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圣嘆閱讀哲學對文學課程教學改革的意義

龔東風

摘 要：“文之樞紐”和“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是《文心雕龍》的要旨，金圣嘆以文心論和讀書法為兩大支點將劉勰的綱領說和鑒賞論進一步闡發為“閎覽博物”的文學觀。著書人的隱秀觀深得“有無相生”的老子哲學精髓，草蛇灰線是讀書人領悟古人寄托筆墨之法的關鍵，是金圣嘆閱讀哲學的理論柱石，對當下文學課程教學改革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金圣嘆；文心論；閱讀哲學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000X（2018）08-0149-03

Abstracts： "The heart of literature" and "Complete understanding depends on complete and careful reading" are the arguments of Jin Shengtan's The Carving of a Dragon： a Metaphor of the Heart of Literature. Jin Shengtan interprets Liu Xie's theory of Framework and Appreciation as the Heart of literature and Reading Methods， and develops them into his theory of Expanded Reading and Thorough Knowledge. The writer practices Laozi's dialectics "Absence and Presence" into his conspicuous or implied intention. The secret clue is the lead for a careful reader to understand the writer's thought， in this sense， Jin Shengtan's Reading Methods has a great Pedagogical Significance on literature teaching.

Keywords： Jin Shengtan； the heart of literature； reading methods

一、“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

《文心雕龍》是關于創作觀與鑒賞論的文學批評經典，其理論體系闡發了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需要關注的核心問題：文心。何為文心？著文之用心也。①著文之法猶如雕龍，勾連章節，捭闔自如，才子之文獨運機杼，每每自掩胸臆和筆墨之跡。聞弦者賞音，讀書者論事，金圣嘆自矜“巧心妙筆，獨我能知之耳。”并訓諭子弟毋為織錦手所瞞：“作文豈是易事，而讀文又烏得不難也！” ②作為一座中國文藝理論的里程碑，《文心雕龍》體現了古代樸素系統論，“文之樞紐” 是“綴思之恒數也”，哲學指導綱領，綱領駕馭情節，著文宜全篇謀局：“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矣。”③

劉勰在其綱領說中反復強調總轡法，認為它是“命篇之經略”：大凡文章應追根而尋木，循源而求干，馭文之術重在廓清整體與部分的辯證關系，重理雖繁，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無棼絲之亂。高超的著文之法必定有明暗兩條線，明線如同向陽舒展的枝條，伏筆就像背陰攀墻的藤蔓；隱時如巴黔潛流，穿山過洞，秀時如江河奔騰，蔚然壯觀，著文與譜曲同理，在把握肌理的基礎上，制首通尾，懸緒相接，分條布葉疏密不亂，交構如膠接木。④

沿波討源，雖幽必顯，良書盈篋，妙鑒乃訂。⑤作為劉勰系統論思想的另一個重要支點，鑒賞論認為文典曲意密源，讀者需要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鑒識深遠的讀書人只有咀嚼文義深達骨髓才能觀透文心。“音實難知，知實難逢。”為了識辨著書人良工匠心，劉勰提出“圓照之象，務先博觀”的方法論，這就是他所謂的“千遍爛讀法”：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唯有遵循認知規律，對文本的解析才不至于東向而望，不見西墻，從而各執一隅之偏誤判筆端命意。

二、挹勺以觀全濤

金圣嘆在闡發“文心說”的基礎上實現了從創作觀到讀書論的理論拓進，其閱讀哲學為文藝批評樹立了新地標。他的樸素系統論認為：“古人用筆，一筆必作數十筆用。如一篇之勢，千引后牽；一句之力，下推上挽；后首之發龍處，即是前首之結穴處；上文之納流處，即是下文之興波處。”⑥他融裁劉勰“神變”與“嚴整”的思想并提出以全局觀為基礎的認知論：“古人錦繡如海，不獨詡韻言為然。然誠有有心人，有挹勺以觀全濤。”⑦

金圣嘆自詡眼有簸箕大，能通過“影與痕”發現“警鴻雪爪”并大悟古人寄托筆墨之法。有心人洞幽燭隱，練就穿透紙背的眼力，而草草者昏聵不知經絡，臨文不會“搜捕”文意蘊藉。金圣嘆認為作書人將三寸肚腸一直曲折到鬼神不及之處而后布置成文，普天下才子慎勿等閑視之，他的讀書法則是：靈眼瞬間覷見文心，靈手當即捉住，善讀之人應氣平、心細、眼到，一黍之大分出本末，一咳之響辨音識人；人所不見，彼則透視；人所不存，彼則盤旋；人所不察，彼則入而抉剔，出而敷布；一刻之景，至彼而可以如年；一塵之空，至彼而可以立國。⑧

金圣嘆把“針線-貫索”的方法論引入閱讀哲學，最看不慣笨伯不精研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著書人寓微言大義于紙端，子弟讀書精神不至實在辜負匠心。草蛇灰線作為脈絡驟看有如無物，細尋其中便有一條貫索，振之則通體俱動，金氏據此“于斷處知其續，于續處知其斷”，讀出《古詩二十首》的脈絡，看透《子產壞晉館垣》的細針密線，而肉眼凡胎者則罔測其結胎歸穴何處，苦羨他人捕捉奧妙如得呂祖指頭，處處指遍皆黃金。“文心論”與“讀書法”是金氏學說的柱石，他指出《西廂》費墨鋪張，皆圍繞張生、鶯鶯二人，分時紅娘為針線，合時紅娘為貫索，是故事的紐帶，其中多少勝妙文心竟不曾被讀書人捉住，遂付之泥牛入海無消息。

三、讀之即得讀一切書之法也

金圣嘆自幼被稱為“世間讀書種子”，平生最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君”，立志將他是讀書真訣傳于他人。吳郡徐增贊其博學超識：“凡書一經其眼，如明鏡出匣，隱微必照；經其手，如庖丁解牛，腠理砉然；經其口，又如懸河翻瀾，人人快意。”⑨鑒文辨旨與觀物知轄乃《文心雕龍》之精要，金圣嘆將其系統論思想闡發為“閎覽博物”的閱讀哲學，他對《水滸》章法盛贊有加：金鎖玉鑰，無句不勾連，無字不貫通，正所謂有銅山東崩，洛鐘西應之章法。一部奇書以文為戲，無痕有影，庸人豈能曉聲知音？金圣嘆認為：臨文當觀心海，讀古今之書而能識其經營方為讀書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蘆之誚。

金圣嘆“于三千年中”獨以才子許施耐庵一人：天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水滸》固自為讀一切書之法，看書須聞一知一，學道須聞一知十，無以小文而忽略千丈飄忽游絲，留神細讀始盡其妙。《水滸》第十六回轄魯達、楊志于二龍山，難道不擔心兩龍相爭嗎？施耐庵鋪敘兩人出身時特意彰顯關西祖籍，金圣嘆認為，誠以鄉里之情念之，則應生于關西，長于關西，而老死與關西，何故破閑嚙櫪聚首于他鄉？換言之，以鄉情為紐帶，藕絲尤為綿薄，更何堪縛龍。作書人何以不知？故設操刀鬼曹正為貫索，大書與林沖師徒緣分，有曹正作為貫索在手，魯達和楊志兩條惡龍則彌首帖尾，不至于纏斗。話又說回來，有操刀鬼作為“貫索奴”就能縛住兩龍嗎？難也。曹正的師傅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惡龍潛淵而不興波，必得禹王金鎖，林沖即為數節之“關鍵”。魯達在酸棗門外自述幼年時曾于東京認得林沖之父，魯、林因此成為結義兄弟，而林沖與楊志初遇梁山時已有不打不相識之緣。

金圣嘆通曉劉勰“知音論”并以鐘期自詡，常以他的閱讀哲學誡勉子弟：走馬觀花者，定非讀書人。仍以《水滸》合璧為例，魯、楊之合也，鎖之以林沖，曹正為貫索；魯武會合，貫索為誰，關鎖何在？金圣嘆藉十字坡舊事探幽尋隱：魯達在孟州道遇險一事先有本人自敘，再證實于張青之口，虎符合契，當屬無誤，再以武松相似經歷驗之，更是鐵案一宗，牽系魯達與武松的藕絲是兩人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男人血性以及相似遭際：為免遭官府緝捕而違心遁入法門。魯達三拳打死鎮關西，后經趙員外薦托做了和尚；武松雪恨鴛鴦樓之后在十字坡繼承了頭陀的衣缽，佛緣是其藕絲。

佛緣能拴住兩個烈火金剛嗎？難也，于是便有了菜園子張青，他和操刀鬼曹正一樣扮演了貫索人角色。那么連心鎖在何處？金圣嘆認為是戒刀：魯達伴之以禪杖，武松伴之以人骨念珠，皆與張青相關。再看魯、楊二龍之居一山，其鎖乃遙在水泊，既如此，楊志失守生辰綱以后投奔梁山豈不順理成章？做書人并非沒有想到這層關鎖，按楊志的話說，臉上添了金印好沒志氣，因此進退兩難，躊躇未決。此其一也，楊志如早入伙，這個根正苗紅的體制內悍將如何面對后來上山的七個草莽英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免不了一場惡斗，如此便斷了一部奇書根脈。施耐庵墨兵筆陣，縱橫入變，作書至第五十七回，林沖、楊志悵然回顧凄慘往事，眾人皆道命中注定；晁蓋說起黃泥崗舊案，眾皆大笑。

如上揭批所示，作書人以魯、楊為一雙，貫之以曹正，鎖之以林沖；又以魯、武為一雙，貫之以張青，鎖之以戒刀，然而諸般事跡相距十余卷，眼小如豆者怎知其文心照耀，飛針走線之法？金圣嘆指出曹正之妻先于曹正出現，與十字坡一幕仿佛相似，筆蹤墨跡之勝，真可謂雙峰隔空對峙，結構奇葩。再如六十一回監押盧俊義一節，林沖入梁山之首，盧俊義入梁山之末，一始一終，都用董超、薛霸做關鎖，文心勾連如金絲串珠。

金氏藉此贊曰：才子作書真非茍且，文章家經緯結撰之法，常有鉤槍拐馬疏密相間之文心，其筆勢如怒龍入云，時隱時現，忽遠忽近，令常人不知其麟爪何處。他告誡其子讀書時要做到眼光炯炯如炬，心底搖搖有局：“夫固以為《水滸》之文精嚴，讀之即得讀一切書之法也。汝真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經業既畢，便以之遍讀天下之書，其易果如破竹也者。…不然，而猶如常兒之泛覽者而已，是不惟負施耐庵，亦殊負吾。”⑩

金圣嘆直言讀書如斷獄，務要判得明盡，是故大凡讀書，不遇盤根錯節，不足以見利器，不遇難題，不足以見奇峰，才子應當自放異樣手眼讀出別部奇書。他對《西游》和《三國》頗有微詞，推崇《水滸》不拿鬼神怪異說事，是它氣力過人處，批評《西游》太無腳地，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煙火，一陣一陣過，中間全沒貫串，使人讀之，處處可住，悟空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世音救了。至于《三國》，處處戰到若干合，一刀斬于馬下而已，施耐庵寫兩軍交鋒只是瀝筆布墨，便有無數陣圖擺出。

四、文之英蕤，有秀有隱

古人用筆，筆筆俱為全局布置，如用兵者，非算全陣，不可調遣一人也。

在論及如何揭示著述人隱含在文中的寓意時，金圣嘆這樣說道：三十輻共一轂，讀書才子須以文心為總轄，以讀書法為利器，緊盯蛛絲馬跡，總契來龍去脈。金圣嘆讀《水滸》堪稱精細入微，他從十七處“哨棒”讀出武松打虎的神勇悲壯，從“金蓮”讀出武松一篇大文十余卷之鎖鑰，從潘金蓮口稱三十九個“叔叔”最后忽然換成“你”，讀出作書人妙心曲筆，從“三十八笑”并引用《老子》真言解讀施耐庵的文心詭譎。

劉勰在《文心雕龍》提出了“文之英蕤，有秀有隱”的文學觀，它和奇正觀一樣體現了老子相反相成的辯證法思想。其文愈深，其事愈隱，讀者不可不察其文心，金圣嘆云：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為司馬遷發憤之作，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金圣嘆批《水滸》至第四十九回，不曾見單廷玉敗亡后下落如何，聯想到前文史進尋師父王進不見，張青十字坡店中所殺頭陀不知何方高人，三事俱極度困悶，金圣嘆據此指出作者設局故欲人悶悶，以為娛樂。 作書人為什么有時候隱而不宣？這是因為一來圣人之德，實非凡夫俗子之能事；圣人之行狀，蓋非凡夫俗子所敢橫議，命意之隱當以筆墨之外尋覓；二來為婉曲含蓄之巧：“使后人讀之，如水中花影，簾里美人。意中早已分明，眼底正自分明不出。若使當時真盡說出，亦夫何味耶？”

金圣嘆勸讀書人看一部書要把眼光放長，鴻爪雪痕，寓言如戲，其間虛實影現之妙，乃至不可言喻，我今日將向何人問耶？他的閱讀哲學告訴人們：今我即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然而君子觀其書法，推其情狀，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以斷斯獄。

大凡認為前世之事不可考者，皆因觀書少而不得見其真相，王 深得劉勰知音之法，每聞一事隱而未現必披絲解屢以明事理，這位宋代學者剖察始終，考合同異后發現《會真記》雖巧為避就，然意微而顯：假托他人傳奇，實則元稹自敘：“ 昔人事有悖與義者，多托之鬼神夢寐，或假之他人，或云見別書，后世猶可考也。” 隱為何故？為己遮掩，為尊親者諱匿也。

金圣嘆聲言《水滸》許多文字瞞過世人不為不久，今日忍俊不禁，就此一處道破，當與處處思過半矣，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 他認為《西廂記》亦然，著書人以藕絲、貫索、金鎖貫穿始終，文心如怒龍行雨播霧，其爪東現西沒，故事情節猶如花影橫窗，有時真有，無時并無，是作書人有意為之還是無心巧合？筆有蹤，墨有線，不是孟浪置筆，讀書務必要領略其中巧竅。

五、結束語

文心論和讀書法是金圣嘆閱讀哲學的兩大理論支點，文心即著書旨意，寄托了作書人價值觀，是才子之書的總綱；文章之妙在于字句之內，又在字句之外：“如文心亦而，見文當觀心，見文不見心，莫讀我此傳。” 金圣嘆以“文心”作為裁量才子之書的刀尺和斗斛，以“讀法”練就一副獨特手眼，他指稱《水滸》莊重之中有兒戲，全傳無數委曲丁寧，字字都有落處，真文章之盛觀；后世讀書人發現《西游記》兒戲之中有莊重，乃世情之翻版。“其實六部書，圣嘆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

金圣嘆從“天下才子必讀書”中提煉的閱讀哲學成為開啟后世讀書人無限眼界，窺探作書人文心的管鑰，名實相耀，澤被文苑，其閱讀理論尤其應為當下讀書人所借鑒。

應當著重指出的是，在當今淺閱讀和速成時代，文學課程面臨著學生“囫圇吞棗”和“不求甚解”的窘況，教學改革有必要引導學生觀照劉勰的文心論，用金圣嘆的讀書法貫穿文學課程的閱讀過程。“總攬起盡，精切讀之，細尋膚寸” 固自為才子讀一切書之法，觀鴛鴦而知金針，讀古今之書而能識其經營 ，教學改革應當從我國古代優秀的文學理論中汲取營養，讓讀者從精細閱讀中培養發現能力，從而揭示奧秘，獲取真知。

注釋：

①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451.

②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4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934.

③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378.

④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379.

⑤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440.

⑥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1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39-40.

⑦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1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40.

⑧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2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988-989.

⑨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6卷）附錄[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145.

⑩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3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22.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4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973.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1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25.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4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905.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4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912.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4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1064.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2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873.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4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929.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3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157.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3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