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摘 要:《詩經·周南·汝墳》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篇“傷別詩”,這篇詩讀起來很簡單,但解說起來很麻煩。本文將對“汝墳”“調饑”“條枚”“條肄”“魴魚赪尾”“王室如燬”等詞進行闡說。同時闡述了歷代關于該詩詩旨認識的變化,以及對20世紀新說進行了反思。在此基礎上,對《汝墳》從詩與經的兩個角度分別進行了解讀。
關鍵詞:《汝墳》 新說 詩與經的解讀
“夫妻傷別”,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恒久的主題。在古代社會中,無論是行役還是宦游,都是單身獨往,這便出現了大量的夫妻傷別、家人相思的文學作品。而出現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篇“傷別詩”,便是《詩經·周南》中的《汝墳》。其詩云: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赪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
這篇詩讀起來很簡單,但解說起來很麻煩。因為有幾處在今人看來不好理解的比喻,被20世紀的研究者鬧得天翻地覆。如聞一多把這看作是純粹表現女子性欲的詩,王宗石甚至認為是女性性欲達到了如火燃燒的程度。把一首哀婉的別離之歌,變成了動物性的追求性滿足呼號。因此要想還原其本義,還真得費一番功夫。
“汝墳”何指
詩的首章與第二章的首句都是“遵彼汝墳”。關于“汝墳”的“汝”字,古今沒有異議,都認為是汝水。酈道元《水經·汝水》云:“汝水出河南梁縣勉鄉西天息山。”注云:“《地理志》曰‘出高陵山’,即猛山也,亦言‘出南陽魯陽縣之大孟山’,又言‘出弘農盧氏還歸山’,《博物志》曰‘汝出燕泉山’,并異名也。余以永平中,蒙除魯陽太守,會上臺下列山川圖,以方志參差,遂令尋其源流,此等既非學徒,難以取悉,既在徑見,不容不述。今汝水西出魯陽縣之大孟山黃柏谷……西即盧氏界也。其水東北流,徑太和城西,又東流徑其城北……又東屆堯山西嶺下,水流兩分,一水東徑堯山南,為滍水也,即經所言滍水出堯山矣。一水東北出汝水。”此為酈氏目驗,說當可從。其古水道流經今汝陽、臨汝、汝南、新蔡等縣,于淮濱縣入淮河。后因汝水泛濫改道,不復舊貌,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方輿紀要》說今汝水“非復漢以前故道”。又引《水道提綱》說:“今水道與古全異。”又丁惟汾《詩毛氏解詁》:“汝,初文作女。《曹風·侯人》傳:‘女,民之弱者。’民之弱者義為女,水之弱者名為汝,其取義同也。蓋汝初本為小水,其后因地勢變遷而蔚為大水者也。”這顯然是臆說。汝水之名應當與“出弘農盧氏還歸山”有關。《說文》說:“歸,女嫁也。”山名還歸,故便得名“女”,加添水旁則為“汝”。
關于“墳”字的解釋可就復雜了。“墳”,今三家《詩》或作“濆”。舊約有七說。
一、“大防”說。《毛傳》說:“墳,大防也。”大防本是指大堤,此指汝水高岸。孔穎達說:“李巡曰:‘墳,謂厓岸狀如墳墓,名大防也。’故《常武》傳曰:‘墳,厓。’《大司徒》注云:‘水厓曰墳。’則此墳謂汝水之側厓岸大防也。”清儒胡承珙、馬瑞辰等,皆以“墳”是借字,本字當作“坋”。《說文》“坊”下注曰:“一曰大防也。”這是最正統的解釋。吳樹聲《詩小學》云:“墳、防一聲,故墳有堤義。”聞一多《詩經通義》以為“濆”即濱聲之轉。
二、水名說。此說主要依據是《爾雅·釋水》,其云:“漢為濳,淮為滸,江為沱,濄為洵,潁為沙,汝為濆。”郭璞注說:“《詩》曰:‘遵彼汝濆’,皆大水溢出別為小水之名。”
三、“水中高地”說。王逸《楚辭》注引此云:“水中高者為墳。”
四、“地名”說。此說主要依據是李巡《爾雅》注。孔穎達《正義》引李巡曰:“江、河、汝旁有肥美之地名。”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云:“墳為汝旁地名。考《史記·高祖功臣年表》‘汝陰為夏侯封國’,《漢書·地理志》汝陰注‘莽曰汝墳’,《續漢書·郡國志》汝陰注云:‘《地道紀》有陶邱鄉,詩所謂汝墳也。’”
五、堤壩說。朱公遷《詩傳疏義》解“墳,大防也”云:“防,所以捍水,其形穹然如墳。”郝敬《毛詩原解》云:“墳,堤防也。墓封亦謂之墳。《檀弓》曰‘見若坊者’,言墳起如堤防也。”陸化熙《詩通》云:“墳訓大防,蓋防以御水,其狀如墳也。”
六、汝旁高地說。季本《詩說解頤》:“汝墳,汝水邊之墳,起如墳也。”何楷《詩經世本古義》云:“此汝墳謂汝水厓之高土,或謂即陶丘鄉是也。”
七、墳墓說。羅典《凝園讀詩管見》云:“汝指今河南直隸汝州境言,其勝負嵩高而介伊潁奧衍之區也。殆舊有公墓之地在焉,是謂汝墳。”
今考各家之說,當以《毛傳》與《爾雅》說為長,而《爾雅》說尤值得注意。據《爾雅》,字當作“濆”,“墳”是借字。《水經注·汝水》云:“汝水又東南徑奇雒城西北,今南潁川郡治也。濆水出焉,世亦謂之大 水,《爾雅》曰:河有雍,汝有濆,然則濆者,汝別也,故其下夾水之邑,猶流汝陽之名,是或濆、 之聲相近矣。”這是說,濆水是汝之別流,因此也被有汝之名,得稱汝濆。楊守敬《水經注疏》引全祖望云:“《詩》曰‘遵彼汝墳’,蓋汝旁之水為濆,則汝旁之土亦為墳,謂突起也。如《禹貢》赤埴墳之墳,毛公乃以大防解之,非也。”王夫之《詩經稗疏》也從此說,而駁《毛傳》說云:“《爾雅》:‘墳,大防。’《毛傳》《集傳》皆用之。然堤防所以固土窒水,例禁樵蘇,孰敢于上伐其枚肄?”徐灝《通介堂經說》“汝墳”條曰:“詩汝、濆連言,當指濆水。《序》曰:‘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則非謂大防明矣。”
不過,“汝墳”還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濆水”,這應該是與“江漢”“江汜”“溱洧”“淇水在右,泉源在左”等所指是同類地方。這些地方是兩條水相交的地方,往往會形成三角半島。這些地方是古代男女盛會之所,《溱洧》篇曾形象地描寫過春季水邊男女盛會的情景,不少愛情故事就發祥于這里。男女之間發生愛恨情仇,自然也會想到這些地方。這也是《詩經》中反復出現此種意象的原因。本詩也當是如此。詩中男女主人公,他們的愛情可能就發生在“汝墳”。這樣理解,詩味更足!
“調饑”何謂
女主人公因思念自己的丈夫而來到汝墳,她一邊砍取薪柴,一邊想起了此地更多的過去,她想起并思念離家遠出的丈夫。“君子”這里指的是自己的丈夫。《詩經》中稱“君子”者有兩種情況,一是貴族,如《關雎》“君子好逑”,《淇奧》“有匪君子”,《鹿鳴》“君子是則是效”等;二是婦人謂丈夫,如《草蟲》“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君子于役》“君子于役,如之何爾思”等。李樗說:“蓋其婦人稱其夫為君子,此其常也,今曰君子,亦猶稱良人也。” 在思念丈夫到極點時,用了“惄如調饑”一語,來形容刻骨思念的那種精神狀態。
關于“惄如”,好理解,就是如饑之思食的樣子。《毛傳》說:“惄,饑意也。”《鄭箋》說:“惄,思也。未見君子之時,如朝饑之思食。”說者或以為毛、鄭意不同。孔穎達則調停云:“《釋詁》云:‘惄,思也。’舍人曰:‘惄,志而不得之思也。’《釋言》云:‘惄,饑也。’李巡曰:‘惄,宿不食之饑也。’然則惄之為訓,本為思耳。但饑之思食,意又惄然,故又以為饑。惄是饑之意,非饑之狀,故《傳》言‘饑意’,《箋》以為‘思’,義相接成也。”這個解釋是很周全的。日本竹添光鴻《毛詩會箋》亦云:“饑之思食,意又惄然,故《傳》言饑意,而非饑狀。思之欲見,如饑之思食爾。”這個“惄”字,《韓詩》作“愵”,愵、惄實一字。《說文》:“愵,憂貌。從心,弱聲。讀與‘惄’同。”《玉篇》:“惄,思也,愁也。或作愵。”《方言》:“秦晉之間,凡志而不得,欲而不獲,高而有墜,得而中亡,謂之濕,或謂之惄。”此釋“惄”的心理狀態甚明。吳樹聲《詩小學》據《毛傳》“饑意”之說而以為“惄”為“餒”借字,恐非。后人又據下文“饑”揣摩詩意而做解釋,如姚舜牧《重訂詩經疑問》謂:“惄,言此心之怵惕也。”胡文英撰《詩經逢原》謂:“愵,怯弱也。”牟庭《詩切》謂:“惄為憂思不自得之意。”日本中井積德《古詩逢原》謂:“惄,氣力消亡之貌。”皆川淇園《詩經繹解》謂:“惄,猶悸也。”皆隨意發揮,不可為據。不過這些解釋雖有分歧,總之還不離一個“憂思”的狀態。
關于“調饑”,就不同了。理解分歧之大,真難令人想象。其實《毛傳》的解釋本來很順,他說:“調,朝也。”意思是“調”是“朝”的假借字,意思是早晨的饑餓。古代食物不如今天的豐富,一般人家都是一日兩餐,不吃晚飯。如白居易《訪陳二》詩云:“兩飱聊過日,一榻足容身。”宋虞儔《即事詩》說:“一榻容身無妄想,兩餐度日少關心。”因此早晨的饑餓感最為強烈,如葛洪《抱樸子外篇》云:“所謂土柈瓦胾,無救朝饑者也。”《焦氏易林》云:“過時不遇,仿如旦饑。”晉郭遐周詩云:“言別在斯須,惄焉如朝饑。”《薛君章句》解詩云:“朝饑最難忍。”此最為允當。后來一些銳意求新的學者,努力要說出與前人不同的話,說出前人沒有說過的話,于是望文生義之訓生。如王安石據詩“調”一作“輖”,而輖有“重載”意,于是說:“饑而又饑,饑之甚也。”(李樗《毛詩詳觧》引)。范處義《詩傳補》據詩“調”字云:“蓋饑而心動,則當調其氣,謂忍饑也。”季本《詩說解頤》云:“調,一作輖,謂重載也。思日久則亦重矣。”郝敬《毛詩原解》云:“調,養也,饑病不能食也。”何楷云:“調,《說文》云‘和也’,人饑餓最難忍,思之之切,如急欲和解,其饑有不能須臾待者,蓋歸心文王之心甚如此。”羅典《凝園讀詩管見》又讀“調”為去聲,謂:“民饑而王室不為賑貸以救之,乃急征斂以調之,狀其酷烈。”日本山本章夫云:“調,凋也。調饑,猶曰饑寒。”
最為新奇的是聞一多,他在《詩經通義乙》中說:“朝饑者,情欲之饑也。《正義》引李巡《爾雅》注:‘惄,宿不食之饑也。’案:宿非食時,宿食謂床笫之事,是朝饑為情欲之饑,明矣。”在《詩經通義甲》及西南聯大的講壇上,他以為“調”字通“ ”,指生殖器。這樣一來,“惄如調饑”便成了廉恥之心完全喪失的人才能說出的話了。殊不知“宿不食”本指不吃晚飯,這是代醫家用藥時常用的術語,如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三去胎方云:“七月七日,神曲三升,酢一升,煮兩沸。宿不食,平旦頓服之,即下。”唐王燾《外臺秘要方》卷十八去蛔蟲方:“取龍膽根多少任用,以水煮濃汁,去滓,宿不食,平旦服一二升,不過再服,下蛔蟲也。”明朱橚《普濟方》卷二百十五治石淋方:“用鯉魚齒一升搗篩,以三歲苦酒和,分為三服。經宿不食,日初服一分,日中服一分,日暮服一分。”至于“調”之與“ ”,音雖可通,但訓為生殖器實大不妥。《廣雅·釋親》:“州、豚,臀也。”《廣韻·屋部》:“豚,尾下竅也。”按:“尾下竅”即肛門。郭璞《爾雅注》:“州,竅。”也指的是肛門,即臀部。段玉裁曰:“州、豚同字,俗作。”“”從尸(人)字下有口,正指肛門。只有章太炎、楊樹達兩先生以為 指陰器,但指的是陽具,與聞氏要說的女陰大相徑庭。故聞氏之說顯然不能成立。
關于“條枚”“條肄”
詩的首章寫未見而思,思其不得見;次章寫既見而憂,憂其拋下自己再次遠去。所謂“遐棄”,就是指拋下自己遠走高飛。兩章都是以“汝墳”引出,首章言“伐其條枚”,次章言“伐其條肄”。“條枚”“條肄”都是后人很少用的詞語,故而有了不同的理解。
關于“條枚”,《毛傳》說:“枝曰條,干曰枚。”因《毛傳》過于簡略,故后人申說多有歧義。如孔穎達伸毛說云:“以枚非木,則條亦非木,明是枝干相對為名耳。枝者,木大不可伐其干,取條而已。枚,細者,可以全伐之也。《周禮》有‘銜枚氏’,注云‘枚,狀如箸’,是其小也。”意思是:條是樹干上的枝條,枚則為小的樹干。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亦云:“《說文·木部》云:‘條,小枝也。’‘枚,干也,可為杖。’又云:‘枝,木別生條也。’‘干,筑墻端木也。’《孟子》‘為長者折枝’,趙岐注謂‘按摩手節’,是木之枝如人之手足也。干為端木,則統枝者也。是枚以統條,條以附枚。《左傳·襄公十八年》‘以枚數闔’,杜氏注云:‘枚,馬撾也。’以枚作枚,即名枚,猶以楚作楚,即名楚也。可為杖及馬撾,則干之小者,故《說文》以干訓枚,又申之曰‘可為杖’,明干為統名,枚則干之可為杖者也。”日本戶崎允明《古注詩經考》又斥孔穎達與《毛傳》不合,謂:“枚,枝大者。數物云枚舉,或云枚卜,皆一一數之也。然則枝之可大而數者是枚也,故云‘干曰枚’。”此皆伸毛說者。又有銳意求奇與毛立異者,如郝敬《毛詩原解》云:“條、枚,皆小枝也。”舉《周禮》注“枚狀如箸”為證。龍起濤《毛詩補正》謂:“大枝為條,細枝為枚。伐條枚,伐其條上之枚。《周禮》有‘銜枚氏’,枚狀如箸,不得稱干。”牟庭《詩切》據《椒聊傳》“條,長也”,《廣雅》“枚,長也”,《釋名》“木曰枚”等,以為“條枚謂直長之大木”。林義光《詩經通解》謂:“小枝曰條,大枝曰枚。”日本皆川淇園《詩經繹解》:“條,柚也。枚,芒刺,猶鐘乳,謂之枚。”王引之《經義述聞》則指斥毛說之誤,云:“若不舉大名,又不專舉其木之名,而遽云‘伐其條干’,則文不成義。”故改讀“條”為“槄”。條、槄古音通。《終南》“有條有梅”,《毛傳》即訓“條”為“槄”。《爾雅·釋木》:“槄,山榎。”郭注:“今之山楸。”馬瑞辰與王氏同說。朝鮮尹廷琦《詩經講義續集》亦云:“條,木名,皮葉白色,即山楸也。《秦風》之‘有條有梅’,《旱麓》之‘施于條枚’是也。《旱麓》之‘條枚’,既以條為木名,則此篇之‘條枚’,獨不以條為木名乎?若以條為枝,則首章既伐除枝與干枚矣,既無干枝,而余枝安所附存,復有條之生肄乎?”日本山本章夫《詩經新注》亦云:“此篇首句不揭木名,直曰伐枝干,不能無疑,《終南》之詩,有‘有條有梅’之句,以條為木名,則此篇之條,亦當木名。”
細考詩義,王引之、馬瑞辰等說從邏輯上可通,而用于解詩則有膠柱鼓瑟之嫌。仍當以毛說為長,孔穎達、焦循申說最是允當。此處泛言采薪,不必拘泥于一楸。而且山楸為喬木,若要伐其枝條,必得攀登上樹才行,顯然此非婦人所為。況且,采薪一般也不能砍伐喬木。皆川淇園及高亨等以為條為柚樹,柚樹為果木,更非采薪所當伐。筆者少年時在山村生活,有打柴經歷。砍伐薪柴最常見的有兩種,一是用鐮刀割取枝條,如荊條等(一般是夏天割取,因枝條嫩軟,割取容易)。割回后,則連葉曲折捆束成一把粗、半尺長的小捆,以便放入爐中燒火做飯,這當是詩中所說的“條”。二是用刀斧砍灌木中如手杖粗的樹干,方言叫“圪欄兒”,合音則為“干兒”,與《說文》所說的“枚,干也,可為杖”者正相合,這當是詩中所說的“枚”。枚之言微(如《東山傳》說:“枚,微也”),是小的意思,即灌木的樹干。喬木樹無論樹枝還是樹干,若非枯死,則不采伐作薪,除非是修剪樹枝。詩以“條枚”合言,正泛指樵薪,不必細分何為條何為枚。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易林》:‘伐樹斬枝’,伐樹謂‘枚’,斬枝謂‘條’,是三家訓‘條’為‘枝’,與毛同義。”可知這是漢以前經師的通說。周漢經生多生活于農村,有實踐經驗做基礎,故解詩與生活不相乖戾。宋元以降儒生,多由書本到書本,故于邏輯雖通,卻每于事有違。
“條肄”的“肄”,則是指復生的新枝條。《毛傳》云:“肄,余也,斬而復生曰肄。”即樹木被砍后復生出來的新枝。馬瑞辰、陳奐、陳玉樹等,皆以為其本字當作“枿”。《爾雅·釋詁》《方言》等并曰:“枿,余也。”字或作“蘗”,《說文》又作“”,云:“伐木余也。”肄與枿雙聲,故枿可假借作肄;肄與余亦一聲之轉,故肄亦可訓余。此說可從。因砍復生者必為嫩條,故《廣韻》云:“肄,嫩條。”王質《詩總聞》以為“肄”當作“隸”,“隸附干而下生者,故賤如仆隸也”。吳樹聲《詩小學》以“肄”是“翳”的假借字,翳是障蔽的意思,“凡樹木伐去其木,其根上復生枝條,叢雜陰翳蔽障其木根,故曰斬而復生曰翳,作肄者叚借”。聞一多《詩經通義》則以為音義同“荑”,荑有“木更生”意。此皆有意求奇者,不可從。
關于伐“條枚”與“條肄”的變化,前人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表示時間的變化,因為“肄”是第一年伐后第二年復生的枝條,表示時已逾年。如程頤《伊川經說》云:“伐肄見踰年矣。”黃櫄云:“此篇之意,其所以起興者,皆在于‘條枚’‘條肄’之句,枝曰條,干曰枚,旁之斬而明年復生曰肄,托此以見其行役之久也,方其夫行役之時,見其人之伐其條枚,則思念之情已不能自已。今又見伐其條肄矣,歷時若是之久矣。”朱熹也說:“伐其枚而又伐其肄,則逾年矣。”李公凱《直音傍訓毛詩句解》說:“條之斬而復生者,言歷時久長。”賀貽孫《詩觸》亦云:“伐條矣,忽而伐肄,則已逾年矣。婦人采薪感時興慨,蓋嘆君子行役之久,非自憫其勞也。”竹添光鴻云:“是肄為復生之余。既伐其枝,又伐其肄,以著行役經年也。詩以物紀時,所謂以草木為春秋也。如《采薇》之作‘柔止’‘剛止’,亦不過就一物之中,只是更易一二字,而時序相去了然。古人立言,簡妙如此。”一種認為只是為押韻變字,并沒有深意。如日本藍澤祗《詩經講義》云:“朱因說別逾年之意,然去年所伐,今年生肄,亦未可以為薪,此只押韻。(室家、家室,秣馬、秣駒同例)”日本岡井鼐《詩疑》批評朱熹“逾年”之說云:“按亦便韻耳,恐無此意,刪。”此二說皆可通。此外如陳少南云:“合木為薪,有昏姻之義,故‘伐其條枚’云者,因見人之伐條枚,而思其昔者在家未嫁之時,思見君子如調饑之切。‘伐其條肄’云者,因見人之伐條肄而嘆其已嫁之時。”(黃櫄《詩解》引)張沐《詩經疏略》云:“肄,條之斬而復發者。冀夫之來,如再生也。”此則隨意作解,不可信。
“魴魚赪尾”何意
《汝墳》前兩章相互關聯,末章突然變調,出現了“魴魚赪尾,王室如燬”之類與夫妻生活內容毫不搭邊的事物。這自然就會出現更多的歧解。
“魴魚”,據《爾雅·釋魚》說,又叫“”。郭璞解釋說:“江東呼魴魚為鳊,一名。”郝懿行《義疏》說:“《說文》:‘魴,赤尾魚。或作鳑。’按:《詩·汝墳傳》:‘魚勞則尾赤。’今魴魚色青白而尾不赤,故毛說以魚勞,許便定為赤尾。誤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亦以許說為誤。但據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四說,魴有兩種,一種“頭縮,項穹,脊闊,腹扁,身細鱗,其色青,白腹,內有肪,味最腴美。其性宜活水。故《詩》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俚語云:‘伊洛鯉魴,美如牛羊。’”又有一種叫火燒鳊,“頭尾俱似魴而脊骨更隆,上有赤鬛連尾,如蝙蝠之翼,黑質,赤章,色如煙熏,故名。其大有至二三十觔者”。此詩中所說的“赪尾”的魴,當就是火燒鳊。羅典《凝園讀詩管見》已有此說。馬瑞辰亦據《本草綱目》云:“今江南有鳊魚,其腹下及尾皆赤,俗稱火燒鳊,殆即古之魴魚。詩人以魚尾之赤興王室之如燬,后人遂以火燒鳊名之,乃征《說文》《字林》之確。”其何以名魴,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有很好的解釋,他說:“《說文》魴與鳑重文,旁訓博,方為兩舟并之名,又方為板名,簡所不能盡者書于方,皆以博得名,是魚博故名魴。丕亦大義,且與方音相轉。魴之呼鳊,則猶關西謂榜曰篇(見《說文·竹部》。《荀子·議兵篇》‘旁辟私曲之屬’,楊倞注云:旁,偏頗也),重唇呼之為,輕唇呼之為魴也。”日本安井衡《毛詩輯疏》以為:“魴,類也。嘗聞之漁者,將產子,從流而泝,擇緩流細沙之地,雄魚掉尾鑿之,雌既產,則復掉尾掩之,故既產之鮏,身瘦尾赤,其價減半,于是益服古人之博物也。”這種說法就有點離奇了。
“赪尾”就是紅尾。《說文》云:“ ,赤色也。從赤,巠聲。《詩》曰:‘魴魚 尾。’”“尾,微也,從到毛在尸后。古人或飾系尾,西南夷亦然。”《釋名》:“尾,微也,承脊之末稍微殺也。” 《毛傳》《鄭箋》《韓詩薛君章句》等說“魚勞則尾赤”。《爾雅翼》卷二十八云:“詩稱‘魴魚赪尾’,說者以為魚勞則尾赤。《左傳》曰‘如魚竀尾,衡流而方羊’,鄭氏以為魚肥則尾赤。二說雖不同,然魚肥則不耐勞,不耐勞則尾易赤。以魴言之,其體博大而肥,不能運其尾,加之以衡流,則其勞甚矣,宜其尾之頳也。”嚴粲《詩緝》引張載說:“水淺魚搖尾多,則血流注尾,故尾赤也。”此說較合理,既解釋了魴魚赤尾的原因,也為先儒“魚勞則尾赤”之說找到了依據。
魴魚既然又叫火燒鳊,它本來就是一種紅尾的魚,而這里特別提出了它“赪尾”,自然是有意義的。毛、鄭、薛等都以為這是以 “魚勞則尾赤”來喻指“君子勞苦則顏色變”的。聞一多則認為,首章“惄如調饑”,是女性性器官不能獲得滿足的激烈表現;而“魴魚尾”,則是象征男性性欲的。孫作云《詩經戀歌發微》又以為,魚在交尾期則尾部發紅,故詩以喻情欲之甚。聞一多與孫作云的觀點影響甚大,特別是聞氏之說,至今很多《詩經》新注本都還采用他的觀點。實則這是一個很不靠譜的說法,他的根據是鄭眾關于《左傳》一段話的解釋。《左傳·哀公十七年》說:“衛侯貞卜,其繇曰:如魚竀尾,衡流而方羊。”孔疏引鄭眾說:“魚勞則尾赤。方羊,游戲,喻衛侯淫縱。”以為《左傳》之“魚竀尾”喻衛侯之性放縱,此詩之“魴魚赪尾”,便是象征男性的性沖動了。其實,鄭眾所說的“淫縱”,指的是放縱邪惡,非謂縱欲淫亂。《左傳·昭公二十年》說:“暴虐淫縱,肆行非度,無所還忌。”晉范寧《〈谷梁傳〉序》:“弒逆篡盜者國有,淫縱破義者比肩。”《國語·周語上》記襄王使召公及內史過賜晉惠公命,晉侯拜不稽首,甚是無禮,于是內史過謂晉侯“淫縱其身”,必不久長。此諸“淫縱”皆指不行正道,放縱邪惡。衛莊公長期逃亡國外,歸國后“怨大夫莫迎立”,“欲盡誅大臣”,對鄰居戎族施行殘暴。故在位僅三年,便失國逃亡,為己氏所殺。《左傳》所記為衛莊公出逃前的占卜,繇辭是他命運的預言。故杜預注說:“竀,赤色。魚勞則尾赤。橫流方羊,不能自安……言衛侯將若此魚。”竹添光鴻《左傳會箋》說:“方羊,不能進不能退之狀,言魚之困弱,泛泛于中流而無所依。”
其實,詩意并沒有那么復雜,“魴魚赪尾”與“王室如燬”是相聯系的,“赪尾”正是用來象征“如燬”的。只要明白了“王室如燬”的意思,“赪尾”的意義自然就會清楚了。但“王室如燬”又說的是什么呢?
關于“王室如燬”
事情本來很簡單,“王室”是古籍中常見的名詞,僅《左傳》就出現不下幾十次,無一例外地皆指周王室,因而這里的“王室”,顯然也是指的周王室。所謂“王室如燬”,是指周王室處于危難之中,如火之焚。“燬”就是“火”,《毛傳》《爾雅》皆云:“燬,火也。”《后漢書·周盤傳》注引《薜君章句》云:“,烈火也。”陸德明《毛詩音義》云:“同燬,音毀,齊人謂火曰燬。郭璞又音貨。《字書》作,音毀。《說文》同。一音火尾反。或云:楚人名曰火曰燥,齊人曰毀,吳人曰,此方俗訛語也。”段玉裁《詩經小學》云:“火,古讀如毀,燬即火字之異文。”因火能焚毀物,即如《釋名》所言:“火,化也。消化物也,亦言毀也。物入中皆毀壞也。”因此后人或引出“焚”字來。如朱熹云:“燬,焚也。”何楷云:“燬,《爾雅》《說文》皆云火也。以物入火中即毀壞,故言毀也。”牟庭云:“如燬,言如火所毀,遼落無余,甚衰之象也。”盡管有分歧,但畢竟還不算離譜。
但這本以為沒有問題的地方,在20世紀卻出了大問題。傳統的解釋完全被顛覆。首先是聞一多,他認為“王室”指王室的成員,猶如“公子”“公族”“公姓”等稱呼,或如后世稱“宗室”“王孫”之類。“如燬”是極言王孫情緒之熱烈。接著孫作說:“王”是大的意思。“《廣雅·釋詁》:‘王,大也。’王室,即汝水旁的大廟、禖宮。王室如燬,猶神社中人山人海,如火如荼,即男女在娘娘廟聚會。”(《詩經戀歌發微》)王宗石《詩經分類詮釋》的觀點就更新奇了!他說:“王室,金文王字作‘’,像斧鉞之形,上面兩橫,為固定斧柄之鑿槽。石斧造形,模仿男性生殖器官,且取其劈開作用,故詩中便以斧為陽具的象征。室是裹護武器的套子,王室即斧室,裹斧鉞的套子,和弓室(韋長)、劍室、刀室(鞘)的作用相同,這里是象征女性生殖器官的隱語。女子自言其王室(生殖器官)性欲沖動的感覺。”
這種觀點的出現,與20世紀早期文化界批判封建禮教和倡導性自由、性解放大有關系。只是一個插曲,今不說也罷了。
歷代關于《汝墳》詩旨認識的變化
詩篇文字上的問題解決之后,詩旨的問題就便于說明了。《毛詩序》云:“《汝墳》,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婦人能閔其君子,猶勉之以正也。”“婦人能閔其君子”,這是對詩意的基本把握,認定這是夫妻間發生的故事,這應該是正確的。“勉之以正”則是從經的角度給《汝墳》詩所定的一個基調,這應該是《詩經》選編者的意思。漢代三家詩雖然與《毛詩》解釋有所不同,但在基調上則是基本相同的,都是從“勉之以正”出發考慮的。所不同的是《毛詩》立足點更高一點,是站在“王事大于家事”的高度上來理解詩義的。孔穎達解釋詩序的意思說:“閔者,情所憂念;勉者,勸之盡誠。欲見情雖憂念,猶能勸勉,故先閔而后勉也。臣奉君命,不敢憚勞,雖則勤苦,無所逃避,是臣之正道,故曰勉之以正也。”婦人之所以有如此高的覺悟,就在于接受了“文王之化”。《魯詩》和《韓詩》則是從家庭角度考慮的。劉向《列女傳·周南之妻》說:
周南之妻者,周南大夫之妻也。大夫受命平治水土,過時不來。妻恐其懈于王事,蓋與其鄰人陳素所與大夫言,國家多難,惟勉強之,無有譴怒,遺父母憂。昔舜耕于歷山,漁于雷澤,陶于河濱,非舜之事而舜為之者,為養父母也。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親操井臼,不擇妻而娶。故父母在,當與時小同,無虧大義,不罹患害而已。夫鳳凰不罹于罻羅,麒麟不入于陷阱,蛟龍不及于枯澤,鳥獸之智猶知避害,而況于人乎?生于亂世不得道理,而迫于暴虐不得行義,然而仕者,為父母在也。乃作詩曰:“魴魚赪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蓋不得已也。君子是以知周南之妻而能匡夫也。
這是一段“詩本事”,多半出自后儒的造說。“恐其懈于王事”的原因,在于怕其“遺父母憂”。因為要贍養父母,所以雖于亂世,也需出仕干 。劉向《詩》說與《魯詩》同源,故一般認為這是《魯詩》的觀點。《韓詩》與《魯詩》很相近。《韓詩外傳》卷一說:“枯魚銜索,幾何不蠹;二親之壽,忽如過隙。樹木欲茂,霜露不凋。使賢士欲成其名,二親不待,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詩曰‘雖則如毀,父母孔邇’,此之謂也。” 《后漢書·周盤傳》李賢注引《韓詩》說:“《韓詩》曰:《汝墳》,辭家也。其卒章曰:‘魴魚赪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薛君章句》云:‘魴魚勞則尾赤,君子之勞苦則顏色變,以王室政教如烈火矣,猶觸冒而仕者,以父母甚迫近饑寒之憂,為此祿仕。’”韓、魯顯然是想調停詩中“王室”與“父母”間的矛盾,其根據當是大約形成于戰國的“不孝有三”的觀念。孟子說“不孝有三”,其中之一就是“家窮親老,不為祿仕”,而其立足點顯然不及《毛詩》之高,從經的角度來講,其意義要遠遜于《毛詩序》說,故其影響不大。
《毛詩》“道化”之說,與宋儒“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理念相呼應,故作為主流觀點一再得到后儒的發揮。如李樗說:“文王之化,造端于夫婦,而極于君臣之際。有君人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天理之所感發,而化及于汝墳之婦女,雖當力役慘酷之時,而汝墳之婦人,能以君臣之分勉其君子。”朱熹說:“此《序》所謂‘婦人能閔其君子,猶勉之以正’者,蓋曰雖其別離之久,思念之深,而其所以相告語者,猶有尊君親上之意,而無情愛狎昵之私,則其德澤之深,風化之美,皆可見矣。”
其間歧說也甚多,但大多不出“文王德化”與“君臣之義”兩端。如袁燮《絜齋毛詩經筵講義》云:“古人奉君命而行,則不敢顧其身,履險犯難有死之道,而不遑自恤者,以臣之事君大義所在,不可少虧也。向也憂其棄我,今也喜其既見,上能承君命,而下能保其身,則不棄我而死矣,此婦人之所以自慰也。遠役之苦,如彼魴魚至于尾赤,可謂勞矣。王室之威如火烈烈,可謂酷矣,人情至此不能不怨,然忠臣之心其可怨乎?”劉克《詩說》則云:“是詩自是商邑之民思歸于周之詩。汝水,疑是周境。伐其枚、肄,庶幾想象文王而愿見之也。伐其木之枚,不除蔽于所見,故首章如饑餒,二章望文王不以商周為異而棄我也,三章以文王為民之父母矣。”宋儒中最善標新立異的王質,雖認為此詩是殷紂時被“征役渡河趣都者”的妻子勸勉其丈夫的,而其結論則是:“其妻勉以君民之分,父母之情,蓋賢婦人也。”歸結點仍在“君民之分”。明人中最愛標立新意者莫過于豐坊與李資乾,豐坊說:“《汝墳》,受辛無道,商人慕文王而歸之,賦《汝濆》。”歸結點則仍在文王德化上。李資乾《詩經傳注》雖把此詩解釋為“民苦暴虐,思令主”,并伐條枚條肄釋作“虐政殺人”,但最終仍歸結到了“紂之叛國而文王率之”上。清儒中最多奇說的是羅典,其《凝園讀詩管見》云:“于汝墳而伐條枚、條肄,此民之為盜以犯公墓之地者,不道也。于時,文王不急治之以釀亂,而盜生其感,亦遂舍不道而反于道焉,所謂道化行者如此。”雖把“汝墳”解作墳墓,與盜墓聯系起來,但歸結點仍在文王“道化”上。再如清儒吳懋清《毛詩復古錄》云:“文王宅程三年(即受專征伐命之第三年),遭天之大荒,作《大匡》以詔牧其方,三州諸侯咸率文王首弛山澤之禁,開廩同食。民感其德而作是歌。(見《周書》及《紀年》)”清潘克溥《詩經說鈴》引《詩經證義》云:“《竹書》‘帝辛三十年春三月,西伯率諸侯入貢’,此詩是諸侯欲從西伯入貢也。”其說事、說時或更具體,但皆以為與文王有關。這與其說是對詩之新解,毋寧說是傳統學者對倫理道德的堅持與追求。
清儒考據之說興,部分學者以史讀《詩》,從詩“王室如燬”出發,認為此與周王室之重大變故有關,于是出現了一些新認識。如牟應震《詩問》云:“《汝墳》,周公東征也……詩云‘王室如燬’,與流言殷畔之事合。”莊有可《毛詩說》云:“《汝墳》,傷西周之亡,喜秦能勤王也。平王東遷,棄西周于秦,使自有之。西周人送王者,傷周之亡,喜秦之至,而作是詩。”又說:“西戎之難,平王東遷,秦襄公以兵送之。平王封秦襄公為諸侯,賜以岐西之地,此詩所由作也。”崔述《讀風偶識》亦云:“竊意此乃東遷后詩。‘王室如燬’,即指驪山亂亡之事;‘父母孔邇’,即承上章君子而言。汝水之源,在周東都畿內。蓋畿內之大夫有惠于其民者,其民愛而慕之,以共仕于王朝,故未得見。周室既東,大夫避亂而歸其邑,而后民得以見之,故傷王室之如燬,而轉幸父母之孔邇也。”盡管這些觀點缺少根據,但畢竟突破了“文王道化”的樊籬,有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在。
對20世紀新說的反思
20世紀,西方文化思潮涌入中國,顛覆經學道德體系成為新型知識群體的一項任務。出于“個性解放”政治潮流的需要,部分學者從經典中尋找理論根據,于是對《汝墳》有了全新的解釋,代表人物是聞一多。聞一多以為,這篇詩純粹是性欲的沖動。“魴魚”比喻男性情偶,“王室”指王室的成員,有如公子、公族等稱呼,“如燬”是極言王孫情緒之熱烈。“父母孔邇”一句,是帶著驚慌的神氣講的,表示顧慮(《聞一多全集》一《說魚》)。孫作云承聞氏之說而有所修正,他認為這篇詩是春水邊男女大會的時候,由女子唱出的。他們聚會的地點在汝濱,“伐條枚”則是他們折枝相贈。“魴魚赪尾”表示是春天,因為春天魚在交尾時期,尾巴發紅。“王室”指禖社神廟,“如燬”是言人多。但在這熱鬧的地方,女子卻不能和她的“君子”恣意調笑,因為害怕她的父母(《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詩經戀歌發微》)。
聞氏與孫氏之說,受到了當代學者的特別關注,影響甚大,但問題也很多,因為他們的觀點缺少證據。聞氏之說,前文已有分析。孫氏之說有三點與常理有違:一、“王”字古代雖有大意,如《廣雅·釋詁》“王,大也”;《周禮》注“王鮪,鮪之大者”,但從不見有以“王室”為大室者。二、如果說魴魚指火燒鳊,那么其本來就是赤尾,無所謂交尾期。若以為指今之魴魚,那么,其一,其“交尾期”——科學點說,應該是繁殖期——尾巴并不發紅,只是胸鰭上有“追星”或變得粗糙;其二,其繁殖期也不是春天,而是六七月,南方稍早些,即四月下旬至五月下旬,自然不是在春水嘉會之期了。其三,“君子”猶如后世所稱“官人”,是妻子對丈夫的稱呼,絕不可用于未婚男女間。
更重要的一點是,聞氏與孫氏之說,完全背離了周代禮樂文明制度的背景。《詩經》是周代禮樂文明制度下的產物,其思想內容必然要與周代的意識形態相一致,必然要符合禮制觀念及政治教化的需要。盡管我們不否認春秋時因原始遺俗尚有殘存,加之非華夏族大量進入中原,泛起了較野蠻的婚俗(顧德融與朱順龍合著的《春秋史》認為春秋婚俗中出現的性關系自由混亂狀態,與非華夏族進入中原帶來原始風俗有關。此說有一定道理,否則很難解釋周禮與春秋婚俗間的巨大矛盾。見《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78頁),男女婚戀較宋明以降自由得多,即如牟潤孫先生所言,還有母系遺俗(牟潤孫:《春秋時代母系遺俗公羊疏證》,《注史齋叢稿》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43頁)。但作為國家意識形態,卻要求移風易俗,倡導男女之別,規范兩性行為。周禮中關于婚俗的六禮之儀,即反映了主流文化對于婚姻的嚴肅性。《詩經》中反復說“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并批評不守婚約者說:“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也反映了周人對于婚姻的認真態度。《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記鄭國君臣在垂隴為晉國大臣趙孟餞行賦詩事,伯有賦《鶉之奔奔》,這是一首衛國群公子罵衛君淫亂的詩,故趙孟說:“床笫之言不踰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從趙孟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代表當時主流意識形態的社會群體,對于男女淫言是羞于啟齒的,根本不像聞氏所說“‘不雅’是后人的意念而已,古人倒是無所謂的”。《史記·孔子世家》言孔子編《詩》,“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毛詩序》言:“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所謂“先王之澤”就是指以周禮為核心的傳統道德觀念。這說明,在經過周朝政府與孔子的刪定,不合于周朝道德規范、不利于教化、不能起到“移風易俗”作用的詩已被刪除。而今人所謂的淫詩,不是誤解就是未能理解周人的價值觀念。如《左傳·昭公十六年》記載鄭六卿餞韓宣子于郊事,六卿所賦有《野有蔓草》《羔裘》《褰裳》《風雨》《有女同車》《萚兮》等六篇詩作,全見于《鄭風》中,多為聞氏及今人所謂的赤裸裸的表現性欲的詩作,而當時堅守著“床笫之言不逾閾”的卿大夫,卻賦誦于國際外交場合,說明這些詩在當時是合于周禮的。《周禮》中有媒氏之官,掌男女婚姻之事,在仲春二月要大會男女,“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在此期間奔者不禁,目的在繁衍人口。《詩經》中的一些情歌就是在這個季節產生的,只要它表達的是男女真誠之愛,而非淫穢之語,都是符合周禮規定的。而編輯《詩經》,自然要以禮為標準,把那些不合于禮義的聲音過濾掉,此即《樂記》所謂之“禮綴淫”,亦即《孔子世家》所謂的“取可施于禮義”。因此聞氏、孫氏所說的赤裸裸地表現性器官沖動的詩,在《詩經》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他們對于《汝墳》“別出心裁”的解釋,顯然也是站不住腳的。
詩與經的雙重解讀
很顯然,這是一篇夫妻傷別的詩。從詩中“王室如燬”一句來看,這首詩產生的時代應該在周王室出現危難的歷史時期,如周初三監之叛時,西周末厲、幽之世等,皆有可能。男主人公應該是一位官員。《魯詩》“大夫受命平治水土”之說,或有傳說根據。后人有關于庶人妻和大夫妻之爭,認為大夫妻不應當自己去砍柴,其實這是以后世階級差異狀況來認識古代社會的,顯然有問題。在古代,貧富貴賤之間的差距并不像后世想象得那么大。文王親自參加勞動,見于《尚書》;貴族女子勤于女功,見于《詩序》,大夫妻親采樵薪,也就不足為怪了。
詩首章寫“未見”而思。以“汝墳”興起,自有許多“熱戀”時樂事,從腦海、眼前徐徐略過,才翻出如今一段離別的苦痛來。“惄如調饑”一句,寫盡相思難熬痛苦。前人有云:“四字深情,后人閨怨詩不能出此四字。楚辭有‘朝飽’語,反其意也。” 次章寫“既見”而憂。由伐“條枚”到伐“條肄”,別離逾年之意已在其中。即如鐘惺《詩評》所云:“詩以物紀時,所謂以草木為春秋也。如‘條枚’‘條肄’,《摽有梅》之‘實七’‘實三’‘塈之’,《杕杜》之‘有皖’‘有實’‘其葉萋萋’‘莫莫’,不過一物之中,更易數字,而時序相去了然移不動,而讀者若不覺,想見其筆端之妙。”而詩之妙更在反正轉奇,久別重逢,本當驚喜,詩卻言“不我遐棄”,是希望,是擔憂,更是請求。萬時華《詩經偶箋》所云:“‘不我遐棄’者,兩地相違,事有難測,一或不戒,無相見期。既見君子,都無此慮。喜河邊之骨,不懸春夢;非恐篋中之扇,長委秋風也。”這正是動亂時代給人心中投下的陰影。第三章寫挽留,是用夫妻對話來表述的。妻子烹魚為丈夫接風,并求其不要再別去。丈夫由魴魚的紅尾,引出王室如火之急,以申述自己不得不再次別離的理由。后兩句是妻子的回答:“雖然公事緊急,你也不能扔下爹娘不管呀!”“魴魚”留不住丈夫,只好扯出父母來。不說自己離不得丈夫,卻說父母離不得兒子,婉轉有致,舊評云:“末章沉郁頓挫。”(吳闿生:《詩義會通》)通篇表現了妻子的繾綣之情。
詩主要是在表達女主人公的別離情懷,從未見時的焦慮,到既見后的慶幸與恐懼,到不得已時的婉言挽留,把那種因別離而帶來的憂傷、抑郁之情,活生生地刻畫了出來。更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對話把男女雙方不同的心理狀態和性格,也很生動地表現了出來。男人的天地在工作,故考慮的是“王室如燬”;女人的天地在家里,故考慮的是“父母孔邇”。一來一往,兩重境界,兩種心事,宛然如見。前人在《詩序》“勉之以正”的誘導下理解詩中情感,雖多有失當,但也有不失其妙處。如:
輔廣《詩童子問》云:“‘未見君子,惄如調饑’,思望之情也。‘既見君子,不我遐棄’,喜幸之意也。‘雖則如燬,父母孔邇’,慰勉之辭也。未見而思,既見而喜,發乎情也;終勉之以正,止乎禮義也,此可見其情性之正矣。”魏浣初《詩經脈講意》云:“‘伐枚’‘伐肄’,詩人只直敘其事,而時序之久自見,只在感時興慨上說。前是追賦其去年此時而未見君子,蓋猶供役也。既而不覺已逾年,此時而忽見君子,則已畢役矣。凡人饑而思食,其意惄然,婦人思念君子之切,一似重有饑者,故云‘調饑’。‘遐棄’只當相違字看。前日之離,恐違棄乎我,今日之歸,喜其不遠棄我也。”
李詒經《詩經蠹簡》云:“上二章一開一闔,寫自己之情。末章設喻,頓轉慰藉其夫之情。伐‘條枚’‘條肄’者,記其相思得見之時也,不必定是自己親伐,作見人伐,說亦可也。‘惄如調饑’,比喻妙。極思人之情急,與思食無異也。‘遐棄’,謂死亡也。‘不我遐棄’,傳喜幸之情狀活現。上章‘調饑’,正是恐‘遐棄’,所以乍見其歸,此語便沖口而出矣。末章四句乃用三個比喻,奇極。”
方宗誠《說詩章義》:“《汝墳》三章,首章是從既見后追言未見時之情,二章是正位,三章是嘆惜慰勞之詞。不狃于私情而勉以公義,然又不言君臣大義不可逃,而言父母孔邇,立言之懇切真摯,尤有味。枚、肄,有次第。‘不我遐棄’,是感謝君子。“魴魚赪尾”,是傷嘆君子。皆極沉郁。”
鄧翔《詩經繹參》:“杜氏‘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此亂后歸家實在情況。征人久役,雖不如是之極,而至此方知其不死,亦宛肖情辭。未見、既見,開合。《草蟲》合用于一章,此分用于二章,文氣較駘宕。”
龍起濤《毛詩補正》:“‘既見’句有‘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之意。‘不我遐棄’句有‘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之意。”
從觀念形態上看,這首詩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是心系天下的觀念,第二是為人子盡孝道的觀念。男主人公要離家遠行,他不是如唐詩中所說的“商人重利輕別離”,也不是想著“富貴應須致身早”,而想到的是“王室如燬”。他在家事(“父母孔邇”)與國事(“王室如燬”)的兩難選擇中,最終是從大義而廢私情,這正是傳統價值觀所倡導的行為原則。《毛詩序》及漢儒的導讀,皆是指向這一方向的。故而通過對詩“思無邪”的詮釋,將女主人詮釋為明大義的賢婦,而以對丈夫“勉之以正”的姿態出現在了詩篇中。即李樗所云:“婦人者知有家事而已,豈知有王事哉?今也婦人于王事不可不勉,非賢能如是乎?” 這種解釋雖有悖于詩中女主人公的心態,但確是詩中所體現出的價值觀念。不過,從詩中看,只有先“王室”后“父母”的價值選擇,并沒有后儒所謂“尊君親上”“事君盡忠”“君臣之義”的觀念。顯然這是后儒根據綱常倫理的需要進行的發揮。
其次,詩中女主人公,面對家庭負擔,她首先考慮的是公婆——“父母孔邇”,而不是私情,不是自利,這表現出的是一位家庭賢婦的責任心,這種責任心來自于仁孝之德及對人生責任的擔當,這不僅對為人婦媳者有典范意義,且對于忘贍養之責而唯系心于遺產的世間兒女,也具有警戒意義。這種美德在中國古代獲得發揚,而被著之于《女誡》《女論語》《家訓》之中。如《女論語》云:“阿翁阿姑,夫家之主。既入他門,合稱新婦。供承看養,如同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