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滌修
摘 要:古代戲曲對詩詞“本事”的戲劇化吸收與演繹主要有如下幾種情形:有些戲曲直接以詩歌敘寫的內容作為戲曲創作的本事素材;有些詩歌既有一定的敘事內容又和詩人有一定的關聯,戲曲作家就將詩人形象附會、糅合進詩作內容中來重新結撰故事;有些戲曲以流傳的詩詞故事作為戲曲創作的本事素材。這種本事化吸收既顯示出詩詞中包含的敘事性,也體現出詩詞和戲曲的敘事關聯性。
關鍵詞:戲曲;本事取材;詩詞;故事
中圖分類號:J8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3-0045-05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3.007
古代戲曲與詩詞具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緊密聯系。一方面戲曲之曲辭即為曲調化之詩、詞,賓白中也常有詩詞體語句;另一方面戲曲作家常常直接吸收、化用前人的詩句詞句入?。桓匾氖?,古代戲曲具有強烈的寫意性,戲曲曲唱與表演時所營造、呈現的審美意境與古典詩詞所追求、崇尚的藝術境界具有內在的相通之處。古代戲曲對詩詞,除了語句、格律、音樂、意境方面的吸收、借鑒、融通外,還存在本事化、戲劇化吸收的情況,詩歌本事內容、流傳中的詩詞故事往往成為古代戲曲創作取材的本事淵藪。這種本事化、戲劇化吸收既顯示出詩詞中包含的敘事性,也體現出詩詞和戲曲的敘事關聯性,本文即對此進行探討。
一、有些詩歌具有較為清楚的敘事內容或敘事情節,戲曲作家就直接以詩歌之本事為戲劇之本事,以詩作敘寫的內容作為戲曲創作的本事素材
中國古代抒情詩多敘事詩少,即使是詠史詩,也往往是對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抒發感慨,敘事性很弱,這樣,詩歌內容可直接作為戲曲本事的詩作就較少。《長恨歌》《木蘭詩》由于敘事內容較為清楚,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都很明晰,因此詩作內容均被戲曲作家作為本事故事采寫入劇。
唐明皇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之間的情事關涉盛唐命運,正史稗記多有載述,以之為表現內容的文藝作品不勝枚舉,僅以李楊帝妃戀為故事內容的古代戲曲就有多種。對于李楊題材戲曲而言,劇作雖然具有多方面的創作素材來源,不過,白居易《長恨歌》對這類劇作影響頗大則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對于白樸創作的元雜劇《梧桐雨》、洪昇創作的清傳奇《長生殿》而言,不僅兩劇劇名文字來自于《長恨歌》詩句,《長恨歌》題詠敘寫的故事內容及詩作對李楊所持的情感基調也成為白樸和洪昇對待這一歷史本事重要的創作參考。洪昇《長生殿·例言》明白宣稱:“予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為之。……今載《長恨歌、傳》,以表所由。”[1]1吳舒鳧《長生殿序》稱洪昇此劇“亦本白居易、陳鴻《長恨歌、傳》,非臆為之也?!盵1]227毛奇齡《長生殿院本序》也稱洪昇“取唐人《長恨歌》事作《長生殿》院本。”[1]231
《木蘭詩》是南北朝時期的一首長篇敘事詩,講述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在戰場上建立功勛的故事。明徐渭即以《木蘭詩》所敘為本事故事創作而成《四聲猿》之《雌木蘭》?!犊兹笘|南飛》是漢樂府中的長篇敘事詩,表現焦仲卿和劉蘭芝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故事,清錢惟喬《竹初樂府》三種之一的《碧落緣》就是據此詩創作而成。
有的敘事性詩歌,本事內容并未確切交待,但詩歌敘事情節較為完整清晰,詩歌所包蘊的故事核同樣會被戲曲作家當作戲曲創作的本事故事。如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就成為眾多戲曲作品的本事淵藪。《井底引銀瓶》詩是白居易《新樂府》組詩中的一首,寫女子未經父母許可和男子私奔結合,在男家倍遭歧視失去人妻資格的婚姻悲劇故事?!肚?偰刻嵋肪硪弧啊秹︻^馬上》”條言此?。骸吧w因白居易樂府有‘墻頭馬上句而作。居易雖作此詩,未必果有實事,即有實事,亦未指出姓名。仁甫以居易乃中唐人,則所詠之事當在其前,故以裴行儉子當之,非其真也?!盵2]75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其本事是否實有雖無確切的文獻記載,詩中也沒有出現男女主人公的姓名,但此詩敘事性、情節性較強,因此就被吸收、演繹成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劇。宋周密《武林舊事》載有宋官本雜劇《裴少俊伊州》,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有金院本《墻頭馬》《鴛鴦簡》,明徐渭《南詞敘錄》“宋元舊篇”載有南戲《裴少俊墻頭馬上》,均應是此故事內容。白樸在前人作品的基礎上創作《墻頭馬上》雜劇,將故事改造成裴少俊與李千金私訂終身,后歷經坎坷終于夫妻和睦家庭團圓的愛情喜劇。
二、有些詩歌既有一定的敘事內容又和詩人有一定的關聯,戲曲作家就將詩人形象附會、糅合進詩作內容中重新結撰故事,以此作為戲曲創作的本事素材
白居易《琵琶行》是和《長恨歌》齊名的另一首傳唱天下、影響深遠的長篇敘事抒情詩,唐宣宗李忱《吊白居易》詩云:“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此詩不僅在當時童子能吟、胡兒能唱,在后世同樣流傳不衰。僅據此詩內容改編的戲曲就有多種,其中元馬致遠《青衫淚》雜劇、明顧大典《青衫記》傳奇、清蔣士銓《四弦秋》雜劇均現有存本,另外元闋名戲文《琵琶亭》,《九宮正始》著錄,錢南揚先生《宋元戲文輯佚》輯有佚曲二支,[3]212也是此內容。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四十四歲,被貶為江州司馬,第二年秋天,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送別客人,偶遇一位善彈琵琶、年輕時紅極一時、年老被人拋棄嫁作商人婦的歌女,詩人有感于琵琶女的命運并自傷身世而創作《琵琶行》。詩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寫出了天下失意之人容易共有的同病相憐、同聲相應的極致惆悵之感,歷來具有打動人心的魅力。宋人洪邁認為,白居易夜遇琵琶女之事未必可信,“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但羨其風致,敬其詞章,至形于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所作。予竊疑之。”“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爾?!保ň砥摺啊杜眯小贰逗L脑姟贰睏l)洪邁認為,白居易是通過虛構的情節抒發淪落天涯之感慨。人們一般認為,《琵琶行》詩中所寫詩人夜遇琵琶女之事應是實事,不過白居易和琵琶女在京城時并不相識,而以此詩為本事的戲曲作品,往往坐實白居易和琵琶女之間的“情戀”關系,將劇作寫成白居易和琵琶女的纏綿情事。除蔣士銓《四弦秋》遵從《琵琶行》寫白居易和琵琶女(劇中名花退紅)只是江州相遇,兩人間并無情事外,馬致遠《青衫淚》、顧大典《青衫記》均寫白居易和琵琶女(兩劇中名裴興奴)在京城中已兩情相悅,在白居易被貶官,琵琶女也迫不得已嫁作商人婦后,白居易和琵琶女在江州再次相遇,再后白居易復被朝廷重用,白居易和琵琶女也終成秦晉?!杜眯小房畤@兩位天涯淪落人不幸命運的主旨,被《青衫淚》《青衫記》改造成主要表現琵琶女和白居易悲歡離合經歷的坎坷愛情故事。
杜牧《張好好詩并序》講述的是杜牧生命中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詩序對此詩的寫作緣起作了介紹:“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后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歲,為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后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盵5]8(卷一)根據杜牧詩序、詩作及其他資料可知,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杜牧在南昌沈傳師的江西觀察使幕府任職時與江西洪州樂籍張好好相識。張好好色藝雙全,杜牧對她頗有愛慕之意,“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張好好詩》,下同)。然而三年后,張好好卻被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納為妾。再后來,杜牧在東都洛陽重遇張好好,這時張好好已流落在洛陽市鎮當壚賣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詩人“感舊傷懷”,創作并親筆抄寫此詩題贈給她,杜牧《張好好詩》及書法并為詩壇和書林的奇葩。杜牧和張好好的愛情故事極有戲劇意味,后世戲曲作家將其采納入戲是很自然之事。戲曲作家在寫杜牧風流俊逸之事時常以“揚州夢”來冠名,這又和杜牧《遣懷》詩反映的他在揚州浪跡歌樓妓館的生活有關,“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元雜劇喬吉《杜牧之詩酒揚州夢》就以杜牧《張好好詩并序》為本事素材,同時糅入《遣懷》詩內容。喬吉此劇把杜牧和張好好的一些交往過程移到了揚州,同時把兩人無緣偕配的傷感結局改為美滿姻緣。清雜劇陳棟《維揚夢》則同時捏合杜牧《張好好詩并序》《遣懷》《杜秋娘詩并序》及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所記杜牧激賞紫云姑娘的內容并虛撰夸飾而成。杜牧《杜秋娘詩并序》其詩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錡妾,后錡叛滅,籍之入宮,有寵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為皇子傅姆,皇子壯,封漳王。鄭注用事,誣丞相欲去異己者,指王為根,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為之賦詩?!?(卷一)陳棟《維揚夢》中既有杜牧和張好好的交往,更以表現杜牧和紫云(劇中安排為杜秋娘外甥女)的風流戀愛為重點。張好好、杜秋娘,本都是美麗無比且有技藝與能力、然而最終晚景凄涼的命運可悲可嘆的女子,杜牧《張好好詩并序》《杜秋娘詩并序》對兩位女子充滿了惋惜與同情之心,陳棟《維揚夢》著眼點不是張好好與杜秋娘紅顏薄命、色衰被棄,而是杜牧在揚州調風弄月的風流韻事,劇作消解了兩詩中的悲劇、感傷內容,將劇作寫成了才子佳人風情故事劇。
三、有些詩詞雖然本身無確切的敘事所指,但在流傳過程中被賦予了故事化內容,戲曲作家就以詩詞故事作為戲曲創作的本事素材
有些詩詞雖然本身無確切的敘事所指,甚至算不上敘事性詩詞,但前人文獻中有關于詩詞創作緣起與詩詞流傳過程的載述,載述的詩詞故事同樣會成為戲曲作家采納入劇的本事素材。我國古代許多詩話詞話、筆記小說中都記有詩詞故事,尤其是一些以詩系事的著作,如唐孟棨《本事詩》、宋計有功《唐詩紀事》、清厲鶚《宋詩紀事》等,詩歌紀事更是被匯輯在一起。另外,清陳田《明詩紀事》既具有詩總集的性質,也對明詩中有事可紀者進行了廣泛的搜羅,近人陳衍《遼詩紀事》《金詩紀事》《元詩紀事》對遼金元三朝詩歌與詩人資料,唐圭璋《宋詞紀事》對宋詞與宋代詞人資料,也都進行了匯總式的鉤沉輯錄。許多詩詞故事實際上就是詩人詞人故事,內容很有戲劇性,戲曲作家時常將這類故事作為戲曲創作的本事淵藪。
唐崔護《題都城南莊》詩被孟棨《本事詩》演繹為崔護謁漿故事,這一故事持續不斷地被戲曲作家寫入劇作中。今知以崔護謁漿為本事故事的戲曲作品近二十種,現敘列如下:宋官本雜劇《崔護六幺》《崔護逍遙樂》,宋周密《武林舊事》卷十《官本雜劇段數》著錄;宋金諸宮調《崔護謁漿》,《西廂記諸宮調》卷一【柘枝令】引;元雜劇《崔護謁漿》,白樸、尚仲賢各一本,元鐘嗣成《錄鬼簿》著錄;宋元戲文《崔護覓水記》,戲文《宦門子弟錯立身》第五出【那吒令】引,曲譜中題為《崔護》或《覓水記》,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輯得佚曲十六支;明金懷玉《桃花記》傳奇,今存殘本;明闕名《題門記》傳奇,又名《桃花莊》,已佚,《曲海總目提要》卷十七著錄;明闕名《登樓記》傳奇,已佚,《曲海總目提要》卷四十六著錄;明王?!峨p合記》傳奇,已佚,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艷品》著錄;明楊之炯《玉杵記》傳奇,已佚,《曲??偰刻嵋肪硎洠吓岷健⒋拮o二人事而成;明孟稱舜《人面桃花》雜劇,一名《桃源三訪》,今存;明凌濛初《顛倒姻緣》雜劇,已佚,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妙品》著錄;清舒位《桃花人面》雜劇,已佚,清葉廷琯《鷗波漁話》著錄;清曹錫黼《桃花吟》雜劇,今存;清朱景英《桃花緣》雜劇,一說為徐朝彝作,今存清紅蕉館刊本;清闕名《金琬釵》傳奇,今存清刻本。
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對崔護《題都城南莊》詩及崔護與城南桃花女孩愛情故事的記載如下:
博陵崔護,姿質甚美,而孤潔寡合。舉進士下第。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坶T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迸耄员?,開門設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綽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眷盼而歸,嗣后絕不復至。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墻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后數日,偶至都城南,復往尋之,聞其中有哭聲,扣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邪?”曰:“是也?!庇挚拊唬骸熬龤⑽崤!弊o驚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適人,自去年以來,?;秀比粲兴А1热张c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將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慟,請入哭之。尚儼然在床。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復活矣。父大喜,遂以女歸之。[6]10-11
此處崔護題詩第三句是“人面只今何處去”,通行本是“人面不知何處去”。由于《本事詩》所載詩歌本事多來源于傳聞、筆記,許多并非詩歌的本源之事,故其真實性值得質疑。那么,《題都城南莊》詩是否崔護所作?《本事詩》所載此則材料的可信度如何?崔護,中唐詩人,字殷功,郡望博陵(今河北定州市),貞元十二年(796)進士及第,歷任戶部郎中、京兆尹、御史大夫、嶺南節度使等職。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十中收崔護詩三首,其中就有《題城南詩》;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六八收崔護詩六首,對其中三首著作權有所懷疑,注明“一作張又新詩”,對《題都城南莊》未加懷疑。我們可以認為《題都城南莊》就是中唐詩人崔護所作。至于《本事詩》中所載崔護與城南桃花女子的戀愛經過,尤其是桃花女孩見崔護題詩后絕食而死,崔護呼喚后桃花女孩死而復生的記載,明顯荒誕不經,純為小說家言。計有功不相信桃花女子的死而復生,《唐詩紀事》便將女子讀詩而死和呼喚重生的記載去掉了?!侗臼略姟分兴d的崔護題詩愛情故事雖難信為真,但這不影響故事的流傳,詩作包蘊的愛情內容,讓人感受到其中似乎包含有真實的人生故事,人們寧愿相信故事是真實的,于是便一再將其寫入戲劇中。
除了崔護謁漿故事外,《本事詩》中所寫徐德言和樂昌公主破鏡重圓、韓翃章臺柳故事、顧況宮女紅葉題詩故事等,雖無史實確證,但也都作為本事被吸引寫進戲曲作品中。
唐薛用弱《集異記》“旗亭畫壁”條載述唐玄宗開元年間三位大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到旗亭宴飲,梨園女伶先后演唱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王昌齡《長信秋詞》,后藝伎最佳者演唱王之渙《涼州詞》,此故事也被后世戲曲家多次寫入劇中。明張龍文《旗亭》雜劇、清金兆燕《旗亭記》傳奇、清裘璉《旗亭館》雜劇(以上三劇現有存本)、清唐英《旗亭》雜劇(已佚,清商盤《質園詩集》記載)均以此故事為本事,明秋閣居士《奪解記》傳奇(已佚,明呂天成《曲品》著錄)也采入旗亭宴唱詩故事。
明朱有燉《甄月娥春風慶朔堂》雜劇依據宋人筆記中記載的宋范仲淹懷妓詩故事創作而成。范仲淹《懷慶朔》詩云:“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勾來。”后來有人將此詩附會成范仲淹懷妓詩,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宋俞文豹《吹劍錄》載述了范仲淹與小鬟妓之間的風流故事。明朱有燉即在前人載述的基礎上改動歌妓之名創作出《慶朔堂》雜劇。
許多流傳的詩詞故事與實際情況并不相符,但由于故事具有戲劇性,同時具有名人效應,故依然被戲曲作家采納入劇。如上述旗亭畫壁故事,周紹良先生就認為“顯然未確”,他認為依據史料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并未同游長安,王之渙生年最早且游歷長安在二三十歲之間,其他二人功名較遲游歷長安時間也較遲,王昌齡“在長安與王之渙共至旗亭貰酒,似不可能?!薄案哌m雖與王之渙相識”,但“王之渙在長安時,高適不過十歲左右,恐未能與二王同游。”[7]413[卷三“王之奐(渙)”條]再如范仲淹《懷慶朔》詩本來只是歌詠昔日栽花、離后憶花之情,懷妓之說也純為附會的“美麗的謊言”[8]。至于圍繞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詞流傳的蘇軾與溫氏女故事就更明顯屬誤傳誤載了,清周如璧《孤鴻影》雜劇就是依據此誤傳誤載的故事創作而成的?!肚?偰刻嵋肪矶啊豆馒櫽啊贰睏l載:
按《坡仙外集》云:“坡公之謫惠州也,惠有溫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坡公至甚喜,謂人曰:‘此吾壻也。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溫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為姻。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及坡回惠日,其女已死,葬沙灘之側矣。坡悵然,賦《孤鴻》,調寄【卜算子】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借鴻為喻,非真言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謂少擇偶不嫁;‘寂寞沙洲冷,指葬所也。此詞蓋在惠州白鶴觀所作,或云黃州作,屬意王氏女,非也?!盵2]738
此記述也見明毛晉輯刻《宋六十名家詞》之第一集《東坡詞》中《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詞前小序,[9]50文字有些出入。依據上述記載,惠州溫氏女選擇蘇軾為夫婿不成后而亡故,蘇軾為祭奠她而作《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詞。然蘇軾此詞,元本《東坡樂府》卷上此詞詞前小序明言此詞于“黃州定惠院寓居作”。宋黃庭堅、清張惠言均認為此詞為蘇軾在黃州作,晚清鄭文焯更是斷定此詞“此亦有所感觸,不必附會溫都監女故事。自成馨逸?!盵10]169周如璧《孤鴻影》雜劇之所以將此誤傳故事寫入劇中,就是因為前人載述的蘇軾與溫氏女愛情故事纏綿悱惻,富于戲劇性,寫入劇中既有名人名作效應,故事本身也頗能打動人。
有些詩詞故事,不僅故事存在真偽問題,有的連詩詞的真實性也難確證,然而由于故事頗有情致、流傳廣泛,因此照樣被戲曲作家作為本事寫入劇中。如元戴善夫《陶學士醉寫風光好》雜劇,就是以前人野史筆記中記載的陶谷《風光好》詞故事為本事。《九宮正始》中著錄有元傳奇《陶學士》,錢南揚先生《宋元戲文輯佚》輯有佚曲二支[3]190-191,也是此內容。戴劇寫宋初翰林學士陶谷出使南唐,南唐大臣韓熙載設計色誘陶谷,陶谷寫情詞《風光好》給偽裝成驛吏之妻的歌妓秦弱蘭,從而被韓熙載拿到把柄,理屈詞窮拜于下風。劇作本事見于宋鄭文寶《南唐舊事》與釋文瑩《玉壺清話》,此外,宋龍袞《江南野史》、宋沈遼《任社娘傳》也記載了核心故事情節大致相同的故事,只是后兩種記載中故事主人公姓名有所變換。[11]《玉壺清話》與《風光好》雜劇中的陶谷所寫《風光好》詞為:“好姻緣,惡姻緣,奈何天。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待得鸞膠續斷弦,是何年?”《江南野史》未出現詞作內容,其他各書詞作文字略有一點差異。陶谷,《宋史》卷二六九有傳,然未記此事,陶谷此詞也不見于唐圭璋先生所編之《全宋詞》。陶谷此詞此事雖缺乏史證,然此故事頗富戲劇性且符合市民欣賞趣味,故仍被戲曲作家津津樂道地采寫入劇并盡情渲染。
綜上可見,有的戲曲作品直接以詩歌之本事為劇作之本事,有的戲曲作品將詩人行跡與詩歌內容附會、糅合在一起以之作為劇作的故事素材,還有的戲曲作品則以流傳的詩詞故事為創作素材。古代戲曲吸收、采用、表現這些詩詞故事時并不在意事之真偽,劇作家在演繹這些故事時往往還會出現夸大增飾乃至附會穿鑿的情形。戲曲作家之所以樂于將詩詞故事吸收入劇,這一方面是由于這些詩詞的內容或這些詩詞的流傳具有故事性,這其中有戲份,有想像和創撰的空間,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詩詞屬于雅文學,戲曲作家在演繹詩詞故事時,在娛人的同時也實現了自娛的目的,對詩詞故事的吸收和化用提升了戲曲的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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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