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敏
摘要:在南海仲裁案中,菲律賓、仲裁庭均認為,中國援引歷史性權利,對超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允許的海洋權利之外的整個“九段線”海域、海床和底土的生物和非生物資源提出了主權權利和管轄權,但沒有將上述海域視為內水或領海。因此,中國主張的歷史性權利不是《公約》第298條第1款規定的歷史性所有權,中國無權援引適用強制程序的例外,仲裁庭對中菲南海歷史性權利爭端享有管轄權。實際上,中國并未對超出《公約》允許的海洋權利之外的整個“九段線”海域、海床和底土主張歷史性所有權,而是對南海中那些島嶼相互距離較近、可視為一個整體的群島或列島間的水域享有歷史性所有權。從國際法中的歷史性所有權爭端解決制度,特別是《公約》規定的爭端解決制度看,中菲南海爭端不應該適用仲裁程序,仲裁庭對中菲南海爭端沒有管轄權。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本該適用附件5第二節規定的強制調解程序,但涉及領土主權爭端,也不應提交該程序。
關鍵詞:歷史性所有權 爭端解決制度 強制調解程序
在南海仲裁案中,仲裁庭裁決對中菲南海歷史性權利爭端享有管轄權,然而,從國際法中的歷史性所有權爭端解決制度、中國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看,中菲南海歷史性權利爭端不應該適用仲裁程序,仲裁庭對中菲南海爭端沒有管轄權。
一、關于歷史性權利爭端解決制度
國際常設仲裁法院在1910年的北大西洋沿岸捕魚案中第一次提出了“歷史性海灣”概念。國際社會在編纂領海法規則時逐漸意識到,所謂“歷史性海灣”是指沿海國對其享有歷史性所有權的海灣,這些海灣灣口距離雖然超過編纂性條約規定的寬度,但不受公約規定的灣口最大距離的限制,仍作為沿岸國領土一部分的海灣。然而,具有歷史性海灣地位的水域決不限于海灣,也存在于其他沿海水域。例如,哈佛《關于領海研究草案》及評述不僅承認歷史性海灣,而且承認存在著寬于一般公認的領海寬度的歷史性領海。國際法院在漁業案中裁決挪威對并非海灣的沿岸水域享有歷史性所有權,是挪威的內水。聯合國秘書處向1958年海洋法會議提交的《歷史性海灣備忘錄》指出:“歷史性海灣理論是普遍適用的。不僅對海灣而且對不構成海灣的海域,例如,對位于群島內的水域以及群島和毗鄰陸地之間的海域主張歷史性權利;也可以對海峽、河口灣和其他類似水域主張歷史性權利。存在著日益將這些海域說成是‘歷史性水域、而不是‘歷史性海灣的趨勢。”《領海與毗連區公約》第7條、第12條,《公約》第10條、第15條規定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所有權,并且構成適用公約規定規則的例外。
作為一種理論,歷史性所有權被援引在其他場合:1958年海洋法會議在討論直線基線問題時提出了歷史性通過權問題,聯合國第二次海洋法會議在討論擴大領海寬度、設立專屬漁區問題以及第三次海洋法會議在討論專屬經濟區時提出了歷史性捕魚權問題。《領海與毗連區公約》第4條、《公約》第8條規定了內水的無害通過權。《公約》第51條規定了群島國群島水域內的傳統捕魚權,第62條規定了其國民慣常在沿海國專屬經濟區的捕魚問題。
因此,一般來說,歷史性權利是指國家對某些海域在歷史上一直享有的權利,這些權利是領土主權,或不及領土主權的權利。前者稱為歷史性所有權,后者為非專屬歷史性權利。歷史性所有權所及的水域被稱為“歷史性水域”,包括歷史性海灣、多國歷史性海灣,鄰接海岸的其他沿海水域、群島間的水域、以歷史性所有權為根據主張更寬的領海寬度等,歷史性水域是沿海國的內水或領海。非專屬歷史性權利主要指歷史性通過權、歷史性捕魚權。
在研究界定,并且在編纂性條約中承認歷史性權利同時,國際社會試圖規定歷史性權利的爭端解決制度。
(一)海牙國際法編纂會議關于解決歷史性海灣問題的建議
國際聯盟成立后,致力于國際法編纂工作。1927年,國際聯盟大會決定在海牙舉行會議,對國籍、領水和國家對外僑的生命財產在其領土內所受損害的責任等三個問題進行法典編纂。根據大會要求,行政院指示一個籌備委員會考慮執行大會決議所應采取的行動,并向行政院提出建議。籌備委員會審查了各國政府對于上述三個題目涉及問題所作的答復,擬定了討論基礎,作為參考材料提交海牙國際法編纂會議。
就領水問題而言,鑒于一些國家提出了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負責處理領水法律問題的分委員會特別報告員舒堪建議,設立一個國際水域辦公室,負責登記沿海國在擬議劃定的領海海域以外所享有的,包括對“歷史性水域”的權利。各國可以在規定時間內申請登記這種權利,其他國家可在特定時間內反對這種申請,并且規定了解決這類爭端的程序。然而,特別報告員在后來的報告中將設立國際水域辦公室的建議刪除了。1929年,籌備委員會向海牙編纂會議建議:“各國政府應該在會議上宣布它們所主張的歷史性海灣以及它們主張從其外緣測算領海帶的泊船處。”為便利海牙編纂會議工作,巴斯塔曼特準備了一份關于領海的研究報告,并通過美洲國際法協會提交給海牙編纂會議。報告界定了歷史性海灣概念,同時規定了歷史性海灣問題的爭端解決:認為符合歷史性海灣要件的國家在一定時間內提出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沒有得到反對的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被認為是有效的;遭到反對的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必須提交某種第三方強制性管轄程序,使歷史性海灣爭端最終得到解決。
在海牙編纂會議對有關歷史性海灣爭端解決問題的討論中,希臘代表宣稱,采納舒堪的建議是有用的,指出:“應當設立一個國際機構提前擬定一個歷史性海灣清單。”英國不同意由國際機構擬定歷史性海灣的清單,主張設立某種機構審查各國的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提出報告或向將來召開的編纂會議提出建議。并且建議,應該首先確定區分歷史性海灣和非歷史性海灣的標準,在此基礎上擬定關于歷史性海灣的清單,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歷史性海灣問題。葡萄牙代表持類似觀點,指出:“在今天提出的議題中,英國代表提到了設立一個國際組織。我冒昧地提醒你們注意舒堪教授起草的條約草案第3條提到設立一個國際水域辦公室。在委員會討論之后,舒堪教授刪除該條款。我曾經又一次提出過該建議,但沒有被專家委員會和籌備委員會考慮。我希望說,現在再一次以葡萄牙代表團的名義提出這一建議,從多數觀點來看,我愿意設立這種組織,前提是其被賦予的性質和職能是令人滿意的。”在海牙編纂會議第二委員會1930年3月28日召開的第十一次會議上,意大利代表季阿尼尼提交了下述建議:“會議呼吁交通和過境委員會任命一個特別委員會,研究所稱的歷史性海灣及其目前的事實和法律情勢,旨在收集必要的資料以便在以后的國際法編纂會議上明確其法律地位。”委員會對該建議案沒有作出決議,但在報告中提到了“歷史性水域”問題,斷言編纂工作不能影響這種權利。委員會后來補充說:“必須承認,如果不事先確定和界定那些權利,是不能得到明確或具體結果的。委員會意識到編纂工作在這一問題上也將遇到困難。”在委員會看來,界定歷史性海灣或歷史性權利概念是解決歷史性海灣問題的關鍵所在。因此,在編纂會議沒有對歷史性海灣作出界定的情況下,不可能擬定關于歷史性海灣的清單,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一問題。
通過某種國際程序確定一個經議定的“歷史性水域”的清單是最理想的,然而,這意味著各國政府應在規定時間內登記其權利主張,反對國在特定時間內表明其反對意見,能否行得通則是有疑問的。當然,這種方法的優點是在截止日期以后沒有被反對的歷史性海灣將被視為是可接受的、有效的,并且不能提出新的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也減少了需要解決的爭端,即只有那些被反對的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才需要爭端解決;缺點是它只能拘束公約的締約國。因此,其有效性將取決于多少或者哪些國家接受了公約。如果不能使所有的國家都接受公約,無論如何不能排除其他國家提出新的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而且,該方案將存在著一個隱患:為了保險起見,各國將被引誘擴大其權利主張或提出反對意見,可能引起許多不必要的爭端,反而弄巧成拙。因此,擬定“歷史性水域”清單工作可能事倍功半。而且,在領海寬度沒有確定以前從事這項工作是毫無意義的。在這種情況下,將研究限定在編纂歷史性權利規則,只有并且當歷史性海灣問題成為實際爭端時才將個案提交解決似乎更好。
最終,1930年海牙國際法編纂會議未能就歷史性海灣或水域、歷史性海灣權利主張和爭端解決制定任何有法律拘束力的法律文件,但對歷史性權利爭端解決問題作了有益探索,為國際社會積累了經驗。
(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關于歷史性權利的爭端解決
如上所述,擬定歷史性海灣清單弊大于利,實際上是不可行的,而且在界定歷史性海灣概念前從事這項工作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對包括歷史性海灣在內的歷史性水域問題進行個案解決是必然選擇。產生爭端時,存在著某種解決爭端機制將是必要的。在不能編纂歷史性海灣或歷史性水域規則的情況下,如果能對爭端解決問題作出規定,也是可取的。
1.漁業案(1951年)
在漁業案中,英國認為,雖然挪威有權以歷史性所有權為根據主張4海里領海寬度,但對挪威使用直線劃定領海制度提出異議。在國際法院看來,“當事方同意挪威領海寬度為4海里,有爭議的問題只是領海寬度從何處測算。”關于挪威的劃定領海基線制度,挪威認為,它對某些沿岸海域已經確立了領土所有權,有權用直線將這些水域作為其內水。在英國看來,挪威有權以歷史性理由——即在沒有遭到其他國家反對的情況下對爭議海域長期行使管轄權,一種長期占有(a kind of possession longi temporis)——將符合國際法界定的海灣或具有海峽特征的所有石壘和淺灘主張為挪威內水或領海。法院認為,雖然上述海域不是海灣或海峽,但挪威可以使用直線方法劃定領海基線,因為上述海域是挪威的歷史性水域。
該案是有關挪威領海劃定制度是否符合國際法的爭端,不直接涉及歷史性所有權爭端。鑒于兩國均曾發表了接受《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2款規定的任擇性管轄聲明,英國以請求書將與挪威的爭端提交國際法院,國際法院在解決爭端過程中對歷史性所有權問題作出了裁決。
2.1958日內瓦海洋法會議
為了便利海洋法會議編纂工作,聯合國秘書處向1958年海洋法會議提交了《歷史性海灣備忘錄》。在會上,第一委員會討論了歷史性海灣、爭端解決問題。負責起草《海洋法草案》的特別報告員弗朗西斯認為,“尚未收集到對歷史性海灣問題進行徹底研究所需要的資料,現在不可能規定一般規則,可以提到‘歷史性海灣在產生爭端時留給法院予以解決。”一些國家代表認為,對“歷史性海灣”作出界定是編纂工作的一部分,不能留給處理因這種海灣引起爭端的仲裁庭和法庭解決。在不能對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所有權制定規則的情況下,海洋法會議通過了《領海及毗連區公約》《大陸架公約》《公海公約》《捕魚與養護公海生物資源公約》和《大陸架公約》。除這4個公約外,會議還通過了《關于強制解決爭端的任意簽字議定書》。
其中,《領海與毗連區公約》第4條第4款提到了歷史性權利在確定領海基線中的作用、第7條第6款提到了歷史性海灣、第12條提到了歷史性所有權在領海劃界中的作用;《捕魚與養護公海生物資源公約》第3條提到了歷史性捕魚權、第13條提到了對定著魚類的歷史性所有權。鑒于未能對歷史性權利問題制定規則,海洋法會議提請聯合國大會繼續對包括歷史性海灣在內的歷史性水域法律制度問題進行研究,并將研究結果分送各會員國。
3.《包括歷史性海灣在內的歷史性水域法律制度》
1962年3月9日,聯合國秘書處向國際法委員會提交了《包括歷史性海灣在內的歷史性水域法律制度》。該研究報告包括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概述研究報告的來由和背景;第二部分重點研究了包括歷史性海灣在內的歷史性水域法律制度:歷史性水域的概念、歷史性水域所有權的構成要件、舉證責任、歷史性水域的法律地位、爭端解決;第三部分是結論。報告探討了解決歷史性權利爭端的三種模式、歷史性水域裁決的法律效力問題,并且認為,規定關于歷史性權利問題的爭端解決制度是必要的。
(1)《捕魚與養護公海生物資源公約》模式。該公約第9條規定:“國家之間發生第4、5、6、7、8條所規定的任何爭端,除有關國家同意按照《聯合國憲章》第33條規定的用其他和平方法解決外,經任何一方請求,應提交五人委員會。”爭端當事國應在請求解決爭端的3個月內通過協議提名特別委員會委員,其中一名為主席。如果不能達成協議,則由聯合國秘書長與爭端當事國、國際法院院長及世界糧農組織總干事磋商,根據爭端性質,從與該爭端無關的國家的國民中,指定對有關漁業、法律、行政或科學問題有專長的合格人員擔任委員。爭端當事國有權指定本國國民一人出席特別委員會,該人與特別委員會的委員有同等地位,參加全部程序,但無表決權,也不能參與委員會決定的制定。特別委員會應在被指派之時起5個月內作出決定,特殊情況下得延長3個月,特別委員會應以多數票作出決定,其決定對有關國家有拘束力,如果一方不履行依決定應負之義務,他方可依《聯合國憲章》第94條第2款向聯合國安理會申訴。
可以看出,《公約》規定的爭端解決機制類似仲裁,是一種強制性爭端解決程序。這種爭端解決模式是公約既規定實體性規則又規定爭端解決制度,并且不允許對解決爭端規定提出保留。接受公約規定的實體法規則意味著接受解決爭端制度,這對公約的實施、爭端解決以及確立統一的法律秩序有重要意義。
(2)《關于強制解決爭端的任意簽字議定書》模式。1958年海洋法會議在通過4個公約的同時,還制定《關于強制解決爭端的任意簽字議定書》,4個公約的締約國可以選擇是否加入議定書,一旦加入議定書,意味著接受議定書規定的強制爭端解決程序。議定書第1條規定:“任何海洋法公約之解釋或適用所引起的爭端均屬國際法院的強制管轄范圍,因此,爭端之任何一造如系本議定書之當事國,得以請求書將爭端提交國際法院。”但涉及《捕魚與養護公海生物資源公約》第4條、第5條、第6條、第7條、第8條的爭端除外。議定書還規定了解決爭端程序,即在一方將存在爭端的意見通知另一方后兩個月內,當事國得同意不將爭端提交國際法院而提交仲裁;兩個月期滿后,任何一方均得申請將爭端提交國際法院。在同樣的兩個月內,也可不先提交國際法院而采取調解程序,調解委員會在5個月內提出調解建議。由于調解建議沒有拘束力,所以,各方如在建議送交后兩個月內不予接受時,任何一方得申請將爭端提交國際法院。
這種爭端解決模式是在規定實體法規則的海洋法四公約之外制訂一個關于爭端解決的任擇議定書,由海洋法四公約的締約國任意選擇、自行決定是否接受《關于強制解決爭端的任意簽字議定書》規定的強制解決爭端程序。可以看出,這種解決爭端模式比較靈活,即由規定實體法規則的公約締約國選擇是否接受某種強制性爭端解決程序。也許正因為如此,它難以確立有效的爭端解決機制。
(3)1961年《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模式。公約只規定了實體性規則,對解決爭端沒有作出任何規定,也沒有提及解決爭端問題。但公約的序文規定,“重申凡未經本公約明文規定之問題應繼續適用國際習慣法之規則”。這意味著當事國在解決爭端方面應遵守習慣國際法規則。
研究報告得出結論,1930年國際法海牙編纂會議及1958年海洋法會議表明,在一個單獨選擇性議定書中規定爭端解決制度可能是符合實際的。一些國家可能愿意接受關于“歷史性水域”的實體法規則或原則,但不愿意將爭端提交強制性爭端解決程序。通過將實體法規則和程序法規則規定在不同法律文件中,這些國家可以選擇只加入關于實體法的公約,而不加人關于爭端解決方面的公約。
(4)關于歷史性水域裁決的法律效力問題。另外,研究報告還提出了關于歷史性水域裁決的效力問題。報告認為,關于“歷史性水域”權利的爭端解決因特殊困難而更趨復雜:如果最后的裁決對主張歷史性權利的國家不利,可以期望該國放棄其權利主張,從而使該爭端得到永久解決;假如裁決有利于主張歷史性權利的國家,該裁決將只能拘束另一方爭端當事國,不是爭端當事國的其他國家可能繼續對這種歷史性權利主張提出異議,從而圍繞該歷史性權利形成新的爭端。當然,權利主張國敗訴,并且該國雖然在與訴訟當事國的關系中尊重裁決結果,但在與其他國家或其國民的關系上卻繼續對所涉海域行使主權時也會產生同樣的問題。換句話說,盡管對所涉海域提出歷史性權利主張的國家與反對國之間關于“歷史性水域”的爭端最終得到了解決,但該海域是否是“歷史性水域”的問題仍可由其他國家提出異議,因為其他國家并不受第一個裁決的拘束。即使爭端是由國際法院裁決的,按照《國際法院規約》第59條的規定,判決只對當事國及本案發生拘束力,第三國在法律上仍有對歷史性權利主張提出異議的自由。因此,對所涉海域是否是“歷史性水域”這一問題將很難得到最終裁決。
應該說,關于歷史性水域的爭端解決的確存在著這一問題。在沿海國主張歷史性海灣,以歷史性所有權為根據主張離海岸更遠的領海基線或主張更寬領海寬度的情況下,沿海國實際上是將一部分公海海域據為己有。這意味著,沿海國國家管轄海域的擴大而國際社會所享有的公海面積的減少。既然如此,在一個沿海國以歷史性所有權為根據主張歷史性水域的情況下,不僅其相向或相鄰國家有資格提起訴訟,而且,其他國家在理論上也有資格提起訴訟。而在一般領土爭端中,只有爭端當事國才有資格提起訴訟,裁決不僅對本案和當事國有拘束力,而且根據國際法其他國家也會尊重裁決。
然而,也應該看到,關于歷史性權利的裁決的相對性不應過分強調。按照國際訴訟程序的一般法律原則,其他國家有機會參加訴訟,例如,《國際法院規約》第40條規定,向法院提出訴訟案件,應按其情形將所訂特別協定通告書記官長或以請求書送達書記官長,書記官長應立即將請求書通知有關各方,并應經秘書長通知聯合國會員國及有權在法院出庭的其他國家。因此,在涉及歷史性權利的爭端中,如果其他國家在接到通知后放棄參加訴訟,那么,這些國家就同樣爭端提起訴訟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英美法中的遵循判例原則在國際訴訟中有重要的影響。如果在一個爭端中判決所涉海域是某一國家的“歷史性水域”,那么,國際法院在其他國家提起訴訟的同樣爭端中將很可能作出同樣的判決;同樣,一個特別委員會或仲裁庭在一個爭端中關于該問題的決定或裁決可能在另外一個案件的裁決中也具有很大的分量。當然,關于歷史性水域裁決的相對效力問題仍沒有在法律上得到永久解決,在裁決作出后產生新的爭端的可能性依然存在。盡管如此,在國際社會不能就歷史性海灣或歷史性水域清單取得共識的情況下,個案解決有關歷史性權利的爭端仍不失為一種次優選擇。
(三)《公約》關于歷史性權利問題的爭端解決制度
1.《公約》確立的爭端解決機制
在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上,與會國一方面積極制訂關于各種海域的法律地位、海洋開發利用、環境保護方面的實體法規則;另一方面,各國也意識到,公約是各國相互妥協讓步的結果,許多條款規定得含糊其辭,在解釋或適用公約時將會產生很多爭端。“如果公約締約國還保留著單方面解釋的權利,那么公約的復雜文本就將缺乏穩定性、確定性和可預期性,這一點在談判的初期就得到了公認。”在海洋法會議上,爭端解決問題沒有交給任何一個主要委員會,而是由各主要委員會在涉及其討論的海洋法問題范圍內順便討論爭端解決問題。然后,由海洋法全體會議匯總各主要委員會的建議并最終完成爭端解決條款制定工作。
在海洋法第二期會議上,澳大利亞代表團團長亨利大使、薩爾瓦多代表團團長加林多·保羅(Galindo Pohl)和報告人索恩教授(Louis B.Sohn)發起成立一個非正式工作組研究爭端解決問題,大約30個國家代表團參加了工作組。第二期會議結束時,薩爾瓦多代表團團長加林多·保羅提交了《關于爭端解決的工作文件》。該文件規定了爭端解決機制,特別是規定了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但考慮到適用這種強制程序面臨的困難,文件規定了適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的例外。其中,文件第11節“爭端解決條款的例外和保留”包括了兩種方案:替代方案B1,關于歷史性海灣或領海范圍爭端的例外;B2,關于相鄰相向國家海域劃界的爭端,包括涉及歷史性海灣和毗鄰領海劃界的爭端。在提出《工作文件》時,加林多·保羅強調,是基于爭端解決制度必須是新海洋法公約不可分割組成部分的考慮才規定上述例外和保留的,之所以將上述爭端作為導致有拘束力裁判強制程序的例外,是因為這些爭端直接關系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1975年第三期會議上,工作組擴大到由60個國家代表團組成。關于將歷史性海灣作為強制性爭端解決制度例外問題,工作組做了實質性修改,并規定在《工作文件》第17條中:“(b)關于相鄰國家海洋劃界的爭端,或者有關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那些爭端,條件是做出將這種爭端作為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例外聲明的國家,應該指明它所接受的區域性爭端解決程序或者其他第三方爭端解決程序,無論是否做出有拘束力裁判。”在1976年第四期會議上,海洋法會議就爭端解決問題進行了一般性辯論。有人批評第17條(b),在辯論結束后工作組主席準備的條文草案中,該條款被刪除了。在第五期會議期間全會召開的非正式會議上,該修正案文也遭到了批評,并恢復原先的規定,這同樣引起了爭議。在準備第六期會議時,工作組進行了非正式磋商。反對意見一方面認為應該刪除“導致有拘束力”的規定,另一方面又認為劃界爭端應該完全屬于“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這一節的范圍。進一步討論后,工作組主席準備了《非正式單一協商案文》,該案文事實上成為海洋法公約的初步草案。在對該款的起草情況報告中,主席解釋說,由于對該款的贊成意見和反對意見幾乎平分秋色,該款實質上被保留下來。就歷史性所有權而言,它規定:“關于相鄰或相向國家海洋劃界的爭端,或者有關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那些爭端,條件是做出這種聲明的國家應該指明,在爭端產生時爭端當事方已經接受的導致有拘束力的區域性或其他第三方爭端解決程序;此外,任何爭端如果涉及確定對陸地或與陸地領土主權或其他權利的權利主張,則不應提交這種程序或裁決。”在1978年第七期會議上,海洋法會議新設立了第七協商小組以解決各主要委員會提出來需要解決的突出問題,其中,關于歷史性水域和歷史性所有權的爭端解決就是比較突出的問題。索恩教授擔任主席的分小組主要考慮海洋劃界爭端問題。該協商小組提交的案文最終成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98條第1款(a)項,即:“一國在簽署、批準或加入本公約時,或在其后任何時間,在不妨礙根據第一節所產生的義務的情形下,可以書面聲明對于下列各類爭端的一類或一類以上,不接受第二節規定的導致有拘束力裁判強制程序:(a)解釋或適用第15條、第74條和第83條關于劃定海洋邊界的爭端,或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但如果這種爭端發生在本公約生效之后,經爭端各方談判仍未能在合理時間內達成協議,則作此聲明的國家,經爭端任何一方請求,應同意將該事項提交附件5第二節所規定的調解;此外,任何爭端如果必然涉及同時審議與大陸或島嶼陸地領土的主權或其他權利有關的任何尚未解決的爭端,則不應提交這一程序……”
總的來看,《公約》規定了迄今為止最復雜、最詳盡的爭端解決制度,確立了一個“劃時代的廣泛的爭端解決機制”。《公約》確立的爭端解決機制具體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一般性義務,主要包括:①用和平方法解決爭端;②爭端各方可以選擇任何和平方法解決爭端,而且爭端各方選擇的和平解決制度方法具有優先性,在用白行選擇的方法仍未解決爭端,并且各方協議不排除任何其他程序的情形下,才適用公約規定的爭端解決機制;③為了促進爭端的和平解決,《公約》規定締約國就爭端解決問題承擔交換意見的義務;④因《公約》第11部分第5節規定產生的爭端,各方接受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強制性管轄權。
第二,公約規定了國際海洋法法庭、國際法院、仲裁庭和特別仲裁庭等四種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締約國可以選擇“一個或一個以上”程序解決涉及自己的爭端。截止2010年6月,有42個國家作出了選擇聲明。在已經發表書面聲明作出正面選擇的39個國家中,15個國家僅選擇了一種程序,16個國家選擇了兩種程序,7個國家選擇了三種程序,只有葡萄牙同時選擇了上述四種程序。除了作出正面選擇外,阿爾及利亞、古巴和幾內亞比紹3個國家在聲明中只是反對接受國際法院的管轄。按照公約規定,只有在“爭端各方已接受同一程序以解決這項爭端”時,爭端僅可提交這種程序;反之,如果爭端各方未接受同一程序以解決這項爭端時,則“爭端僅可提交附件七所規定的仲裁”,但各方另有協議除外。如果締約國沒有對上述四種強制程序作出選擇,或者締約國如為有效聲明所未包括的爭端一方,應視為已接受附件7所規定的仲裁。因此,除非各方另有協議,無論爭端他方是否作出了選擇,以及是否選擇了仲裁程序,涉及公約解釋或適用的爭端都應接受附件7規定的仲裁庭的管轄。這意味著,除非爭端各方事先或臨時同意用其他方法解決爭端,仲裁就是強制性的,附件7規定的仲裁程序總是適用的,是公約爭端解決機制的保底程序。
第三,《公約》規定某些爭端可以作為適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的例外,這些爭端包括關于劃定海洋邊界的第15條、第74條和第83條在解釋或適用上的爭端、涉及歷史性海灣和所有權的爭端等5類爭端。
可以看出,像《領海及毗連區公約》一樣,《公約》第10條第6款、第15條規定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所有權構成適用公約規定的例外,但沒有對“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所有權”等概念作出界定,也沒有對其法律制度做出詳細解釋和說明。與《領海及毗連區公約》不同的是,《公約》沒有采用1958年海洋法四公約之外任擇議定書爭端解決的模式,而是在規定海洋法實體法規則的同時,還規定了爭端解決制度,而且不允許保留。《公約》確立的爭端解決機制的突出特點是規定了多種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當然,也規定了5類爭端可以作為適用強制程序的例外。
2.關于歷史性權利的爭端解決
《公約》涉及歷史性權利的條款包括第7條第4款(低潮高地作為劃定基線的起迄點)、第7條第5款(確定特定基線時對于有關地區所特有的并經長期慣例清楚地證明其為實在而重要的經濟利益可予以考慮)、第10條第6款(歷史性海灣)、第15條(領海界限的劃定)、第46條(群島)、第47條(群島基線的確定)、第62條第3款(歷史性捕魚權)及第298條(關于歷史性所有權的爭端解決)。因此,涉及這些條款的解釋或適用的爭端自然應該適用公約規定的解決爭端制度。既然如此,作為公約締約國的爭端各方應遵行公約規定的解決爭端的一般義務。如果爭端各方訴諸了自行選擇的和平方法解決爭端仍未得到解決,以及爭端各方間的協議并不排除任何其他程序,并且爭端各方已按照公約第287條接受了一個或所有的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那么,有關歷史性權利的爭端就可訴諸公約規定的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
然而,一國可以根據公約第298條第1款(a)、(b)項之規定將海域劃界爭端、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等作為適用強制程序的例外。盡管根據公約規定,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可以作為適用公約規定的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的例外,但它們的例外不是自動的,它需要一國做出特別聲明。只有試圖援引特定例外的國家在爭端前已經將指明這些爭端(或其中的一個)的聲明以適當的方式交存于聯合國秘書長時,一國才可援引這些例外。而且,這些例外不是自我判斷的,其適用于特定案件不能根據被訴國的請求本身決定。《公約》第288條第4款規定,“對于法院或法庭是否具有管轄權如果發生爭端,這一問題應由該法院或法庭以裁定解決”。考慮到各國根據《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的任擇性條款所作的廣泛保留的數量,包括在第298條規定的例外盡管是重要的和極具爭議的,但這些例外只能看成是第287條規定的法院或法庭的管轄權非常小的凹陷。
如上所述,國際法中的歷史性權利包括歷史性所有權和非專屬歷史性權利,涉及不同歷史性權利的爭端適用不同的爭端解決制度。
(1)涉及海洋劃界爭端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解決。按照第298條第1款a項的規定,如果一國以書面聲明形式將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作為適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的例外,而且這種爭端發生于本公約生效之后,經爭端各方談判仍未能在合理期間內達成協議,爭端各方應同意將該事項提交附件5第2節規定的強制調解程序;然而,任何爭端如果必然涉及同時審議與大陸或島嶼陸地領土的主權或其他權利有關的任何尚未解決的爭端,則不應提交這一程序。對公約生效前產生的爭端,也沒有義務提交這種調解程序。
(2)關于歷史性捕魚權的爭端解決。按照公約第62條的規定,其國民慣常在其他國家專屬經濟區捕魚的國家,即享有歷史性捕魚權的國家也是沿海國在分配專屬經濟區內生物資源可捕量剩余部分時應于考慮的因素之一。因此,享有歷史性捕魚權的國家與沿海國之間關于參與剩余量分配產生的爭端也屬于一國適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的例外。如果沿海國發表書面聲明將這些爭端作為不適用公約規定的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其他國家就不能因歷史性捕魚權爭端對沿海國提起強制程序。
(3)涉及歷史性通過權的爭端解決。《公約》第8條規定,領海基線向陸一面的水域構成國家內水的一部分,如果按照第7條所規定的方法確定直線基線的效果使原來并未認為是內水的區域被包圍在內成為內水,則在此種水域內應有本公約所規定的無害通過權。這種在內水的無害通過權實質上就是其他國家對沿海國內水享有的歷史性通過權。《公約》第15部分對涉及歷史性通過權的爭端沒有作出特別規定,因此,涉及歷史性通過權的爭端解決適用于公約規定的包括強制程序在內的爭端解決機制。
從歷史性權利爭端解決爭端的演變、最終確立可以看出,國際社會在編纂歷史性權利實體法規則的同時,就提出了歷史性權利的爭端解決問題。鑒于歷史性權利是在確定領海基線特別是海灣基線過程中提出的問題,而領海基線又是確定國家管轄海域、公海和國際海底等海域的基礎和前提。因此,編纂歷史性權利的實體法規則和解決涉及它們的爭端同樣重要。1930年海洋法編纂會議探討了將歷史性權利爭端置于強制爭端解決程序的可能性。1958年海洋法會議在編纂歷史性權利實體法規則不能取得進展、又不得不在編纂性條約中承認歷史性權利的情況下,曾經主張將涉及歷史性權利的爭端留給司法機構裁決,但有些國家不甘心讓司法機構直接解決涉及歷史性權利的爭端。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無意編纂歷史性權利實體法規則,但確立了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仍然將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作為可以適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的例外。當然,《公約》根據歷史性權利的不同,分別規定了不同的爭端解決程序: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如果發生在《公約》生效后,應提交強制調解程序;涉及歷史性捕魚權的爭端,不適用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在一定條件下,應適用強制調解程序;涉及歷史性通過權的爭端,應該適用《公約》規定的爭端解決程序,包括導致有拘束力裁判的強制程序。
二、中國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
在南海仲裁案中,菲律賓辯稱:中國以歷史性權利為根據對《公約》允許的海洋權利范圍之外的“九段線”內海域、海床和底土的生物和非生物資源主張主權權利和管轄權;從中國使用“歷史性權利”用語以及中國沒有在南海主張第298條第1款所指的歷史性所有權,可見中國主張一打更為有限的、不及主權的歷史性權利;中國的歷史性權利主張不符合國際法。
在審查關于中國南海權利主張的性質時,仲裁庭認為,除了根據《公約》主張海洋權利外,中國主張對南海島礁及其附近海域享有主權、對相關海域及其海床和底土擁有主權權利和管轄權,反復強調其權利是“在長期歷史過程中形成的”,并且將這一概念與“九段線”聯系在一起,這表明中國認為其權利以某種形式擴大到《公約》明確規定的海域范圍之外。在仲裁庭看來,單就中國在南海主張權利這一事實不能表明中國認為這些權利源于“九段線”。然而,在中國主張權利的海域超出《公約》能夠主張的最大海域的情況下,仲裁庭認為這種聲稱表明它是一個獨立于《公約》的權利主張。根據中海油2012年6月發布的《2012年中國海域部分對外開發區塊公告》、中國反對菲律賓位于“九段線”內的油氣區塊招標,以及中國農業部黃渤海區漁政局發布2012年伏季休漁方案等行為,仲裁庭認為,中國的確根據獨立于《公約》的歷史性權利對“九段線”內的油氣資源和漁業提出了權利主張。同時,根據中國明確聲明尊重南海航行和飛越自由,以及中國1996年公布了圍繞海南島和西沙群島的領海基線,仲裁庭推斷中國沒有將“九段線”內海域等同于其領海或內水。因此,仲裁庭得出結論說:中國以歷史性權利為根據對“九段線”內生物和非生物資源提出了權利主張(除了任何島嶼產生的領海外),但沒有將那些水域視為其領海或內水的一部分。在分析研究了中國南海權利主張的性質、第298條規定的歷史性所有權含義后,仲裁庭注意到菲律賓要求其關注下述事實:在公開聲明中,中國主張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但沒有援引《公約》官方中文文本中的“歷史性所有權”。關于這一點,仲裁庭認為,從2011年7月6日中國照會英文本提到“中國對水域享有包括主權權利和管轄權在內的歷史性所有權”看,中國的用法不完全一致。在仲裁庭看來,該照會與絕大多數中國聲明不一致,它更可能代表在翻譯中或者起草時的錯誤,而不是中國對整個南海的主權主張;由于歷史性所有權是歷史性權利的一種形式,從中國使用寬泛的、不太明確的術語中不能推斷出歷史性所有權的不存在;中國權利主張不是歷史性所有權的決定性證據,中國的行為與南海水域構成中國領海或內水的權利主張不符。仲裁庭認為,中國對南海水域沒有主張歷史性所有權,而是提出了不及所有權的一系列歷史性權利想象或想法(but rather a constellation of historic rights short of title),而且,由于中國沒有提出這種權利主張,仲裁庭沒有必要考慮是否存在著第298條適用于大大超出《公約》預想的寬泛性歷史性所有權主張的任何限制問題。根據《公約》第298條提到的管轄權例外限于涉及歷史性所有權的爭端以及中國沒有對南海水域主張歷史性所有權,仲裁庭裁決它對中菲歷史性權利爭端享有管轄權。
可以看出,菲律賓、仲裁庭均推斷:中國援引歷史性權利,對超出《公約》允許的海洋權利之外的整個“九段線”海域、海床和底土的生物和非生物資源提出了主權權利和管轄權,并且認為,中國沒有將上述海域視為內水或領海,因此,中國主張的歷史性權利不是《公約》第298條第1款規定的歷史性所有權,仲裁庭對中菲南海歷史性權利爭端有管轄權。
中國政府沒有參與仲裁,至今尚未正式明確其在南海的權利主張。在這種情況下,菲律賓、仲裁庭只能對中國在南海歷史性權利主張進行推斷。這種推斷是否正確、是否符合中國國家意志,值得商榷。
從中國對“九段線”行使國家權力的國家實踐看,中國并未將線內的全部水域主張為領海或內水、行使國家主權。因為如果中國將“九段線”內所有海域視為領海或內水,那就不可能在“九段線”范圍內再公布領海基線。而且,中國政府一再重申尊重其他國家在南海的航行和飛越自由。我國臺灣地區在制定“領海和毗連區法”過程中,曾經提出“斷續線”內水域是中國歷史性水域的主張。1993年3月10日的《南海政策綱領》序言規定“南海u形線內的水域是我們的歷史性水域,中華民國享有完全權利。”后來,臺灣地區的學者如俞寬賜、孫建明、俞劍鴻等研究發現,歷史性水域是內水或領海,但中國沒有將U形線內水域視為內水、領海,并行使國家權力,因此不能主張為歷史性水域。因此,在1998年通過的“領海和毗連區法”中,沒有出現“歷史性水域”等規定。另外,在2014年9月1日“中華民國南海領土南海史料展”致辭中,馬英九表示,第一,1947年地圖標注的斷續線是對線內島礁而不是對其中水域的權利主張;第二,關于南海海域權利主張,將根據陸地統治海洋原則表明臺灣的立場,即海域權利主張必須以陸地產生的海洋權利為根據,而不是以自立的水域權利為根據;第三,海域權利主張的空間范圍由國際法確定。因此,總的來看,中國并未對“九段線”內全部海域主張為歷史性水域,享有歷史性所有權,但并不意味著中國沒有對“九段線”內的不同海域享有歷史性權利。
根據國際法中的歷史性權利、中國在南海的國家實踐,中國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主要包括:
(一)中國對南海中那些島嶼相互距離較近的群島或列島間的水域享有歷史性所有權,所涉水域是中國的歷史性水域
第一,中國1958《關于領海的聲明》盡管沒有公布領海基點,劃定領海基線,但中國一直將直線基線制度適用于臺灣及其周圍各島、澎湖列島、東沙群島、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南沙群島以及其他屬于中國的島嶼,基線內的水域是中國的內水。
第二,眾所周知,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在討論群島國群島制度時,包括中國在內的一些國家主張群島國的群島制度適用于大陸國家的遠洋群島,遺憾的是,該建議案沒有被通過,致使《公約》對大陸國家的遠洋群島問題沒有作出任何規定。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政府1973年7月19日向聯合國海底委員會提交了《關于國家管轄范圍內海域的工作文件》,其中第1條“領海”第6款明確規定:“島嶼相互距離較近的群島或列島,可視為一個整體,劃定領海范圍。”這說明,中國政府已經意識到,在將來具體劃定南海諸島領海基線時,可能會考慮南海諸島等群島內島礁之間的距離情況,不一定將所有群島均作為一個整體劃定領海基線。實際上,中國2012年公布釣魚島及其附近島嶼的領海基線時,并沒有將釣魚島及其附近島嶼作為一個整體劃定領海基線,而是用兩組直線基線劃定了釣魚島的領海基線。
第三,《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及毗連區法》第3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基線采用直線基線法劃定,由各相鄰基點之間的直線連線組成。”1996年5月1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于領海基線的聲明》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大陸領海的部分基線和西沙群島的領海基線,將西沙群島作為一個整體劃定了領海基線。中國將西沙群島作為整體劃定領海基線,是因為中國1958年來一直主張直線基線制度適用于包括西沙群島在內的四大群島,領海基線內水域是中國的內水。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已經確立了對領海基線基線內海域的歷史性所有權,所及的水域是中國的歷史性水域。關于領海劃定制度與歷史性所有權的關系,漁業案作出了權威說明。1935年以來,挪威一直用直線方法劃定領海。在挪威看來,它用直線方法劃定領海,不違反國際法,而是根據挪威西海岸的特殊地理條件對一般國際法的適用。也許,挪威最初用直線劃定領海基線不符合國際法,但是挪威堅持用直線劃定領海基線,并將基線內水域作為內水行使國家權力,到1951年國際法院解決爭端時,挪威已經確立了對領海基線內水域的歷史性所有權,是挪威的內水。法院在判決中認為,盡管上述海域不是海灣或海峽,仍可以使用直線方法劃定領海基線,因為上述海域是挪威的歷史性水域。法院指出:歷史性水域是“……常常被視為內水但如果不存在歷史性所有權時將不具有那種特征的水域。”英國進一步指出,即使按照法院闡述的標準,挪威劃定的直線基線中,其中撒哈爾哈薩(Sverhohhavet)和勒泊維潭(Lopphavet)這兩段直線基線過分偏離了海岸的一般走向,或者說它沒有尊重某些海域和分隔或圍繞它們的陸地地形之間存在著的自然聯系。法院在判決中認為撒哈爾哈薩具有海灣特征,關于勒泊維潭,法院指出:“……勒泊維潭是不適合在地理上界定的整體。它不能視為具有海灣的特征,它由其中點綴著、延伸至各種石壘的小島分隔的較大島嶼和其中的廣闊水域組成……即使可以認為正在審查中的這一段(基線)明顯偏離海岸一般走向,然而必須指出,挪威政府已經援引明確指明的對勒泊維水域的歷史性所有權……以居民基本需要并經遠古、平穩常例證明為根據的這種權利在劃定直線時可以正當地予以考慮,這種直線在法院看來屬于適當與合理的范圍之內……”。
第四,正如《歷史性海灣》備忘錄《包括歷史性海灣在內的歷史性水域法律制度》研究報告指出的,沿海國可以確立歷史性所有權、所及的水域成為其歷史性水域的海域主要包括海灣、河口灣、海峽和群島間水域。中國將群島間水域,特別是將那些彼此密切相關、距離較近、可視為一個整體的某些群島或列島間水域作為中國內水、行使國家權力,經過一定時間,中國就能夠確立對上述水域的歷史性所有權,所涉水域是中國內水。中國對某些彼此密切相關、距離較近、可視為一個整體的某些群島或列島間水域主張為內水,并確立對其的歷史性所有權符合國際法。
總之,自公布“九段線”以來,特別是新中國1958年《領海聲明》以來,中國的國家實踐表明,中國對某些彼此密切相關、距離較近、可視為一個整體的某些群島或列島使用直線基線方法,足以使中國確立對領海基線內的歷史性所有權,所涉水域是中國內水。
(二)中國對某些國家的專屬經濟區或群島水域享有歷史性捕魚權
自古以來,中國漁民一直在包括“九段線”在內的南海海域從事捕魚活動,中國享有在南海海域的捕魚自由。南海沿岸國除中國外,還有越南、馬來西亞、文萊、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九段線”距離菲律賓的呂宋島39海里、巴拉望34海里,馬來西亞24海里、印度尼西亞75海里、越南50海里。按照《公約》這些國家有權主張200海里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如上所述,歷史性捕魚權是在沿海國擴大領海寬度、設立專屬漁區或主張專屬經濟區時,其他國家向沿海國主張歷史上基于公海自由享有的捕魚權。因此,當中國“九段線”海域與南海沿岸國的專屬經濟區重疊時,中國對重疊海域可主張歷史性捕魚權。
三、仲裁庭對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沒有管轄權
1996年11月16日,《公約》生效。6月7日,中國交存了批準書,一個月后,《公約》對我國生效。根據《公約》第298條的規定,一國在簽署、批準或加入公約時,或在其后任何時間,書面聲明對于所列爭端的一類或一類以上,不接受公約規定的導致有拘束力的強制程序。2006年8月25日,中國向聯合國秘書長提交聲明,該聲明稱:“關于《公約》第298條第1款(a)、(b)和(c)項所述的任何爭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不接受《公約》第十五部分第二節規定的任何程序。”也就是說,對于涉及海域劃界、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軍事和執法活動以及安理會執行《聯合國憲章》所賦予職務等爭端,中國政府排除適用《公約》規定的強制程序。那么如何解決這些爭端呢?其中,按照《公約》第298條第1款(a)項的規定,關于海域劃界的爭端或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如果這種爭端發生于《公約》生效之后,經爭端各方談判仍未能在合理期間內達成協議,則作此聲明的國家,經爭端任何一方請求,應同意將該事項提交附件5第二節所規定的強制調解程序。
菲律賓訴中國的前兩項訴求:(1)中國在南海的海洋權利,如菲律賓一樣,不能超過《公約》允許的范圍;(2)中國對“九段線”內南海海域主張的主權權利和管轄權以及“歷史性權利”與《公約》相違背,這些權利主張在超過《公約》允許的中國海洋權利的地理和實體限制的范圍內不具有法律效力。如上所述,菲律賓認為,中國援引的歷史性權利,不是《公約》第298條第1款規定的歷史性所有權,中國無權援引適用強制程序的例外,仲裁庭對其第1、2項訴求有管轄權。中國認為,菲律賓提請仲裁事項涉及南海部分島礁領土主權問題,不涉及《公約》的解釋或適用;即使菲律賓提請的仲裁事項涉及《公約》解釋或適用,也構成中菲兩國海域劃界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中國已根據《公約》的規定于2006年作出聲明,將其排除適用仲裁等強制爭端解決程序,而且,菲律賓違反了中菲達成的以談判方式解決有關爭端的雙邊文件和《南海各方行為宣言》,違反國際法。仲裁庭對菲律賓提起的仲裁明顯沒有管轄權。中國不接受、不參與菲律賓提起的仲裁。鑒于《立場文件》“旨在闡明仲裁庭對于菲律賓提起的仲裁沒有管轄權,不就菲律賓提請仲裁事項所涉及的實體問題發表意見”,中國政府沒有明確在南海的歷史性權利主張。上述研究表明,中國對“九段線”內的島、礁、沙、灘及其附近海域享有無可爭辯的主權,對南海中那些島嶼相互距離較近、可視為一個整體的群島或列島間的水域享有歷史性所有權,所及水域是中國的歷史性水域。按照《公約》規定,中國有權沿這些歷史性水域外緣劃定領海基線,位于基線內的巖礁、沙、灘與附近的群島或列島作為整體有權主張國家管轄海域。可以看出,菲律賓第1、2項訴求是涉及歷史性所有權的爭端,屬于《公約》第298條第1款(a)項規定的可以作為適用導致有拘束力強制程序的例外,應該適用該條規定的爭端解決制度。
關于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的產生時間問題,菲律賓在訴狀中辯稱:中菲南海爭端分為兩個階段:從1995—2009年,中菲南海爭端集中在如何按照《公約》界定南海海洋地物的性質和海洋權利,特別是但不限于美濟礁和黃巖島,它們也與當事方在這些地物附近的捕魚權有關。第二個階段因中國2009年5月7日致聯合國的照會附圖標注的九段線內海域的權利主張而引發。在菲律賓看來,中國2009年照會對《公約》允許的海洋權利之外的“九段線”內海域、海床和底土主張主權權利,并且認為中國援引歷史性權利對上述海域主張權利違反《公約》,沒有法律根據。2011年4月5日,菲律賓在致聯合國秘書長的照會中認為,中國照會不僅涉及所涉島嶼的主權及其在南海的附近海域,而且涉及到附圖指明的其他“相關海域及其海床和底土”,斷言中國的權利主張按照國際法特別是《公約》,沒有根據。因此,中菲南海歷史性權利爭端2009年以后才正式產生,是在《公約》生效后產生的有關歷史性所有權的爭端。既然如此,按照《公約》第298條第1款(a)項的規定,菲律賓應該將中菲南海歷史性權利爭端提交強制調解程序。
菲律賓不否認,中菲對南海部分島礁存在著領土主權爭端。中菲歷史性所有權爭端必然涉及同時審議與大陸或島嶼陸地領土的主權或其他權利有關的任何尚未解決的爭端。因此,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也不應提交強制調解程序。
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應該適用強制調解程序,菲律賓錯誤援引《公約》規定的仲裁程序。仲裁庭無視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的事實和《公約》相關規定,違法裁定對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有管轄權。因此,仲裁庭對沒有管轄權的爭端作出的裁決沒有法律效力,對中菲沒有拘束力。
四、結論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所有權等概念產生后,國際社會在編纂制定有關歷史性權利的實體法規則同時,單獨研究涉及歷史性海灣、歷史性所有權的爭端解決問題。1930年國際法編纂會議曾試圖規定涉及歷史性海灣的爭端解決程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關歷史性權利爭端解決的研究表明,有關歷史性權利的爭端解決,最好由當事國自愿選擇是否適用某種強制爭端解決程序。《公約》雖然規定了多種導致有拘束力的強制程序,但將涉及歷史性海灣或所有權的爭端作為適用強制程序的例外,由當事國決定是否適用公約規定的強制程序。
第二,中國對南海中那些島嶼相互距離較近、可視為一個整體的群島或列島間的水域享有歷史性所有權,所涉水域是中國的歷史性水域。當“九段線”內海域與其他國家的專屬經濟區重疊時,中國在重疊海域內享有歷史性捕魚權。
第三,中菲南海爭端涉及中國在南海的歷史性所有權,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產生在《公約》生效后,根據《公約》第298條第1款(a)項的規定,中菲南海爭端本該適用強制調解程序,但是,由于爭端必然涉及同時審議與大陸或島嶼陸地領土的主權或其他權利有關的任何尚未解決的爭端,因此也不應提交這一程序。
第四,仲裁庭對中菲南海歷史性所有權爭端沒有管轄權,其裁決沒有法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