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溺子案

李桂芝 程利霞

美國休斯敦警察局接警指揮中心接到一位自稱是安德莉亞·耶茨的女士打來的報警電話，她在電話中喘著粗氣，情緒緊張地告訴接線員，她家地址在休斯敦郊區的克利爾萊克湖附近，請立即派警察前往她的家中。

“發生了什么事情？”接警員詢問道。

“沒什么，我就是想讓你們來一下。”報警女士木訥地回答道。

“你丈夫在家嗎？”

“不在。”

“到底發生了什么情況？”接警員再次問道。

“我需要你們來。”

“我需要知道出警的原因，女士。”

報警女士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病了嗎？”

“是的。”

“需要為你叫一輛救護車嗎？”

“不，我需要警察。是的，我需要一輛救護車。”

“發生了什么？”

“嗯......”

“請問你家遭到入室搶劫了嗎？”

回應的仍是一聲深深的嘆息。

“女士，請問你患哪方面的疾病？”

“我只需要警察。”

“你一個人在家嗎？”

“是的。”

“你丈夫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

“你為什么需要警察過去？”

“我就是需要你們。”

“為什么？”

“我就是想要你們過來。”

這件事發生在2001年6月20日星期三上午10點，安德莉亞給警方打完電話之后，又給正在上班的丈夫打電話，讓他馬上回家。丈夫詢問是否有人受傷了，她回答說：“是的，孩子們，所有的孩子。”

大衛·克納普警官趕到安德莉亞家里，發現她的頭發和衣服全是濕的。“我殺了我的孩子們。”安德莉亞告訴警察，并把他們帶到后面的一間臥室。在臥室床上，警察發現四具濕淋淋的孩童尸體，還有一具躺在浴缸里面。安德莉亞親手溺死了五個孩子，最大的七歲，最小的只有六個月。她把孩子的尸體一具具從洗手間搬到臥室后，過道里留下一條條濕濕的水痕。看到眼前一切，在現場的克納普警官徹底驚呆了。

36歲的安德莉亞以前是一名護士，丈夫拉塞爾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一名計算機工程師，悲劇大約發生在丈夫上班后的一個小時。拉塞爾告訴警察，早在兩年前，第四個孩子出生后，安德莉亞就患有產后抑郁癥，1999年6月，她就曾經大劑量服用治療老年癡呆藥而試圖自殺。安德莉亞曾在一所精神病院接受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后來逐漸康復。但后來父親的去世讓她舊病復發，并一直沒能恢復。拉塞爾告訴警察，安德莉亞再度抑郁后，家人都希望她能夠像以前那樣，通過服用藥物完全康復，但事與愿違，實際上，她只恢復到了正常的65%后，就沒有任何改觀了。就在父親去世三個月之后，安德莉亞因為親手溺死五個孩子而被逮捕，并向警方交代了整個作案過程。她把兩歲的盧克放到灌滿水的浴缸里溺死之后，緊接著是三歲的保羅、五歲的約翰。幾個孩子被殺死后，她把他們的尸體搬到臥室的床上，并換上睡衣，蓋上一條被單。然后，她又把最小的才六個月大的女兒放進浴缸準備溺死，就在這時，七歲的諾亞走進浴室看見了眼前一幕，便問妹妹做錯了什么。安德莉亞站起來又去轉身追他，他隨即跑開了。最終，諾亞還是被媽媽拽到浴室，遭到與兄妹們一樣的厄運，被溺死在妹妹的尸體旁邊。安德莉亞把所有尸體搬到臥室后，分別給警方和丈夫打了電話。

檢方起訴她犯有多起蓄意謀殺罪，如果罪名成立，安德莉亞將被處以死刑，但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是一位盡職盡責的母親。安德莉亞經常去一家書店給孩子們買書，最后一次買書是兩周前，書店老板對她印象特別好。“聽說安德莉亞親手殺死自己五個孩子，大家議論時都認為她是一個惡魔，但這絕對不是我在書店見到的安德莉亞。她肯定犯有什么嚴重的精神疾病，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老板說，“她總是非常樂觀，每當談起自己丈夫時都充滿愛意。她對孩子們也很溫柔，所以每當我聽到有人在媒體上說五個孩子會讓任何人發瘋時，我都感到非常生氣。”

警方擔心在押的安德莉亞自殺，因此庭審之前，對她實行24小時監控。辯護律師喬治·帕納姆向《休斯敦紀事報》記者透露：“安德莉亞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并服用大量藥物治療。被捕后第五天，她都無法同我正常交流。我已經收集了大量能夠證明她精神失常的證據，這樣就可以患有精神病為由，替她作無罪辯護。”他又補充道：“這場悲劇的發生絕非偶然，并不是當天丈夫吃完早餐，同自己吻別上班以后，安德莉亞才萌生了溺死所有孩子的念頭。我估計，她平時肯定會有一些反常表現，隨著精神疾病越來越重，最終導致悲劇發生。”

生完第一個孩子后，安德莉亞就辭去護士工作，在家做起了全職媽媽和家庭教師，朋友們都認為安德莉亞非常專注于這兩項工作。以前的一位鄰居們說：“她的丈夫不希望她繼續工作，而是待在家里照顧孩子。我從沒有看見他們請過保姆，一直都是自己照看孩子。”

安德莉亞同丈夫相戀四年于1993年結婚，結婚10個月后，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諾亞出生，她的丈夫希望他們能有很多孩子。安德莉亞被捕之后，她的丈夫表達了對她的愛與支持，他告訴記者說：“這件事情令我非常痛苦，雖然她殺死了我們的孩子，但我覺得真正的兇手并不是這張全家福照片中的女人。”

醫學專家試圖用各種理論來解釋這樁慘案，法醫學專家菲利普·雷斯尼克認為：“有些母親患有妄想癥，認為孩子們被詛咒，或者認為自己必須把孩子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因此錯誤地認為自己的孩子死比生好。”《殺害兒童》一書的作者芝加哥內科醫生拉里·米爾納說：“有些母親決定自殺，又不愿意讓孩子們在這個罪惡的世界上沒有媽媽，所以她們通常決定帶他們一起去天堂。但很多情況下，母親殺死孩子們之后無法實施自殺。”他認為，安德莉亞是否具有自殺傾向是弄清她作案動機的關鍵。溺死所有孩子之后，安德莉亞非常鎮定地分別給警方和丈夫打了電話，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自殺傾向。在拉里·米爾納醫生看來，安德莉亞之所以這樣做，可能是為了報復丈夫，也有可能是因為患有嚴重的精神病。南卡萊羅納的法醫專家杰弗里·麥基曾經多年從事孕產婦殺害子女案件的研究，他說道：“有的母親可能會錯誤地認為他們的孩子被妖魔化或感染不治之癥。”法醫專家喬治·雷克爾提到了“代理自殺”的可能性。他認為：“通常情況下，這些母親脫離現實生活，不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經常分不清楚自己周圍的人，而且大都具有自殺傾向。在稀里糊涂的狀態下，她們在殺害自己孩子的時候，卻以為這是在自殺，結果本想自殺的她們卻把自己孩子殺害了。”

安德莉亞的兄妹都感覺到她有點失常。她的妹妹說：“她有時會呆呆地看著我們，當我們看她時，她的眼神飄忽不定，好像遠在百萬英里之外。”她的哥哥也說：“我妹妹是一位好媽媽，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能隱約感到存在什么問題，也曾經試圖跟她交流，但每當我問她過得怎么樣時，她都回答說很好。我感覺她沒有跟我說實話。直到現在，她好像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盡力安慰她，告訴她一切都很好，但她總是無話可說。自從第四個孩子出生以后，安德莉亞發生了巨大變化，表現得像個僵尸。她以前經常開懷大笑，但現在至少有兩年時間聽不見她的笑聲了。我猜她肯定出了什么事。”

2001年8月8日法庭傳訊時，安德莉亞以精神失常為由提出無罪請求。貝琳達·希爾法官提出，他們將組成一個陪審團來判定安德莉亞是否具備民事行為能力。哈里斯縣檢察官查克·羅森塔爾說他們會起訴安德莉亞犯有謀殺罪，并堅持判其死刑。

9月召開的安德莉亞民事行為能力聽證會上，辯方的心理學家史蒂夫·魯本澤爾稱，安德莉亞希望自己被處以死刑，目的是想將她體內的撒旦一同除掉。史蒂夫認為，安德莉亞幾個月之前就開始謀劃，要殺死自己的孩子們，而在案發前一天晚上才下定決心。安德莉亞認為，布什還擔任德克薩斯州的州長。她曾對史蒂夫說，有個聲音告訴她有個惡魔藏在自己的體內，并且會毀掉她的孩子們。因此，她決定自己先殺死孩子們，保證他們能夠上到天堂，自己被布什下令處死之后，就能在天堂跟孩子們團聚。

辯方和控方的心理學家們都認為，安德莉亞的精神狀況有所好轉，但還意識不到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四個月之后，安德莉亞具備了民事行為能力，第一次開庭時間定在2002年2月18日。在此之前不久，安德莉亞丈夫堅稱，她在殺死孩子時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說自己從沒想過如何原諒安德莉亞，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做錯什么，沒有什么可以原諒的。這個悲劇導致他幾個月都無法正常工作，但現在他又開始忙于航天飛船項目，下班后回到他與孩子們曾經住過的房子里。他說自己感覺不到房子里有任何異樣，也許因為他根本就不怕。為了避免勾起傷心往事，他把孩子們房間的東西都扔掉，比如：小女兒的嬰兒床、為兒子們親手制作的上下床等。

為了紀念孩子們，安德莉亞丈夫建立了一個網站，上傳了孩子們的照片和音頻資料等。他每周都給安德莉亞打電話，給她播放孩子們的音頻，希望能夠幫她盡快恢復到正常的精神狀況。此外，他每周都去探望安德莉亞兩次。他說，安德莉亞沒有做好思想準備，面對發生的這一切。他不明白安德莉亞為什么不告訴他自己的內心恐懼，指責醫生不應該讓安德莉亞出院，給她過早地停藥。他告訴記者：“我一點都不怪安德莉亞，如果她能夠得到合理的治療，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孩子們現在都還好好地活著。我們普通人無法保護家人免受精神病人的傷害，但醫生可以，他們可以把精神病人留置在醫院里，給他們提供恰當的治療。”安德莉亞的家人和朋友們都認為，她的丈夫應該為她的抑郁癥負有部分責任，他是一名福音派信徒，每周至少要用三個晚上的時間，與家人一起學習圣經，堅持認為孩子應該待在家里自我教育，而不是去學校接受陌生人的教育，所以安德莉亞一直認為自己應該在家教育孩子，而這份責任對她來說負擔太重，最終將她壓垮了。

安德莉亞向警察交代，當時孩子們都還穿著睡衣，坐在餐桌前吃著早餐。她把孩子們一個個地抱到放進灌滿水的浴缸內淹死，只有最大的孩子諾亞在浴缸里掙扎了兩次。檢方認為安德莉亞的殘忍決定，讓他們無法相信她是個精神病人。當區檢察官說：“她因為精神失常，也許會淹死一個孩子，但事實是卻淹死了五個孩子！這還能說她精神失常嗎？確實無法讓人信服。”

庭審之初，德克薩斯州民意調查顯示，大部分人認為安德莉亞有罪，而且還有一小部分人支持法院宣判死刑。哈里斯縣判處死刑的比率遠遠高于美國其他縣。安德莉亞向警察交代她之所以要殺死自己孩子是因為自己是個壞媽媽，孩子們都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教育。法庭上播放這段口供錄音給陪審團時，安德莉亞面無表情。然后，法庭上又播放了她給警察打電話的錄音。地區副檢察長喬·昂比指出，通過電話錄音可以看出安德莉亞知道她那樣做是錯誤的，是一種違法犯罪行為，由此可以斷定她當時神志清楚。他說，安德莉亞曾經向警察交代她從兩年前就開始考慮要殺死孩子們。安德莉亞患有產后抑郁癥，我們對此沒有任何異議。但種種證據表明案發時她神志清楚，能夠分清對錯。我們無需再提供能夠證明她神志清楚的任何證據。但辯護律師喬治·帕納姆在法庭上提出，產后抑郁癥是一種最為殘酷、嚴重的精神疾病，剝奪了母親的天性，使得她們無法去養育、保護和愛撫自己的孩子，讓現實變得很殘酷。他向陪審團陳述說，很多精神病醫生都發現，安德莉亞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但由于彼此缺乏溝通，導致安德莉亞過早出院，并且29天之后就發生了慘案。案發前兩周，安德莉亞停止服用治療精神病藥物，精神幻覺讓她錯誤地認為殺死孩子是正確的。辯護律師繼續說道：“現在她又繼續服藥，所以才可以坐在法庭上。”

開庭四周后，庭審最后陳述時，兩位辯護律師都堅稱如果安德莉亞不是精神病人，那么就不存在精神病人。但是，陪審團大約辯論四個小時后，駁回了安德莉亞的無罪申請，宣判謀殺罪名成立，這就意味著安德莉亞將面臨注射死刑。聽到這一判決之后，她的丈夫絕望地喊道：“上帝啊！”德克薩斯州死刑倡導者黛安·克萊門茨認為判決非常合理，并稱贊法庭上兩名檢察官不斷播放安德莉亞一家的家庭錄像。她說：“這些錄像是唯一能夠為孩子們伸張正義的材料，人們都看得清清楚楚，12名陪審員也為該案審理付出了辛勤汗水，同樣值得我們敬佩。”而美國全國婦女聯合會德州分會會長黛博拉·貝爾對于這樣的判決表示反對。她認為，該判決是對安德莉亞的“迫害”而非“公正審判”，同時表明需要對公眾進行宣傳教育，以便他們能夠理解并同情精神病患者。

判決宣布后，圍繞該判決是否合理，以及是否該對精神病患者定罪等問題，美國社會各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法律顧問安德魯·科恩評論說，陪審團沒有重點考慮辯護方提供的可以證明安德莉亞精神失常、患有產后抑郁癥和精神分裂癥的醫學證據。相反，他們采納了起訴方的觀點，即在法律上，精神病患者需要負法律責任。

依據美國法律，只要被判處死刑的犯人具備執行條件，就可以對其執行死刑。安德莉亞通過大量服用精神病治療藥物，具備出庭參加庭審的條件，同樣如此，她也具備死刑執行的條件。然而，安德莉亞的案子并沒有結束，也沒有對她執行死刑。2002年3月15日，陪審團將其死刑改判為終身監禁，這就意味著她在保釋之前至少要在監獄里服刑40年。

安德莉亞的代理律師再次正式提出無罪上訴申請，并于2006年6月26日啟動再審，結果安德莉亞以患有精神病為由宣判無罪。與此同時，安德莉亞同丈夫離婚，并于2007年從德克薩斯州立醫院轉院到克爾維爾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