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磊 楊光影
摘 要:“易象”猶“藝象”是中國藝術理論的重要觀點。《周易》之象對于藝術之象造成何種影響,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命題。盡管中西語境不同,但從本體功能和特質來看,易象與康德意義的圖式具有諸多溝通之處。由康德圖式論出發,易象可被視為追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這種追求深刻影響到藝象的建構,追求圖式表達成為藝術家的立象方式。然而,圖式的純粹表達僅僅是藝術家的理想,因為在言-象-意的表達框架中,圖式表達仍然受到“言”的約束。在語圖互文中,我們看到藝術家追求圖式純粹表達的努力:通過以語明圖和以畫釋語,圖式較大限度地擺脫了言的約束,得到更加通透的表達。
關鍵詞:《周易》之象;圖文之象;圖式
中圖分類號:J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3-0076-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3.012
朱良志先生在《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中提到,“‘易象猶‘藝象是中國藝術理論中一個根深蒂固的觀點。”[1]在中國傳統語境中,雖然“象”的內涵不斷流變,但可以確定的是,“象”肇始于《周易·系辭》,而后進入文學與繪畫等藝術領域。周易之象與藝術之象的關系,尤其是《周易》之象對藝術之象造成了何種影響,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限于篇幅,本文重點討論易象對文學和繪畫之象的影響。
《周易·系辭》“孔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象的原意是卦象。卦象具有溝通天道與現象界的作用,與康德哲學的圖式(shema)①類似,是概念與現象的中介。由此而言,盡管兩者語境不同,卻具有一定的可比性。從卦象的特質來看,它與圖式有諸多相通之處。但康德的圖式僅僅存在于人的知性(understanding)中,②而卦象實存于典籍之內,因此,且不妨說,卦象是力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這種表達取向深刻地影響了藝術之象的存在形態,建構和表達圖式成為文學和繪畫的共同追求:文人通過文學語言和手法引導讀者超越對具象的再現,生成包含作者意指的圖式;畫家通過超越描摹物象的筆墨語言,建構圖式,以此引導觀者體味畫者之意。不過,圖式的純粹表達僅僅是藝術家的理想,原因是象進入藝術領域,形成言-象-意的表達框架,在此框架中,圖式的表達受到“言”的約束。不過,在語圖互文中,我們看到藝術家突破“言”的束縛,最大限度地表達圖式的努力。從圖到語看,畫家力圖呈現圖式之象,卻受到圖畫形式的約束。文學以語言釋象,闡明圖式所包含的意念,從而使畫中之象達到“亦概念亦形式”圖式“一方面必須與范疇同類,另一方面必須與顯像同類”“一方面是理智的,另一方面是感性的”。張祥龍先生將之概括為“亦概念亦形式”,參見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147、15頁。李秋零譯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以及張祥龍《現象學導論七講》,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以筆者之見,“亦概念亦形式”是講求概念與形式的不分與合一,這種合一狀態類似于德勒茲的“不可區分點”,也與中國禪宗的“即體即用”相似。的境界。由語及圖看,文學通過語言建構圖式,繪畫將圖式落實到紙面,強化了詩中圖式所含之意念,使得詩中之象實現概念與形式的融合。通過互文,圖式在繪畫與文學中得到了盡可能純粹的表達。
一、《周易》之象:追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
將“易象”界定為追求圖式的符號系統并非對圖式理論進行生硬移植,亦不是對易象進行粗暴肢解,而是在互證式和闡發式的解釋中,為易象提供類似“視域融合”的闡釋。盡管兩者語境不同,但從本體功能看,圖式與易象都是概念與現象的中介,發揮著溝通二者的作用;從特性而言,二者有諸多相通之處。但圖式僅存在于個人的知性(understanding)中,而象卻實存于典籍內。基于易象與圖式的相通與差異,我們可以將之視為追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
需要指出的是,圖式與卦象存在語境的差異:其一,康德的圖式建構于主客二元對立的認識論,而卦象則形成于古人“天人合一”的觀念之中。不過,主客二元最終以圖式為中介得到融合,而“天人合一”也不可能完全擺脫主客二元的關系,它的出發點仍是作為主體的圣人與客觀物象的交互。其二,圖式產生于康德哲學嚴密的邏輯推演,而卦象似乎根植于經驗觀察。但從易卦本體看,它是一套嚴密的符號系統,無論是邵雍的圖象還是黃宗羲的象數,都包含精密的推演和變化。這樣嚴密的系統單靠經驗式的“俯仰往還”顯然無法做到,卦象也應該包含一定的邏輯。基于以上兩方面論述,筆者以為卦象與圖式存在溝通的可能。
這種溝通表現在:首先,從本體功能看,卦象承擔溝通概念與物象的中介作用,與康德圖式的功能相似,就此而言,卦象與圖式具有一定的可比性。康德認為,“純粹知性概念與經驗性的直觀相比完全是異類的,絕不能在任何直觀中遇到……必須有一個第三者”,“這樣一個表現就是先驗的圖式”[2]147。與圖式相通的是,“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3]274“賾”即幽微而深奧的義理,是圣人對天道的體悟。天地物象無法直接呈現天地大道,需要提煉一個中介——象,作為圣人之意與現象界的溝通。
其次,從特質的角度審視,圖式與卦象具有諸多相通之處。第一,圖式“亦概念亦形式”,是二者的統一。卦象則以圖的方式在現象界顯現,是天道或天理與圖像形式的統一:一方面,象帶有圖像性質,正是:“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3]303。從文字學的角度看,“象”是大象的象形文字,《說文解字》說,“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4]465。在后來的使用中,“此謂古《周易》象字即像字之假借”[4]465,象是像的假借,因而具有形象、圖像的意義;一方面,象又包含天道義理。“夫易彰往察來,而微顯闡幽”[3]311,可見象中包含幽渺而深刻的天道和義理。綜合兩方面看,義理屬于概念,而“像”是形式,二者在卦象那里得到微妙的統一,正是“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3]312。王弼對“象”的解釋也說明了這種統一:“夫易者,象也。象之所生,生于義也,有斯義然后明之以其物,故以龍敘乾,以馬明坤,隨其事義而取象焉”[5]。第二,卦象與圖式一樣,具有先驗性和概括性。一者,圖式是先驗想象力的產物,卦象則是圣人對天道的先驗體悟和把握。康德說“圖式則是純粹先天想象力的一個產物”[2]150,而在中國古人看來,人間的一切知識、道德、倫理、次序都來源于“天”,都是圣人由“天”的啟示中先驗體悟而生的,正是“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3]290再者,圖式具有概括性和抽象性。康德認為,圖式與現象界的圖像不同,它是圖像的“略圖”,“圖式……仿佛一個符號,種種圖像是通過它并根據”。[2]150卦象是同樣如此,“以類萬物之情”[3]298,足見它是萬物的抽象與概括。
然而,康德認為圖式作為現象界圖像的示意圖,僅僅存在于個人的知性之中,而卦象則實實在在地存在于《周易》。鑒于此,我們只能說,卦象是追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總而言之,盡管中西文化語境不同,但《周易》之象與圖式的確具有諸多可溝通的地方,我們可以將《周易》之象視為一種力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
二、建構與表達圖式:藝術家理想的立象方式
象進入藝術領域后,內涵發生流變:“象”在藝術理論中不再指卦象,但卦象所蘊含的表達圖式的追求深刻地影響了藝術家的立象方式。從言-象-意的表達框架看,這種影響又是必然的。古代藝術家的“意”絕非庸常之理,而往往是幽微的意緒和體驗,且和天地生生之道相聯系。因此,與遠古的卦象闡發圣人之意一樣,圖式能夠闡明藝術家之意。
具體而言,象進入文學領域后,文人力圖超越對具象的再現,生成包含作者意指的圖式;象進入繪畫領域,畫家通過舍棄描摹物象的筆墨語言建構圖式,以此引導觀者體味畫者之意。但在言-象-意的表達框架中,圖式的純粹表達僅僅是藝術家的理想,因為圖式表達始終受到“言”的制約。
象進入文學領域,文人追求圖式的建構和表達。“象者像也”,易象本身包含形像的意味。在文論中,單獨出現的“象”一般指具體再現,類似于西方文論中的語象語象是美國新批評中的常用術語,是指讀者在對文學語言的接受過程中,通過語言描述想象出的形象。趙毅衡先生認為,“語象” 一語是新批評派為他們所研究的語言形象所找到的特殊術語,參見趙毅衡《新批評:一種獨特的形式主義文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5頁。由此看來,語象側重讀者對描述對象的具象再現。。但這并不意味著文人滿足于具象再現。相反,他們力圖超越具象,力求圖式的建構和表達,產生了“象外之象”的理論范疇。象引入文學領域始于東漢鄭玄注《周禮·天官·司裘》“若詩之興,謂象飾而作之”[6],陸機《文賦》亦有“俯貽則于來葉,仰觀則象于古人”[7]。但此時的“象”仍然是對易象概念的簡單挪移。“象”作為文藝理論范疇加以討論,應該始于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獨造之匠,窺意象而運斤”[8]493。從《文心雕龍》對象的論述,我們能看到易象對文論之象的影響。首先,“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壁,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8]1。“麗天之象”蘊含著天地至道,是道的顯現。其次,“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8]1周易之象是文學之象的源頭。同時,易象是天道與現象界的中介,“文以載道”——文學之象也有相似的功用。魏晉之后,唐人對象有所發展,如王昌齡“久用精思,未契意象”[9]75,皎然“采奇于象外”[9]88。戴容州云:
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然題紀之作,目擊可圖,體勢自則,不可廢也,愚近有《虞鄉縣樓》及《柏梯》二篇,誠非平生所得者,然官路好禽聲,軒車駐晚程,即虞鄉入境可見也又南樓山色秀,北路邑偏清,假令作者復生,亦當以著題見許。其《柏梯》之作,大抵亦然。[10]
這段論述包含明顯的圖式表達傾向,分為兩個層次。第一,“象外之象”中的第一個“象”是“可望之象”,即在詩歌作品中的語象表層里由詩人所描述的,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景色。第二,“象外之象”的第二個象是指詩人深藏在詩歌語象表層后面的圖式。讀者在作品的引導,否定和超越再現的具象,達到“象外”,體驗詩歌中蘊含的圖式。“超以象外,得其環中”,通過圖式(象外),讀者能夠體驗詩人難以言說的幽微意緒。
從繪畫領域而言,畫家也追求圖式的呈現。從繪畫起源的論述看,文人認為繪畫起源于卦象,圖畫之象是對卦象的繼承和新變,這一觀念為圖式的建構確立了合法性。魏晉王微《敘畫》說:“以圖畫非止藝行,成當與《易》象同體”[11]583,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說:“夫畫者……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11]27,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轉引《圖畫見聞志》之言:“伏羲畫八卦,當為畫字。今之古文‘禽魚,皆有象形之體,即畫之法也”[12]38。如是而觀,卦象是繪畫的萌芽,書畫源自卦象。從創作論而言,由于繪畫尤其山水畫側重表達畫家幽微的體驗,力圖超越具象描繪的“象外”甚至比文論提出得更早。南朝宋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理絕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載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書策之內”[11]689,謝赫說“取之象外,方厭膏腴”[11]355。與司空圖“象外之象”相通,畫家的“象外”圖畫也是幽微之道演繹的圖式。宋代文人介入繪畫,一些畫論明顯體現了圖式表達的追求,比如米芾提出的“意似”。“意似”存在由“意”到“似”的演化,是意念演繹到繪畫空間的象,有別于對物象的單純觀察和細致描摹。“畫之為說,亦心畫也”[11]689,畫中之象是“意在筆先”的生成。根據康德的說法,“意”首先應該在畫家的頭腦中形成圖式[24]38,而后通過筆墨語言形成圖像。追求“意似”,就是追求圖式的呈現和表達。這一表達是在“每靜室僧趺,忘懷萬慮”[11]688,“胸滌塵埃,氣消煙火”[11]192的狀態下完成的,這是一種排出經驗干擾,近乎先驗的狀態,類似于圣人與天相通的先驗狀態。意似的觀念在米友仁的畫作中得到充分表達,無論是《瀟湘奇觀圖》,還是《遠岫晴云圖》,均是山水鴻蒙,近乎抽象,云氣的流動,仿佛畫者的時間意識在繪畫空間的演繹。二米的“意似”之作對后世繪畫影響甚大,無論元代的倪瓚、吳鎮,還是明代的沈周、李日華、董其昌,都認同二米的創作觀念和作品。
但不可否認的是,純粹的圖式建構與表達僅僅是藝術家的理想。其原因在于:在言-象-意的框架中,藝術中的象不可能與“言”完全相離,它仍然受到“言”的約束。當“立象以盡意”的觀念進入藝術領域,才形成了言-象-意的表達框架。在《周易·系辭》中,“立象以盡意”“系辭以盡言”,象與意相關,而盡言的任務交給了系辭,言、象、意并沒有聯系在一起。言-象-意框架的整合和建構始于王弼的注釋。“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周易略例·明象》),魏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晉人王弼的這一注釋基本建構出文學創作的表達理路,明確了言-象-意的表達傳統。當文人介入到繪畫后,“立象以盡意”也進入了繪畫領域,形成“圖-象-意”的傳統。在文人那里,繪畫圖像是表達胸中之意的筆墨語言,因此,“圖-象-意”依然可以納入“言-象-意”的框架中。從繪畫領域看,純粹的圖式表達只是繪畫受到視覺形式的約束,圖式之象無法完全擺脫與圖像之象的聯系。文學亦然,語言是“約定俗成的符碼”[13]56,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依靠讀者想象體驗圖式,卻無法完全擺脫“約定俗成”的約束。盡管如此,藝術家依然以圖式的透徹表達為目標,在作品的傳播和接受過程中,藝術之象處于力圖接近圖式的動態生成。
總言之,象進入藝術領域,卦象的特質對藝術家的立象方式產生深刻影響。對于文學來說,文人否定對具象的描寫,引導讀者超越具象再現,在體驗中生成圖式。對于繪畫來說,畫家試圖排斥對具象的描寫,致力于在繪畫空間演繹圖式。不過,文學與繪畫依然存在表達圖式的局限,圖式的純粹表達僅僅是藝術家的理想。
三、圖式的純粹表達:語圖互文的追求
如上所述,圖式的表達受到“言”的局限。但在語圖互文中,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力圖擺脫“言”的約束,追求圖式純粹表達所做的努力。從圖到語看,畫家力圖呈現圖式,但無法完全擺脫視覺形式的約束。文學以語言釋象,闡明圖式所含意念。這種以語明畫的現象主要體現在文人山水畫中。由語及圖看,文學通過語言建構圖式,卻無法完全擺脫語象。繪畫將圖式落實到紙面,強化了詩中圖式包含的意念。這種以畫釋語的現象主要體現在詩歌圖譜中。總之,文學與繪畫互文互釋使“言”的約束得到較大程度的克服,藝術之象達到概念與形式“不分”的境界,因此圖式的表達顯得更加通透。
首先來看文人山水畫中的以語明畫。山水是文人體悟幽渺之道的空間,對天地之道的把握,融合在文人對山水空間和時間的感悟和體驗之中。畫家力圖呈現時空體驗演繹的圖式,但它無法完全擺脫視覺形式的約束。題畫詩以語言釋象,強化圖式所含意念。這種強化具體表現:
第一,在山水畫中,畫家力圖在有限的繪畫空間表達空間之遠和時間之遠。盡管如此,山水之象不可避免受到圖像形式的限制,詩歌以語言闡釋圖式,突顯畫中的遠意,讓山水形式與畫家的時間意識合一。在古人的時空體驗中,“遠”是一種重要的范疇。首先而言,“遠”的時空意識存在于古代神話與諸子思想中。《山海經》中的《大荒經》《海外經》記載的神仙之所和化外之地,展現的是古人對空間之遠的想象。在諸子思想中,“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儒家的“天下”是文德和儒道在空間中遠播的結果。在道家思想中,“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莊子以鯤鵬之遠隱喻道之邈遠。值得強調的是,古人的“遠”從空間體驗出發,最終轉化為時間求索。孔子的“逝者如斯夫”,由水在空間中的遠流出發,思考時間的流走。老莊的時間之遠更為深刻。老子遠溯于混沌,以此求索天地至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第一章》)。莊子干脆以混沌的寓言,說明只有回溯到邈遠的時間之初,才得把握道。在山水空間中,“遠”是文人和畫家普遍的時空體驗,因為山是“離世絕俗”[11]631的靜寂空間,是回溯太古,體味大道的空間,正如《老子·第十六章》所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具體到繪畫本身,畫家試圖在絹素中表達空間之遠,《林泉高致》中有“高遠”“深遠”“平遠”的“三遠法”,韓拙《純山水全集》補充了“闊遠”“迷遠”。[11]655不過,在具體的形式表現方面,“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流則遠矣”[11]631。誠然,這不失為一種高妙的形式表現方式,但反過來思考,也是一種無奈:遠的表達畢竟受到形式和畫面空間的限制,只能采取這種辦法,最大程度地擺脫形式的約束,從而遠溯天地至道和天理。然而,通過以遠為詩眼的題畫詩,山水圖式的“遠”得到進一步闡釋,從而凸顯了山水之象的圖式意味。比如,沈周的《策杖圖軸》從形式上看,畫面著重以溪遠之象表達對時間的回溯,對現世的超越,但相比于倪瓚之畫(此作為沈周仿倪瓚之畫),沈周的山水卻完全不一樣。倪瓚的水與山澄凈,表達動靜不分的化境,而“沈周從這位元代大師那兒取得了大部分材料,卻建造出嶄新的局面,結構緊密,規模龐大,有力地透露出山勢的騷動和沖勁”[14]111,山勢的騷動影響到溪遠的表達,溪水仿佛被擠壓到苔點之山的中央在山勢中,畫面顯得遠意不足。但《策杖圖軸》以題跋相濟,詩云“山靜似太古,人情亦讒如,逍遙遺世慮,泉石是霞居。”“山靜似太古”出自北宋詩人唐庚的《醉眠》,由山水的空間之靜回溯到太古之遠。通過這種回溯,讀者在想象中形成了山水之遠的圖式,體味到畫者在山水間體驗到的洪荒之遠。當讀者回到畫面,更容易觀照到山水圖式中的邈遠時間,而非耽溺于圖像形式之中。綜上,單純從筆墨形式而言,盡管“沈周此時期心緒尚未完全達到化境”[14]109,但“山靜似太古”成為圖式之象的恰當注解。通過詩畫互文,畫中山水既是山水形式,同時又是畫者的時空體驗。
第二,“畫家之妙,全在云煙變滅”[11]716,山水圖式往往以云雨煙藹等表現時間流轉和萬物生息,題畫詩強化了煙云變化背后的造化之理和生成之道,于此,云煙即造化,造化亦云煙。米友仁的《云山圖》對后世影響深遠,畫家繼承董源的“近視不類物象”,以期在形式方面超越對物象的描繪,建構云藹造化生息的圖式之象。后世的題畫詩對云山圖式進行解讀,闡釋視覺形式之中包含的時空體驗和造化之理。這種闡釋主要有兩種理路:第一,直接點出山水云煙的造化之道。比如,米友仁自己對《大姚山圖》的解讀,武林秋高曉欲雨,正若此畫青冥冥,三茅別有洞中天,我欲山居屏世緣。[15]34“青冥冥”點出云煙變化中透露著天地的幽微的造化生成之道。又如元代王惲《題米元暉楚江晴曉圖》,“元暉筆力盡清雄,兩岸青山似越中。六鑿近年攘欲盡,蒼煙無復曉冥蒙。”[15]38“蒼煙冥蒙”點出煙所蘊含的生息之理。明代張羽《米元暉云山圖》說得更直接:“千里能移方寸間,天機揮灑過荊關”,直接點出云山之象所包含的生生之道。第二,以虛空之景寫出山水之理。比如倪瓚的《題小米大姚山圖》,“大姚湖水白生煙,長物都除絕世緣。笙鶴不為歸鶴怨,王仙真是勝丁仙。”[15]45通過鶴的虛景(圖式中并無此景),闡釋云山之象透出的隔絕現世的太古之靜,而太古之靜正是畫家的時間遠溯,包含畫家從云中獲得的時間體驗。元代于立《題米元暉畫山水》“綠蘿曉月懸松風,縹緲惟聞煙外鐘。十年往事一回首,已隔云山千萬里”[15]56。前兩句為畫者實景,后兩句為虛,“十年往事一回首”,文人由云山圖式的太古之境引起今夕何夕的感嘆,“已隔云山千萬里”又讓傷時之懷融入云煙中。
其次再看詩歌畫譜中的以畫釋詩。文學試圖超越語象,建構圖式,卻依然受到語言的約束。詩歌畫譜將文人納入畫面之中,從而跳出敘述者的視野,從旁觀者的角度出發,著重于對詩眼的視覺闡釋,進而闡明和強化文學的圖式之象。下面以《唐詩畫譜》為例詳析之。在文學接受過程中,讀者首先生成諸多語象,而后建構出圖式之象。應該說,在這一過程中,文人與讀者是“相合”的,讀者在文人的引導下,試圖站在文人的角度體驗和把握圖式之象。但在《唐詩畫譜》中,文人卻置于畫面之中,致使觀者跳出文人的視野,與之“相離”。可以說,畫譜從旁觀者的角度闡釋詩歌中的圖式。在跳出文人視野的同時,畫譜著重于詩眼的視覺呈現。這一獨特的視角和方式強化了詩歌的圖式,有助于讀者擺脫語象的約束,領會詩人之意。比如,杜甫的《絕句》,“江邊踏青罷,回首見旌旗。風起春城暮,高樓鼓角悲。”[16]25畫面遠山簡筆勾勒,與近處的老松組成清寒的景致,詩人置于此景致中,抬眼遠望。通過清寒的筆墨語言,畫面恰當地突顯出此詩的詩眼,即由望而生的“悲”。“是年西山有吐蕃之警,故云旌旗、鼓角”[17]38,詩人之悲是家國之憂。在畫面中,詩人旁邊還有一位官員,仿佛告訴杜甫吐蕃入侵的消息,詩人踏青之喜由此轉為家國之憂,而周圍草木的生機綠意與遠山城郭的清寒相對比,似乎暗示詩人心情的轉變。詩人的家國之憂與圖譜視像交合。又如,虞世南《春夜》,“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開。驚鳥排林度,風花隔水來。”[16]8詩歌建構出詩人春夜庭院閑游,靜觀景物之象。畫面以飛動的螞蝗描刻畫出詩人形象。盡管與馬和之的筆法相似,但不同于馬和之《詩經圖》中嚴肅恭敬的人物形象,此圖中人物舉手投足間顯示出賞景的自得與閑適。庭院中的環境也異常清凈,就連岸邊的仆人都靜靜地佇立,唯恐打擾主人雅興。于此,詩歌之象在閑靜之意與視覺形式的融通中,得到淋漓盡致地呈現。
總之,由圖到語來看,文人山水畫通過以詩明畫的方式強化繪畫中的圖式。從語到圖而言,詩歌圖譜通過以畫釋詩非方式突顯出詩歌的圖式。無論以語明圖還是以畫釋語,圖式較大限度地擺脫言的約束,得到更加通透的表達。
綜上所述,《周易》之象是力求圖式表達的符號系統。當《周易》之象進入藝術領域,圖式表達的追求影響藝術家的立象方式,建構和表達圖式成為藝術家的追求。然而,圖式的純粹表達僅僅是藝術家的理想,因為在言-象-意的表達框架中,圖式的表達受到“言”的約束。不過,在語圖互文中,“言”的局限得到較大程度地克服,圖式之象得到更加通徹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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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杜甫.杜甫全集:第十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2:38.
(責任編輯: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