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警事之四十一

魏煒

事情的發生純屬偶然。那天，小惠和陳方一道去逛商場，吃午飯的時候，小惠帶著陳方來到了一家貴州風味飯館。陳方還是第一次到貴州風味飯館里來，真不知道該點什么。小惠就不客氣了，接連點了幾道菜。兩個人就開開心心地吃起來。

又一道菜上來了。陳方夾起一塊嘗了嘗。小惠問他：“怎么樣啊？這可是我最愛吃的菜！”陳方說：“好吃啊。”小惠說：“好吃你就多吃點兒吧。這種嫩竹筍，得空運過來，可貴了。別的地兒，還真沒這道菜。”

陳方又嘗了一口，忽然感覺到，這道菜他吃過。但到底在哪里吃的，他一時還真想不起來了。但吃沒吃過一道菜，這又沒啥大不了的，他很快就把這事兒給淡忘了。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陳方到皇家園林里去鍛煉身體。跑到大湖西邊時，那里有好大一片紫竹林。現在正是春天，竹身微紫，竹葉青青，生機盎然，再配上藍天白云，湖光山色，煞是好看。他被這景色感染了，掏出手機來拍照。剛照了兩張，卻聽旁邊有人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小陳，你先別拍了。”

陳方轉臉一看，見是位清潔工，半熟臉。他迷惑地問道：“大叔，咋啦？”大叔皺著眉頭說：“這竹子沒有往年好。你看看，就沒有生出多少嫩棵兒來。稀稀拉拉的，多難看呀。過兩年，別沒了。”大叔不無憂慮地說著。

陳方仔細看了看，那竹林中的嫩竹確實少了好多。他是個細心的人，以前也曾看過，每到春天，竹林里都會生出許多嫩竹，然后慢慢長大，再慢慢把老竹替換掉。今年的嫩竹，明顯比往年少啊。這是咋回事呢？大叔想不明白，他自然更想不明白了。但被大叔這么一說，他就沒情致了，收起手機，跑了一圈兒，回到了所里。

走進食堂，聞到飯菜香，他的腦子里忽然一震。他想到了小惠請自己吃過的那道嫩竹筍，又想到那味道，再想到皇家園林里稀疏的嫩竹，一條線索忽然清晰起來。

吃過早飯，他就趕到皇家園林，找到了保衛科的杜科長。杜科長和陳方也算是個半熟臉，見到他就半開玩笑地說：“陳警官，你還是第一次走進我們保衛科吧？劉旭他們可是常客呢。來，我給你沏杯好茶。”陳方忙著說道：“別沏茶了，還是說我的正事兒吧。我想查段監控。”

杜科長微微一愣：“什么監控？”

陳方說：“我也拿不準，就是想看看。咱們園的第十七號監控，一個半月到兩個月前的。”

杜科長皺著眉頭說：“咱們的監控，好像就能存一個月。”他馬上撥了電話，把保安隊長孫小亮叫了過來。孫小亮進門就跟陳方打了個招呼，然后問杜科長有什么事。杜科長問他：“咱們的監控能存多長時間？”孫小亮說：“應該是一個月。要是內存擠壓不夠，興許時間會長一點兒。科長，有事兒？”杜科長說：“你帶陳警官去看看吧。對了，陳警官，到底是什么事兒啊？”陳方只好敷衍說：“我就是有個想法，能證實就告訴你，不能證實就算了。現在不是啥都講究證據嘛。”杜科長說：“好，你們去吧。有信兒告訴我一聲。”

一出門，孫小亮就對陳方說：“陳哥，有事兒你直接跟我說就得啦，干嗎還得繞這么個圈子呀。”陳方說：“公事兒還是走程序的好。”孫小亮點頭道：“也對。”

陳方跟著孫小亮來到監控室，陳方說要調十七號監控，值班員就把監控主界面調到十七號監控探頭，正是那片紫竹林。他問陳方，是不是這里啊。陳方說是，然后讓他往前調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值班員試著調了調，但只保存了一個月的。陳方倒有些遺憾了：“謝謝啊。那只能這樣了。”

從監控室出來，孫小亮迷惑地問他：“陳哥，那片竹林，有啥好看的？”陳方狡黠地笑笑說：“那片竹林，有內容啊。沒調到監控錄像，真是可惜。不過，我還有辦法。老話說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做過，就必定會留下痕跡。”

孫小亮說：“那是。”

接下來的幾天，陳方忙著別的事，就把這事兒給放下了。

這天，孫小亮到西門派出所，帶著新來的同事辦暫住證。因為皇家園林里雖然有派出所，但卻是治安派出所，辦不了暫住證，還得到西門派出所來。他順便就給陳方撥了個電話：“陳哥，你在所里嗎？我老家來人，帶了點兒臘肉，我又做不了飯，就給你嘗個新鮮吧。”

陳方出來見到他，接過臘肉，問他：“晚上有工夫嗎？咱吃點兒飯吧，我正好有個事兒要跟你說說。”孫小亮忙著點頭：“有工夫。”兩個人就說好，晚上六點半見。

晚上六點半，孫小亮和陳方準時在西門外見了面。陳方還帶著一個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穿得很寒酸，人也有點兒呆。見到孫小亮，他忙著恭維地點頭哈腰。陳方給他們做了介紹。小伙子叫唐劍，是小惠家的遠房親戚，倒比陳方還大著兩歲，陳方叫他名字，唐劍。

三個人來到附近一家小飯館里。

兩杯酒下肚，三個人就活絡起來了。孫小亮問道：“陳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兒啊？”陳方沖唐劍努了努嘴說：“就為他的事兒。”唐劍想找份兒工作，陳方也沒別的路子，恰好唐劍又不太挑，就想到讓他當個保安員。雖然收入低點兒，但不要技術啊。孫小亮恰好是皇家園林的保安隊長，陳方就想請他幫幫忙啦。

唐劍忙著給孫小亮倒酒，又連連說著奉承話，孫小亮就有些飄飄然了，得意洋洋地說：“陳哥，這事兒你就放心吧。不就是當個保安員嗎？我說話就頂一半兒啦。”

陳方遲疑著說：“就是有個小問題。”

孫小亮問道：“啥？”

陳方說：“他進去過。”

孫小亮一驚，酒杯就放在嘴邊，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了。他驚疑地問道：“進去過？”甭說，進去就是進過監獄，被判過刑，這可是當保安員的大忌呀。陳方點了點頭。孫小亮可做不得這個主了，干干地笑笑說：“陳哥，這可難為我了。”

唐劍忽然抬手給了自己倆嘴巴，然后就捂著臉哭上了。一個大男人，無聲地哭著，整個身子都跟著搐動，讓孫小亮和陳方都很難受。唐劍抽搐著說：“悔死我，悔死我呀！”孫小亮想勸勸他，卻不知道從哪兒說起。陳方無奈地說：“讓他哭吧。發泄出來，倒能好受點兒。”

孫小亮悄悄地問：“陳哥，他咋回事兒啊？”

陳方簡要地給他講了。

幾年前，唐劍進城來打工，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市農科所協助做實驗。活兒不累，掙得還不少，讓好多人羨慕啊。有天傍晚，他閑著沒事兒，就在農科所的院里瞎溜達。這一溜達，就溜達到了一個小院門口。他平時在大地里做工，從沒進過這個小院。他通過鐵柵欄門往里看，見這里種著許多樹木，樹木上結著果子，實在誘人。他最愛吃水果了，可城里的水果貴呀，他舍不得買，都有幾個月沒吃過了。現在看到這么多水果，饞呀。他看四下沒人，就跳進了小院里。

他在小院里轉了一圈兒，看了各種水果。那些水果有的還沒熟，有的他不愛吃。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葡萄架上。那幾架葡萄，黑紫黑紫的，特別水靈，都有乒乓球大小，一看就想吃。他先摘下一粒，放到嘴里一嘗，呵，那叫一個甜。他摘下一串就吃了個痛快。然后他就想，多摘幾串，送給老鄉們，讓他們羨慕死。他就尋了一個蛇皮袋子，把那幾架葡萄上的葡萄都給摘了，然后連夜送給了老鄉們。

他怎么也沒想到，就丟了幾架葡萄，農科所竟報了案。警察趕過來，不知道怎么一調查，就查到了他腦袋上，把他給抓了。他也沒當是多大的事兒啊，就認下了。警察才跟他說，那幾架葡萄，是農科所的科研人員實驗的新品種，搞了多少年啊，要進行連續的跟蹤查驗，今年的果實卻讓他給吃了，這個跟蹤就斷了，要白白地耗費一年的工夫。農科所給出的經濟損失，是四十多萬。

一聽說吃了價值四十多萬元的葡萄，唐劍嚇得尿了褲子。

四十萬元，那要是判刑，得判多少年呀。后來，他被抓進了看守所。同室的人有懂點兒法律的，就跟他說，他這個最少得判十五年。唐劍尋死的心都有了，天天抽自己的嘴巴。后來，他被判了三年，樂得要死。再后來他才知道，因為他這事兒比較少見，引起了法學家們的爭論，最后是本著從輕的原則，判了他三年。但他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因為嘴饞偷吃葡萄被判了刑，這真是天下奇聞了。

他出獄后，鄉親們也對他指指點點，他簡直就成了“饞”的代名詞，走到哪兒都讓人嘲諷。他實在受不了了，又跑回城里來，準備打工。誰知道，就因為他進去過，就沒人敢用他，他直到現在都沒找到工作呢。

陳方安慰孫小亮說：“你也別太為難了。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孫小亮點了點頭，卻好像心有不屬的樣子。

一頓飯就這樣悶悶地結束了。

回到茶樓，小惠問道：“怎么樣啊？”陳方還沒說話，唐劍就說道：“對他觸動很大。我猜，他是再也不敢了。”小惠看著陳方，眼睛里滿是佩服，更有柔柔的愛慕，說道：“還真有你的！”

那天，陳方忽然想起，他吃過嫩竹筍，那是孫小亮送給他的。孫小亮是皇家園林的保安隊長，時常要和西門派出所的民警們打交道，一來二去，就比較熟了。特別是陳方，脾氣好，對外地人又沒成見，孫小亮更愿意跟他說話。有一天，孫小亮特意跑到派出所，送給陳方一盒炒菜，陳方也沒覺得有啥，就吃了，他問孫小亮這是啥菜，孫小亮還不肯說呢。那天吃過飯后他才明白，那是孫小亮偷著挖了紫竹林的嫩竹筍炒的。但是，監控錄像沒有，問孫小亮他也不見得承認，更何況也沒證據，他就想著怎么點醒孫小亮，別再辦這傻事兒。

他忽然想到幾年前看到的一條新聞，靈機一動，決定來個敲山震虎。恰好小惠的遠房親戚唐劍來找工作，他就請唐劍客串了一把群眾演員。這出苦情戲一演，孫小亮再傻，也該知道怎么做了。

小惠一夸，陳方倒不好意思了，靦腆地笑了……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龍橋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