卻未必可以發出,而“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于歐美游客的種種設施之一”,這種對于她本身穿著的諷刺,則肯定是敘事者的越俎代庖。小說敘事既從對立于“洋化”的中國本土立場出發顯現香港的城市景觀,又超越了這一立場加以評判,從而對于香港的殖民性做出了尖銳的省察。
侶倫小說其實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郁達夫等創造社作家的影響,例如感傷的情調、窮愁的主題等。在一些細節上,他甚至模仿了郁達夫,如《黑麗拉》中的男主人公,與郁達夫小說一樣,手里同樣都拿著一本道生(Dowson)的詩集。在《黑麗拉》中,這一細節還成了推動情節的一個重要手段,在咖啡店里,作為女侍的黑麗拉忽然以熟練的英文念出“我”正在讀的詩集的書名Poems of Dowson,這讓主人公十分驚訝,這才引出了黑麗拉墮入社會底層的故事,從而引起了“我”的同情。但是,郁達夫在日本所感覺到的弱國子民的憤怒,卻是侶倫所沒有的。侶倫雖然生活于殖民地香港,但他并沒有意識到種族問題。
在侶倫的小說中,種族與殖民問題很少能夠進入作者的視野。《黑麗拉》中,通過人物對話交代了黑麗拉的父親致殘而被解雇,哥哥入監的情節,但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這些我們并不知道,侶倫對此并無興趣。它們只構成了黑麗拉的生活背景。小說只是想敘述一個窮作家拯救落難少女而不得的悲情故事。侶倫的小說往往重在編織愛情的悲歡,因而也頗得讀者的愛好。以他早期的小說集《永久之歌》(1941)而言,其中五篇小說《黑麗拉》《絨線衫》《西班牙小姐》《永久之歌》《母親說的故事》幾乎篇篇都是寫愛情的,只是側重有所不同,如《絨線衫》寫愛情中的嫉妒,《永久之歌》寫愛情與友情的關系,《母親說的故事》寫對待愛情的態度,可以說往往都是咀嚼著感情本身,很少有更深層次的社會層面的追溯。
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也是寫愛情的,然而在其犀利的筆致中,我們仍然能夠清楚地透視到殖民性的脈絡。這篇小說的男主人公是喬琪,所謂喬家十三少爺,他的父親是英國的爵士,母親是葡萄牙人。香港的情場上殖民性的分野也十分清楚,用小說中人物的話來說:“(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愿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這就使他本人肯定,他的社會也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在這種背景下,風流倜儻的喬琪不能不成為香港社交界的中心。他勾弄梁家所有的女性,從梁太太到薇龍,到家中的使女睇睇、睨兒,她們也都不同程度地羨慕喬琪,并為獲得他的好感而勾心斗角。在誘惑了香港社交界后起之秀薇龍之后,他卻既不承諾結婚也不承認愛情,而只能答應她“.陜樂”。
在小說的結尾,薇龍與喬琪在陰歷三十夜逛灣仔,迎面碰見一群喝醉酒的外國水兵,他們把薇龍誤當成了街上的妓女。“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作什么人呢?’薇龍道:‘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么分別?’喬琪一只手管住輪盤,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么沒有分別呢?她們是迫不得已,我是自愿的!’”這一結尾意味深長。后殖民理論一向以性別來指涉殖民地的權力關系,薩義德說:“在每一種情況下中東與西方之間的關系實際上都被界定為一種性的關系。”在這里,侵略性的殖民者被化為男性,而被殖民者則是女性,對于殖民地的征服與對于女性的征服具有相同的意義。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香港的東方女性與“洋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寓言般地影射了香港被殖民的處境。不同的也許是,在薩義德筆下,“中東當然會產生反抗,正如任何少女都會反抗”,而象征著香港的東方女性卻是自愿的,并為此而興奮。
描寫中西之間的愛情故事,在侶倫那里也有,這就是《西班牙小姐》。這篇故事中的愛情,發生于香港的西班牙小姐和中國男主角之間。了解侶倫對于中西關系的想象,莫過于考察這篇小說對于這種中西愛情的構成關系。故事開始于小說的男主人公“我”在西班牙寡婦馬賴斯夫人家里做家庭老師,教她的一對兒女學習中文。在教學的過程中,“我”不可遏止地深深地愛上了她十九歲的女兒愛莎。然而在她母親的安排下,愛莎嫁給了一位五十多歲的英國富商羅拔先生,“我”只能絕望而去。這樣一個故事,很容易被解讀成一個張愛玲式的寓意于香港殖民性的文本。因為文中交代馬賴斯夫人是一個對中國人有偏見的人,故而評論家往往都將主人公的悲劇解釋為種族歧視和殖民性壓迫。
在我看來,這種讀解并不恰當,小說敘事者的視野其實并沒有達到這一高度。讓我們仔細地讀解小說原文。文中交代:“馬賴斯夫人因為厭惡中國多亂,尤其因為丈夫的死,對于中國人懷著不大好的成見。”所謂“丈夫的死”是指她的丈夫以前與一位中國人合作經營時因破產醉酒而死。這里,馬賴斯對于中國人的偏見只是社會環境和個人關系上的,而不是種族偏見,因而只是針對于部分,而不是全體中國人。證據就在下面的一句話:“然而對于姑母家的人,卻始終沒有改變親切的態度,認為這是最好的中國人家。”而且,文中交代“她相當地愛好中國的風土文物”。更能說明問題的是,馬賴斯夫人對于“我”一直是非常友好的。她很熱情主動地請“我”每天都來她家,一方面是輔導中文,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做客,因為這種不收費的教學其實并非真正的工作,他們每天都無拘束地聊天,“我”十分融洽地成為他們家庭中的一員。
那么,導致馬賴斯夫人強迫女兒嫁給羅拔的原因是什么呢?是經濟的原因。馬賴斯夫人是個寡婦,失去丈夫后每月只能指望遠在火奴魯魯跟舅夫開咖啡店的長子寄回的錢度日,并不寬裕。羅拔先生是英國的富商,在航海業有著頗高的地位,而且多年來還一直救助著她家的生活。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窮人。在這種情況下,馬賴斯夫人選擇羅拔是勢在必然的。種族上的影響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小說敘事的重點并不在此,“我”在最后遭到打擊后所悲嘆的是:“我有著可驕傲的青春,和一副東方人的熱情;但是缺乏羅拔先生的地位和富有。我沒有一所白房子(羅拔送了一座漂亮的白色公寓給馬賴斯夫人全家居住——作者注),我到底是中國人。”這里的“我”所深切感受到的,主要是財富及由之而來的地位上的對比,并不是種族上的差異,這里的“中國人”與英國人的差別主要不在膚色上,而在于財產地位上。總之,在這篇小說中,侶倫仍然在延續著他窮富對立的模式。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為關鍵的問題是,在這場愛情的中西較量中,“我”事實上獲得了勝利,因為“我”雖然沒有獲得婚姻,卻獲得了愛莎的愛情。在小說中,“我”在去了馬賴斯夫人家幾次后,就喜歡上了愛莎。愛莎不但沒有種族的成見,相反,恰恰是因為對于中國文化的仰慕,她開始對“我”產生好感。因為她的弟弟路拔喜歡聽故事,“我”給他講中國的神話故事,講牛郎織女、《封神榜》《西游記》《平妖傳》。“愛莎往往是停止了手工,凝神地聽著,好像要從我的口中找出什么幻影來。”在故事講了之后,“愛莎便望著我溫和地贊嘆著:‘多么美麗的故事呵!’”在愛莎眼中,中國文化的趣味襯托出了他的西方母國西班牙文化的寒酸,“我們的故事只是講些海盜、劍客或是狐貍,不像你們中國那么有趣”。由此愛莎提出了向主人公學習中文的要求。在學習中文的過程中,她喜歡上了博學的、具有東方氣質的“我”。應當說,“我”對于愛莎的愛情是在她的鼓勵下發展起來的。自此以后,“我”與愛莎的感情便在一步步地接近。在小說的最終,愛莎用自己的熱吻告訴“我”,她的愛情完全屬于“我”。這樣一個結尾,意外地顛覆了這部小說可能具有的反省殖民性的寓意。與張愛玲正相反,在這里不是中國女性被殖民者征服,而是西方女性被本土中國人征服,而中國文化、東方情調正是本土國人征服西方女性的資本。
李歐梵曾將香港與上海比作互為鏡像的關系,即相互在對方的身上發現自己。由此來看,侶倫與張愛玲的差異,是因為外來者與本土港人視角的差異。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港人對于殖民地香港的文化認同,也是個不容忽略的事實。在與其他殖民地的比較中,這一獨特性就會清晰地浮現出來。在《在造就英國香港的過程中中國人的合作》一文中,John M.Carroll開門見山就指出:“香港政治上的穩定,尤其是外族的殖民國家與占人口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之間的友善的關系,一直給社會科學家們以深刻的印象。”
作為一個殖民地,香港類型特殊,非“殖民/反抗”,而是“殖民/合作”的模式,這一異乎尋常的現象,一直令西方學術界深感興趣。對于這一現象的成因,有多種不同的解釋。在1949年前,香港都是出入自由的,也就是說,去香港的人都是從內地主動去的,并非不可逃避的殖民壓迫。殖民者占據香港是為了貿易,內地人去香港是為了掙錢,如此兩方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是合作的。港人對于香港有一定程度的認同,蓋緣于此。這也是我們今天處理香港問題,所需要注意的。
考察作家與城市的關系,是文學以及文化研究的有效切入點,但具體到香港作家與城市的關系,則涉及城市經驗與殖民意識的關系問題,侶倫與張愛玲小說對于香港的不同呈現,很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