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摘 要:陳人杰以其細膩、溫婉的江南風格打量神秘、奇妙的西藏歷史、文化,書寫西藏文化對他的心靈、情感甚至人生所產生的陶冶、凈化,創作了一大批優秀作品。這些作品全方面觀照西藏的山川草木、人文歷史、自然風貌和個人情感的深度變化,書寫了詩人對西藏的不了解、不適應到全心投入、迷戀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陳人杰 西藏書寫 文化思考 生命凈化 超越 純凈
西藏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與西藏有關的詩也總是充滿獨特的魅力,受到讀者的關注和喜愛。西藏題材的新詩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廣受關注。這些詩大致分為兩個類型,一是土生土長的西藏詩人創作的作品,以他們為中心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形成了一個具有影響的雪域詩群;二是外地詩人到西藏之后創作的作品,如洋滔、馬麗華、魏志遠等都奉獻了不少優秀的詩篇。如今,我們又讀到了陳人杰的西藏詩篇。毫無疑問,這是一次痛快淋漓的閱讀享受。一本厚厚的《西藏書》展現了關于西藏的歷史、現實、自然、人文、宗教、風物、風俗等內容,在獨特而細膩的閱讀體驗中,生出了一種敬畏和莊嚴感。
陳人杰本是中信金通證券金華營業部總經理,然而他卻去了海拔五千米的地方參與援藏工作,他除了援藏干部的身份,還有另一個身份:詩人。一路向西,六年時光,他用身體和心靈去擁抱西藏,在時空交織中去感受獨特的西藏高原。陳人杰赴西藏前就已經是知名詩人,曾寫過《在底層》這樣充滿疼痛和悲憫情懷的詩,并在刊物上以封面推薦的形式走向讀者,在詩壇上引起較大反響。他的詩集《回家》,書寫了一個詩人對故鄉的感悟,表達了對生他養他的故土的深切關注和懷想。
陳人杰對待詩歌的態度是嚴肅的,而且有著深邃、曠遠的眼光。他從不輕易書寫一個題材,一旦選擇就會深入和透徹。他不喜歡重復而缺乏意義的詩歌寫作。
當陳人杰從故鄉出走,投身于援藏工作,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新的激情噴涌了,新的詩歌誕生了,新的哲學也出現了。他的人文關懷和社會關懷依舊,不過觸發點和視野和他過去的作品已經有所不同,他立足自然、人文、風物等,寫下的是自己一路走來、一路仰望、一路思考的對哲學和宗教的感悟。這本《西藏書》,包括了“圣水”“神山”“冰川”“生靈”“原野”“城鄉”“援藏,緣藏”“極地”“雜詩”等二十個小輯。陳人杰的詩歌凝練、簡潔、干凈,卻有著豐潤的質感和耀眼的光芒、動心的力量。作為一個低調沉潛的詩人,他秉承傳統的詩學主張,堅守自己的精神導向,對自己所熱愛的人和物,低到泥土深處,而怒放的想象,又如天空飄逸的云朵,自由放縱,隨心所欲。他靈性的書寫契合了西藏神奇的自然風物和歷史文化,充滿了泥土風沙氣息,既有沉痛的底層關注,又有超越世俗的神性感悟,實現了現實與浪漫的緊密結合。他的詩歌如一面反復擦拭的鏡子,干凈錚亮,折射出詩人對歷史、現實、人生的深度觀照。他眼光向下,靈魂向上,將詩意淬煉得純凈而閃亮。
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西藏書》所書寫的風物、風情和人物,都是詩人通過細膩深切的觀感投影在心靈之上的一種鏡像。這個投射的過程需要的是詩人對西藏的天空和大地、歷史和文化滿懷敬畏和悲憫,是他深愛冥思之后的情感提煉和精神升華。
剛剛達到西藏時的艱難,比如高原反應、疾病、孤獨、寂寞、思念等,帶來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首先給了詩人一個“下馬威”。但寂寞和痛苦歷練了他的沉靜和深邃。病中的沉思,看窗簾和陽光,“吃飯,散步,都是拿肉體打比方/拿西藏當食糧”(《日子》),以后他一個人在曠野上讀書,仰望藍天,撿石頭,于是就有了身體的清澈、輕盈,有了靈與肉的分離,有了從天空朝向大地的凝視等換位和超脫。在《窗簾》《申扎之夜》《氧氣瓶》等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的孤獨和寂寞。他的體驗非常細膩,一點飛動的陽光、一盞孤燈、一個氧氣瓶都是這片神奇的土地觸動他靈感和思想的最好禮物。透過尋常事物、尋常感受,詩人慢慢適應,在磨礪中感悟、尋找生命的本真,觸摸哲學、宗教、藝術的核心。
在詩人最終立足高原、拓展視野之后,他所有的感官統統都被打開,他的感悟從表層深入內里,理解從淺表到深刻,構建從簡單到宏大,情感由個人向著人世。于是,他開始“調研”天空和大地,“調研”人生和歷史,“調研”文化、宗教和哲學。
于是,他看到了圣水清澈,神山肅穆,冰川永恒?!耙豢诩儍舻暮?它的憂傷/像我的心沉淀出淚水”(《格仁措》);“在你的清澈里,就像在真理深處/風雨云煙化為甘露/小村依偎,有我的希冀的庭院和少女”(《巴松措》);“清澈之外更有清澈/旋渦之下藏著另一個天空……此時,湖面的金光像無聲的廟宇/四散的廟宇里/太陽在敲鐘//很空、很凈”(《羊卓雍措》);“溫柔猶如幻夢/純凈有如絮語”(《然烏湖》);“凝視,直抵心靈的寒冷/一生中最安靜的時光/讓人生有了清澈的深度”(《申扎河》)……這樣的清澈和美好,裝下的是整個世界。所有俗世的東西都被洗滌、過濾和凈化。這些自然美景,其實映照的就是一顆雪水般清冽的心。他發自肺腑地感嘆:“我要感謝這寬廣的河床,以及謎一樣的眼睛/偉大的愛,是一種可以觸摸的命運”(《雅魯藏布》)。
“鷹馱著流云飛翔/時間在天堂里融化/一生如一瞬,浪子合十/望不見的遠方啊”(《岡仁波齊》);“群玉匍匐/一峰獨高,裹挾一顆/人間無法措置的心/往宇宙深處遙寄/吶喊后的沉默沒有邊界/雪崩,無生亦無死/受傷的藍/在與不可知的世外對接”(《珠穆朗瑪》);“它像在安度一生中最悠閑的光陰/連陽光,也解不開被它挽留的命運”(《卡若拉冰川》);“那是萬古不變的寒冰/既不用來嗚咽/也不用來昭示”(《普若岡日冰川》)……這樣的詩,充滿了一種生命力。它灌注了情感與理性,打通了外在與內里,融匯了感知與想象,交織了感驗與禪悟。直觀形態,往往也是生命的形式;物質展現,有時也是精神的交流。這些詩的時空恒定又變幻,具有一種內外交織、虛實交融、情理相生帶來的思維和情感的拓展。
詩人以青藏高原為背景,寫各種人、事、物,讓人驚嘆他用筆之深,感悟之透,境界之高。比如:“不如給她罪惡,悔過自新/做一回正常人/在磨損的掌紋里愛著玫瑰和星星” (《五保戶次仁央宗》);“水面在開花/一個下午存在于它的間隙/一個夢幻被馱回塵世/一陣風擷它回到波浪里”(《水面在開花》);“我已忘了經久不變的現實/轉經的寺廟/一顆顆水滴滲入內心/我聽到了一個渴望的聲音”(《薩噶達瓦節遇雨》);“光陰和經幡/大地和宗教融為一體” (《駐足》)……陳人杰寫西藏,實際上是寫大自然,寫滄桑歲月,寫困境中的生命,寫我們面對的各種復雜的關系。詩人從這里感受到的是從未體驗過的另一種力量,是與困難環境頑強拼搏的意志和精神,是一種大寫的、雄渾的、復雜的搏擊與磨礪,書寫了一種生命的細膩、隱秘的奧妙。這些都是人類探尋的永恒話題,也是詩人無可回避的藝術主題。
他看沙鷗飛翔,便有這樣的詩作:“沙鷗在飛,風之外/是有耐心的波浪//沙鷗在飛,干預了想象/拔掉插在人們心頭的翅膀//沙鷗在飛,還有誰/在虛無的巢穴折疊理想的光芒//沙鷗在飛,我磨難的肉體/振翅的人生——”(《沙鷗》)
面對高海拔水域里飛翔的沙鷗,詩人寫出了它所處的特殊的生存環境,寫出了它的勇敢,超越虛無,干預想象,走出巢穴,讓磨難的肉體,振翅高飛。單純的意象中浸透了詩人的獨到發現。一個人肉體遭遇什么磨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像沙鷗一樣沖破阻礙,勇敢飛翔。陳人杰的詩是充滿生命力的詩,是情感飽滿的詩。詩人既不直接寫實,也不過分抒情,而是運用聯想、想象、擬人等手法,將一個個尋常事物賦予了深刻而悠遠的內涵。
天葬是西藏特有的喪葬風俗,有時也是藝術寫作中的“禁區”。但是,如果能夠從中發現獨到的生命感受和啟示,我們就可以從這種敬畏生命的古老風俗中發現獨特的啟示:“名和利都不配稱作故鄉/所以,請接受這最后的獻祭和盛宴吧/請接受青草的起伏、眼淚的鎖鏈/和最后,這天地的一片清凈/只有記憶的玻璃每天在掉落塵埃/掉落一串又一串臉孔/只有活著才是見證,可都是死路一條/但死亡,不是實質,也不是本質/只是一門練習岑寂的音樂課程/有形進入無形,禿鷲離去的天空/閃著眼神,和寒冷的陽光”。(《天葬》節選)
這是關于生命、關于死亡的透徹領悟。這些睿智的領悟,坦然、超然,可以讓人在精神的陶冶中走出迷霧和陰霾。在詩人那里,生命是脆弱的,名利是虛無的,自然界在生生不息中循環,無始無終。當人的骨骼血肉最后都化為了青草和泥土,死亡“只是一門練習岑寂的音樂課程”。而這些,需要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體驗、感悟,甚至在生命的盡頭回望的時候,我們或許都無法真切地感受到,但詩人感受到了,表達出來了,于是,詩歌通過精神的力量而站立起來。
行走在西藏,如果一個詩人不能體驗到宗教文化的魅力,那么他最多就只是對西藏文化擁有了淺層、表面的感受。陳人杰沒有回避對宗教文化的關注,而且在作品中讓詩意的激情和哲思的睿智相互碰撞,迸發出生命的靈光。一唱千年的《藏戲》:“戲里戲外,群山奏鳴/江河流淌,風揚起了沙塵/大地重新安排方寸/雪山與王,交換綿羊獅虎”。他看出了千里江山,看出了萬丈紅塵,也看出了各色人生。“找對了的詞就是信仰/迷亂的眼叫眾生/爬上去,再小的憂傷也要升華/石階在缺氧里變輕/殿堂在失血后更白”,這是《布達拉宮》的宗教。他清楚地知道《磕長頭》的意義在于“俯下身來/把心中塵土交給大地/把黑暗地段/用光芒一點點走過”。《經幡》:“開悟大地/在佛里飛//是信仰,又非信仰本身//任由四面八方的風念經、吹拂”,這些詩句帶給我們視覺撞擊,更帶給我們心靈的震撼、靈魂的清洗。他的意象和思考超越了世俗,變得更純粹,更深刻,更神性。
匍匐行走,帶著一顆熾熱的信仰之心,目睹著,感悟著,也分享著這個神秘世界里的一草一木,完成他想要構建的精神世界。
陳人杰的身上有著一種堅毅的品性,有著對人世喧囂的對抗,對小我情緒的排斥,對詩歌和人文情懷的崇敬。他堅持認真工作,詩意生活,心懷大愛,不斷向著藝術的天空飛翔?!笆澜缰貧w它的神秘/要減掉肉身之上強加的欲望”(《雪頓節》),就像這首詩所寫,一個人剔除肉身的欲望,卑微虔誠地活著,敬畏生命,在安靜愉悅中度過一生,而世界重回它的神秘。“既不是自己的神/也非他人的佛/棲居山水間/任古老的神祇屈服現代//山崖上彌留著無的回聲/一個民族的血和圖騰/石獸在時間上燦爛”(《日土巖畫》),時間的永恒鑄就巖畫的永恒、藝術的永恒,在無解無窮里,棲居山水間,做真實的自己。
可以說,行走中對家園、對祖國的大愛,詩行中從版圖、文化、大好河山展開的歌吟,構成了陳人杰詩歌西藏書寫的底色,而對自然、生命生發的敬畏,則是詩人獲得的超越精神。下卷的《短章》,單看如同俳句,合起來就是長吟,彼此協調、補充,最后構成了一個詩意浩蕩的組詩。在陳人杰的詩歌里,家國情懷、人生擔當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主題。一個真正的詩人,絕不是將自己的目光鎖定在小我情仇之中,將偉大的漢字用來記錄個人的身世感,不是優秀詩人的標志。大視野、大胸襟、大抱負、大境界,應該是時代所需,詩人所為。在《喜馬拉雅山脈》中,詩人寫道:“我在你巍峨而匍匐的胸膛像兒子依偎著父親/我在你高聳入云的乳房/像格薩爾吸吮著藏地的乳汁/我在你風的魂魄/錘煉一個又一個西藏……”同時,詩人又如《鷹》一樣思考:“一生,生于羽毛,困于翅膀/它已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仍不能變成一道光向太陽奔去?!痹娙烁璩推谕纳母叨?,精神的高度。這些書寫,有著深沉的苦難和哀愁,由對特色地域的描寫,延伸和深入到宗教、文化和風俗的領會和禪悟,并結合自身的反思,蘊含著一種內在的力量。
援藏中有著“緣藏”,這是一種無法割舍的情緣。在這片神奇而神秘的土地上,陳人杰發現牧民“放牧/也放自己”(《牧民》);“輟學的少年/小野花開滿山崗/他們的一生被牛羊設套……幼兒園是綻放的大地之美/草莖接上了瑯瑯的讀書聲”(《給你草原》)。這些經過他眼睛的人和事,都讓他感受到深刻的生命和精神蘊含。他結對子,調研,拜訪藏民家庭,經歷了無數苦痛和意外,但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才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情感,愛他們,惜他們,疼他們,幫助他們。這樣的大愛讓人感動,真誠,珍貴。當然,這些看似普通貧窮的藏民也給了詩人歡樂和財富,所以他說:“我的心那么小/我的愛那么深/我要尋訪多吉的家/去看看可愛的小羊……我的心屬于雪山/雪山下美好的家園。”(《多吉的家》)讀到這些詩行,我們感覺詩人與當地藏民已經完全融合在一起。他要去看看那些可愛的羊羔,去親吻慈祥的阿媽,與他們心心相印,命運相通。人生總有別離,每次告別,“龐大的人世/原諒了誰的一意孤行”;“每次回家,都說我是一個西藏人/我的臉上/已經烙滿了陽光/無論到哪兒”。(《藏北》)從大海到西藏,從西藏到大海,無不彰顯著詩人曠達的胸襟和慈悲的情懷。然而,無論人世怎樣變遷,他的心中永遠聽得到雪山的呼喚,他的眼前永遠看得見牧羊的少女,還有無邊的草原、飛舞的雪花。云是風暴堆放在天空中的石頭,詩人心甘情愿做拉薩河底的一粒沙子。
陳人杰的詩歌是單純而豐富的。單純,是他心靈的純凈,是意象的單純,是靈魂的通透;而豐富則是內涵的深刻,淺與深,舊與新,封閉與開放,自然與社會,個體與大眾,肉體與精神……融合無間。詩人往往從個人體驗出發,將外在世界的一切,在他的心靈熔爐里反復淬煉,提純,重組,然后凝聚出別樣的人生意味,升華出一種普視性的表達效果。我經常談到詩歌的難度寫作,在陳人杰的這些作品里,我感受到了寫作的難度,那是需要用生命的投入才能實現的寫作狀態??梢哉f,這本《西藏書》,對于詩人來說是一次蛻變,是詩人重獲力量和方向的重要標志。
“如果你們不能相互感恩和信任/一定是還不曾到過西藏//高天澄澈,湖水絢爛/如果你還不知道圣水的純凈,一定是/在塵世的鏡子里過于流連//我繞著念青唐古拉雪峰在走/大夢無形,圣賢出于幻象/而自己的心,來自一步一個的腳印//一步一蓮花,遠山起滾雷/如果你還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一定是/我沒有帶你來,沒有帶你/出現在偉大事物的身旁”。(《轉湖·納木措》)
回頭再讀詩集開篇的第一首詩,我們便明白了陳人杰不僅完成了他援藏生涯中一次艱難而光榮的使命,也完成了一次精神和藝術的攀登。他在極地高原上目睹和感受了圣潔而偉大的事物。他的詩歌,透著一種神性感悟,有著生命凈化、世俗超越的境界,最終構建了詩歌的純凈之美。胡弦兄說,陳人杰的詩歌“扯出的仍然是生活的苦根。我懷疑他把每個在底層的城市人都認做了鄉親”。而我覺得,他是把人類都看作了自己的鄉親,把異鄉視為家鄉。陳人杰說:“詩歌是我終生追求的事業?!娛巧频乃囆g,有大善才會有大感悟,寫出來的詩句才會有驚心動魄的穿透力。”我想說,他做到了。
2017年9月20日,草于重慶之北
2017年11月8日修改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百年新詩中的國家形象建構研究”(編號:15BZW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