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華 李笑巖
摘 要:回顧20世紀中國學術由舊學轉型為新學的過程,經歷了批判、解構、褻瀆,也經歷了無知和全民狂歡。現在有必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消解和解構能否成為一種價值?歷史的經驗是,沒有明確價值指向的學術研究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學術研究。走出困惑,以建構代替解構,以建設的心態面對未來。
關鍵詞:學術轉型 經學 西學 新學
三、經學價值系統的解構與新建
前文說到,20世紀初的一代文化名人、大師,是首當攻擊經學的一批人。他們對孔子、經學和傳統文化的批判,有一套價值消解的觀念和方法。這其中經歷了一系列的論爭,包括科舉與學校、新學與舊學、打倒孔家店、整理 “國故”、問題與主義、科學與玄學等。經過這些爭斗與討論,幾千年建構的經學價值系統終于化神奇為腐朽。以下從三個方面簡要敘述之。
1.降經學為史學
在中國古代的很多領域里,排座次一直都是很重要的。誰排第一,誰排第二,這個千萬馬虎不得。不僅人的排序重要,連我們今天所說的國學中的經、史、子、集也注重排序,其實這樣的排序也是一個價值序列,價值大的在前,價值小的在后。但是,在近代,經學排名第一的身份受到了嚴峻挑戰,隨著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到章太炎將經視同為史,經學的地位已經變得岌岌可危。
章學誠說:“《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這個觀點的提出是有背景的,主要是針對乾嘉諸老埋首于故紙堆中做知識學問,做死學問,忘卻經學之宗旨而提出來的,其本意并不在貶抑經學,抬高史學,而是強調對經學“隨時撰述”,發明經義。發明經義對傳承中華文化核心價值具有巨大意義,這也是上文說到的經學歷史久遠、綿延悠長的原因所在。章學誠初衷雖然如此,但他這個“《六經》皆史”觀點的影響,卻和他的初衷南轅北轍。此后,章太炎則提出“夷經為史” (陳碧生《經學的瓦解》對此論之甚詳)卻大大減損了經學的地位和尊嚴。
章太炎是魯迅先生的老師,戊戌變法時的著名人物,是思想家、革命家,辛亥革命的重要代表,也是20世紀著名的學術大師、國學大師。章太炎是尊信古文經學的,特別是尊信漢代著名古文經學家劉歆。話題也正是從說劉歆開始的。章太炎認為,《漢書·藝文志》是班固抄劉歆《七略》而成的。在照搬劉歆《七略》的《漢書·藝文志》中,班固是把《史記》附在了《春秋》之后的,《史記》是史,《春秋》是經,《七略》把兩者放在一起,由此章太炎認為,在漢代原本是“經”“史”不分的。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經”就是“史”,“史”就是“經”。他說:
《尚書》《春秋》固然是史,《詩經》也記王朝列國的政治,《禮》《樂》都是周朝的法制,這不是史,又是什么東西?……古人的史,范圍很大,和近來的史部有點不同……所以漢朝劉歆作《七略》,一切記事的史,都歸入《春秋》家。可見經外并沒有史,經就是古人的史。(《經的大意》)
把經、史合一,說“經”就是“史”。章太炎不是要提高“史”的地位,而是要降低“經”的地位。此后他的所有研究也都堅持了這個觀點。當然,章太炎降經為史,是有他建立漢民族國史的想法的,因為古代封建社會只有天下,沒有國家,建立國家民族的歷史,是他區別于此前封建史學家的一個新貢獻。但無論如何,把經學降格為史學,還是深深地觸及經學的深處和痛處,更直接祛魅了經學的價值和神圣性。經學從本質上說,是一種通過歷史敘述而進行的價值世界建構,一旦將價值世界還原為史實陳述和史實處理,將經書等同于史書,其信仰價值就勢必隨之消失殆盡。
2.變史學為史料
章太炎把經學降格為史學,這只是20世紀學術轉型的第一步,接下來的變化更為關鍵,給學術研究帶來的后果更加嚴重。這一關鍵性轉變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適。胡適是個溫良的自由主義者,溫文爾雅的學者,做過北大校長,蔣介石政府的駐美大使,臺灣“中央研究院”的院長,研究過《紅樓夢》,研究過《水經注》,還研究過佛教史,是中國現代白話文的最早倡導者和實踐者。魯迅說他“很淺,也很行”。但在狂飆突進的“五四”時代,胡適卻是一位排在最前一排的提倡“民主與科學”的著名斗士。
胡適十九歲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美國這個背景對了解胡適非常重要。胡適是中學畢業就出國留美的,他的導師是著名的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留學歸國之后就進了北京大學,做了北大教授。從他的這個出身看,他的知識體系基本就是西學。所以,他1917年回國之后就大力提倡白話文,主張思想解放、個性自由,這種東西明顯與舊學不同,而這正是“五四”前夜那個狂飆突進的時代所需要的。與胡適所受的一整套西學訓練有關,一開始,他就把中國傳統學術稱為“國故”。國故是什么?胡適說:“‘故’字的意思可釋為 ‘死亡’或 ‘過去’。”從西方科學、西方現代化的角度看問題,20世紀初葉的“中國”從整體上已經成為一個不“現代”的古董。如果從整體上把“中國”稱為“歷史”,傳統國學整體上就只能成為史料了,史料是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史料化之后的中國學術研究,那自然就成了用西方思想方法對一個已死文明的解剖了。胡適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里全面闡述了他的國學和國故思想,文長,茲不具引。不過有了胡適的宣言,其追隨者吳文祺就說出了下面的話:
中國浩如煙海的國故,好像一團亂絲。我們如果要研究,先須加一番相當的整理。整理國故這門學問,就叫作國故學。國故是材料,國故學是科學。(《重新估定國學之價值》)
這段話引出了兩個基本問題:一,“國故”與“國故學”不同,“國故”只是材料,“國故學”才是學問。“國故”是死的,是沒有系統和靈魂的。二,“國故學”是科學,科學是研究的靈魂。但是“科學”在我們的舊學里是沒有的。所以,在這里,傳統中國學術——經學,從現代學術研究的意義和角度看,幾乎是完全不存在和完全沒價值的。那么剩下的問題就是,只有運用西方的主義、思想、方法,來研究中國歷史上的東西——史料,才是中國學術研究在當時的唯一出路。由此出發,吳文祺又說:
國故學所整理出來的材料……我們假使整理出來的是哲學,那么當然歸入哲學的范圍;文學,文學的范圍;政治學,政治學的范圍;經濟學,經濟學的范圍。
曹聚仁也說:
按之常理,國故一經整理,則分家之勢即成。他日由整理國故而成之哲學、教育學、人生哲學、政治學、文學、經濟學、史學……必自成一系統而與所謂“國故”者完全脫離。(《國故學之意義與價值》)
馮友蘭在他的《中國哲學史》(二卷本)開頭也說:
哲學本一西洋名詞。今欲講中國哲學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
由此可見,由胡適發其端,提出把中國傳統學術由章太炎的“史學”進一步變成“史料”之后,這就為西方思想方法主導、規范中國學術研究留下了巨大的空間,科學出來了,系統也出來了,學術研究分科之勢已成,國學消失大局已定。于此,中國傳統學術被改變的命運、被西化的命運已經是大勢所趨,不可逆轉了。
3.由史學入文學
把“經學”下移為“史學”,再把“史學”變為“史料”,20世紀的中國學術轉型并未完全結束,下一站就是把歷史漂移進文學。文學以娛樂身心為基本追求,以20世紀前期的時代眼光看待,文學不需要嚴謹的文獻考證和嚴密的邏輯編排,它需要的更多的是情感和想象力。經學從史學漂移進文學,最典型、最有說服力的就是《詩經》研究了。
《詩經》在舊學里是“經”,不是文學。因為它是韻文體,很多作品類似于今天的歌詞,合轍押韻,有些作品還可以說是朗朗上口,所以它和其他的“經”又有所不同。如果將《詩經》進行歷史還原,實際上它一開始,就是實用的,周王朝以及諸侯國的典禮似乎處處都在使用《詩經》,就像當年孔子所說的,是可以興、觀、群、怨,可以事父事君,用于外交應對,甚至還可以因熟悉《詩經》而“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增長博物知識。當然,文本本身寫得漂亮,有抒情性,有的詩還有一點故事性,因此宋以后的古代學者也經常講到它的文學色彩。但是,歷朝歷代加起來,都沒有像“五四”以后如此轟轟烈烈地從文學角度看待、闡釋和研究《詩經》。
文學的覺醒和“五四”個性自由的倡導是完全一致的。1907年魯迅先生在《摩羅詩力說》中就從贊美西方的拜倫、雪萊、裴多菲、濟慈、普希金、萊蒙托夫等,開始了對中國思想和文學的批評,提出“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呼吁古老的中國應該拋棄思想桎梏,“別求新聲于異邦”。第二年,出現了中國第一本署名錢榮國的《詩經白話注》。隨后,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和《人間詞話》里也多次用文學標準評論《詩經》的具體詩篇。
這是《詩經》走出經學、史學的前奏,而真正把《詩經》定性為文學的還是胡適。1913年之后他連續發表了《詩三百篇言字解》《論漢宋說詩之家及今日治詩之法》《為朱熹辯誣法》等,從語言文學角度研究、討論《詩經》。1925年他在《談談詩經》中說:“《詩經》并不是一部圣經,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我們看到目前通行文學史里那句著名的套話“《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就是從這里來的。此外,他還在多篇文章中多次提出對《詩經》具體篇章的文學新解。
前有胡適,隨后就有了郭沫若、俞平伯、劉大白等人的《詩經》文學研究。郭沫若1923年出版《卷耳集》,是書選擇四十首風詩予以白話翻譯,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研究就是要大膽地離經叛道,摒棄封建社會的曲解而憑個人感受解詩。此后,俞平伯《讀詩札記》(1923)、劉大白《白屋說詩》(1926)都是大膽的文學解“詩”之作,盡管他們比郭沫若多少強調了訓詁在解詩中的重要性,但白話譯《詩》中文學想象的激情始終是異常充盈的。再往后,以顧頡剛為首的古史辨派的《詩經》研究,聞一多以文化人類學、田野考察為方法的《詩經》研究,也都異曲同工,一步步把《詩經》推向了文學研究的頂峰。
1949年以后的50年代,全國興起民歌運動,我們的許多著名學者,比如像西南聯大時期就任中文系教師、1949年后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遺產》主編的余冠英先生等人,他們基本上把研究的方向、關注點和注意力都用在了十五《國風》方面。因為“五四”以來大家普遍認為《國風》就是民歌,在勞動人民當家做主的新時代,我們當然要首先研究勞動人民自己的創作,寫他們的被壓迫和被剝削、他們的反抗、他們的愛情等。由《詩經》的文學研究,到推崇民歌和研究民歌,這是一個有趣的歷史曲線。直到改革開放以后,《詩經》的文學研究始終都是我們這個研究隊伍中絕對的主力軍。20世紀一百年時間里,大陸和香港《詩經》研究的文章著作加起來一共有六千二百多項,根據已經出版的有關目錄統計,對《詩經》進行文學研究的占比大約為65%—70﹪。兩千多年前的經典,兩千年后幾乎完全走進了文學殿堂。在一個幾千年抑制、蔑視文學的國度里,這樣的天翻地覆,真的不知道是歷史的必然還是歷史的吊詭?轉型重建后的“詩經學”,作為文學文本的研究果真能擔起民族價值承載的重任嗎?
四、余論
不用說,王朝的歷史已經成為過去,經學也不再有可能重新支持政治架構中的意識形態,從這個角度來說,作為一種與政治息息相關的價值層累的經學的解構似乎已是歷史的必然。但是,經學同時也是一種古代學術。我們前面說到,經典是需要“發明”的,經典著作承載著古人的生存智慧,蘊含著中華民族最基本的價值訴求。經典的含義在不同的語境下會呈現不同的解讀,它通過層累的方式,經過漫長的時間來漸次熔鑄我們民族的文化內涵、文化風格和文化面貌。我們的傳統文化和我們民族最持久、最深層的核心價值觀念,就是在這樣的不斷解讀和沉淀中延續,是一種文化基因,是代代相傳的。
關于20世紀學術研究價值的重建,由經學漸次走進文學,前面的討論只是一個粗略的梗概。倘要認識歷史而邏輯地予以深究,其實應該分兩個層面來說。
首先是學術研究本身的層面。從對傳統學術研究本身而言,早在國立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章程”中就有如下表述:
良以中國經籍,自漢迄今,注釋略具,然因材料之未備與方法之未密,不能不有待于后人之補正。又近世所出古代史料,至為夥頤,亦尚待會通細密之研究。其他人事方面,如歷代生活之情狀,言語之變遷,風俗之沿革,道德、政治、宗教、學藝之盛衰;自然方面,如川河之遷徙,動植物名實之繁頤,前人雖有紀錄,無不需專門分類之研究。至于歐洲學術,新自西來,凡哲理文史諸學,非有精深比較之考究,不足以挹其菁華而定其取舍。要之,學者必致其曲,復觀其通,然后足當指導社會昌明文化之任。(《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1卷,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75頁)
這其中的觀點,顯然是將傳統典籍、社會生活、語言、道德、政治、宗教、學藝等內容都作為科學研究的對象,并且將哲理文史等西學一并作為同等重要的內容。而且在研究方法方面,特別強調了“會通細密之研究”“專門分類之研究”“精深比較之考究”。而這一切倡導的目的,則都是著眼于會通中西、昌明文化和指導社會的。
梁啟超曾分析時代對中國學術研究提出的新要求,他說:“社會日復雜, 應治之學日多。學者斷不能如清儒之專研古典。而固有之遺產,又不可蔑棄, 則將來必有一派學者焉,用最新的科學方法,將舊學分科整治,擷其粹,存其真,續清儒未竟之緒,而益加以精嚴,使后之學者既節省精力,而亦不墜其先業。世界人之治中華國學者,亦得有藉焉。”(《清代學術概論》)可見,用西學之新方法,研究本土之老學術,原本也是學術轉型的題中應有之意。而中國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轉變,也并非都是非西學不取的。比如甲骨學、敦煌學和現代考古學的建立,早已是眾所周知的成功范例。甲骨文和敦煌遺書的發現,都曾使得傳統學術研究有了新的領域和新的可能,合理運用先進的理論和方法,也使得人文社科與其他學科的交叉研究有了新的可能和契機。所以我們應該看到,推動學術思想走向現代的關鍵,學術變革的關鍵,并不一定非要隔斷傳統不可,如王國維所言:“其所以繼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開創未來學者亦以此。”變革的目的并不在于建立一種完全無關乎舊學的新學,而仍然是“使后之學術變而不失其正鵠”。
其次是社會文化價值層面。鴉片戰爭到“五四”前后的西學東漸,使得中國人眼界大開,因此知道了“德先生”和“賽先生”,進而將中國社會一切問題一切弊端統統歸咎于舊學。加之胡適等人所謂不要怕喪失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因為絕大多數人的惰性已經夠保守那舊文化了……無論什么文化,凡可以使我們起死回生,返老還童的,都可以充分采用,都應該充分收受。他說:“古人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們不妨拼命走極端,文化的惰性自然把我們拖向折衷調和上去的。”“全盤接受了,舊文化的‘惰性’自然會使它成為一個折衷調和的中國本位新文化。”胡適的本意是,矯枉過正才能剛剛好,但是他在彼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所倡導的“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在后來取得了何等變本加厲的效果。從“五四”到“文革”,我們一直在否定,我們一直錯誤地認為,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但實際上,我們眼見得,傳統經典提倡“仁者愛人”,后來提倡愛有階級性,一切“以階級斗爭為綱”;傳統經典提倡“尊師重教”,后來樹立考試零分學生典范,徹底打倒師道尊嚴,鼓吹“讀書無用”,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傳統經典提倡“禮義廉恥”,“文革”鼓勵大義滅親,背信棄義,朋友反目,骨肉相殘……傳統經學中所提倡所包含的各種優秀價值觀念,就在一次次以“破”為號召的運動中,在一次次無休止的以否定為目的批判與批斗中,全然喪失了立錐之地,完全沒有世紀初《京師大學堂章程》中“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理想目標的實現,也完全沒有胡適所設想的“折衷調和的中國本位新文化”的出現,我們沒有看到期待的“美麗新世界”。
回顧20世紀中國學術由舊學轉型為新學的過程,可以說我們經歷了批判,經歷了解構,經歷了褻瀆,也經歷了無知和全民狂歡,但我們也因此漸漸遠離了與我們血脈相連的價值期待,而走進一地雞毛的不知何如的焦慮和迷茫。總結無數次的經驗,面對我們經歷的一切,我們似乎有必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消解和解構能否成為一種價值 歷史的經驗是,沒有明確價值指向的學術研究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學術研究,沒有價值建構和建設的社會也不可能是一個良性發展的社會。沒有建構的任何歷史穿越,夢醒之后都只能重溫“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的困惑。方法和路徑可以有很多選擇,但結局很可能只有一個,那就是只有走出困惑,以建構代替解構,以建設的心態面對未來,才有望迎來學術研究和社會發展雙重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