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勁松
“圣靈從我眼前走過,我的心動了,我的生命受到鼓舞。”——2006年,馮秋子在她的散文集《圣山下》的扉頁,寫下了這句題記。那時,她或許并沒有意識到,六年后會用文學之外另一種她相對陌生的藝術語言——水墨繪畫,來鋪陳心跡,捕捉意念,拓展力量,發出純粹的藝術之聲。面對她新近創作的現代水墨作品,觀者不僅受到了鼓舞,還能感受到自在生命之建構和時空意象之生成——看著那蘊含其中的審美能量,如此生動地從我們眼前走過,如何能不心動呢?
其實對于藝術,馮秋子的體驗與實驗是豐盈和富足的。她的散文將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網織在靜默而崇高的筆觸里,土地和生長、苦難和堅韌、困頓和憂思、悲泣和歡顏……不斷敲擊讀者的內心,共同創造出人間最平凡的精神和永恒的詩意。她眾多的散文作品對人性深度的挖掘和對生命質地的悟道,使其創作成為當代文壇兼具思想性、藝術性、體驗性和人文價值的獨特景觀。
即便如此,她仍然清醒地說:“寫作是一種改變,一種過程,一種潛伏著的、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動靜。”她似乎不滿足于僅僅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生命體驗,于是,她參與現代舞蹈劇場的創作和演出。數年前,我曾經在北京朝陽文化館“九個劇場”觀看過她主演的《生育報告》,那是一場拼出了生命內力和肢體張力的表演,沒有絲毫的做作,沒有任何炫技,但整個小劇場因她恰到好處的即時性發揮而彌漫的沉重與凝思,正是一場潛伏著的艱難和生發著的現實——事實上,之前的十余年她還到過國外許多重要的藝術節參加現代舞蹈劇場的展演,她在演出中不斷揣摩著“人活著的形狀”,體會藝術創造的節制和分寸——我知道,這些源自她豐厚生活積累和人生體驗的舞臺表演,一定將不同文化背景的觀者深深打動了。
現在讓我們來談馮秋子的現代水墨創作吧。我首先想說的,是她的水墨探索與她的文學創作和她的現代舞劇場表演同根同源,同呼吸同生長。2009年秋天,我在798藝術區舉辦“自由的知覺”雕塑及繪畫作品個展時,她曾與我有過一次關于藝術創作的長談。她對我說:“許多藝術家追求完美,有的人表現的是創作觀念上的完美和規范,有的人想在藝術形式的合理性中找到完美。但是有時候藝術創作的有限和試著發現、發掘,正視發生,那種進行中的磕磕絆絆,如同真實的思想和真實的表達過程映射于上,竟然可以使得作品和觀者的關系變得無限……藝術創作靠人的綜合素養,才能夠探測到里邊,并展現出來那些深遠的東西。”
馮秋子對架上藝術的如此感悟,一語中的,寓意深刻。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觀念既是她說給我的,也是她對自己講的。因此,當2012年11月16日晚她通過電子郵件給我發來一組水墨作品時,我感覺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包括她啟動了繪畫創作這件事本身,以及她的作品呈現出的高起點、高品格、高水準,我都沒有感到特別意外。我回信說:“您的這組作品,筆墨層次都好,感悟式的、印象的、直覺的、抽象的,是可以觸及人的內心的。我想還是與您長期的文學藝術綜合修養有關,與您的心胸和氣度有關,這是多少年積累的迸發呢!”過了幾日,她又發來一組:“我高興,又有了動手的愿望,一下子又畫了一些……我是沒有任何訓練,比如畫具體的東西那種捕捉能力。但心里有了這件事,加上老在想著,以后也許能比現在好一點。但現在真是笨得可以呢。”
我真為她感到高興,為她旺盛的創作能力,為她自由的不可阻擋的創作狀態,為她“笨得可以”但正是藝術創作至高境界的理念和方法。她才剛開始繪畫,便能熟練地掌握手指運筆、潑彩流韻、水墨渲染等技法,將偶然變異演化為藝術必然,從局部生發衍生為整體構建,紙本的質地、墨色的濃淡、色彩的紛呈,從無意義設定到有意識組合,天然地獲得了創造性的藝術圖式以及抽象與具象較好統一的審美特質。幾個月來,她的創作數量已超過百幅,其中,精品力作為數不菲——幾天前,我和臺灣女性藝術協會理事長曾鈺涓等一起品鑒馮秋子的現代水墨,認真地挑,反復地選,共選出二十余幅上乘之作拿去裝裱。裱畫的齊師傅曾為當代諸多藝術大家做過活兒,經手制作的繪畫精品不勝其數。我說這些畫的作者是位作家,未受過專業訓練,剛開始作畫。他不信。
“要是真沒學過畫,那就太不可思議了。”齊師傅說。
我想,無論齊師傅還是我,都不可能清晰地解析或再現馮秋子的藝術生成氣象。可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她創作中的探索意識、自發性與更替性本能,已完全逾越了固有的程式和技巧,將她的智識積累與藝術通感,凝結于不斷反省、不斷前行的生命律動中。某種角度看,土地是她生命出發的原點,是她藝途體驗的圣靈,是她無盡生長的血脈與藝境。因此,于知天命之年才開始繪畫創作的作家馮秋子,其藝術路徑厚實沉著、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