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祥
摘要:美國犯罪構成論的發展經歷了三個時期,即殖民地時期、美國獨立以后到20世紀初以及20世紀初至今。美國主流的犯罪構成論將犯罪構成的兩個層次的要件稱為犯罪要件和抗辯事由。從功能的角度看,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屬于肯定犯罪成立的要件,而辯護事由則屬于否定犯罪成立的要件。盡管將辯護事由區分為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并未得到在美國具有重大影響力的《模范刑法典》起草者的認可,但由此并不能否定這種區分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價值。美國通行的犯罪構成論與其刑事立法具有高度的吻合性,與其對抗制訴訟模式具有對應性,其中的犯罪要件與抗辯事由在功能上具有正反結合性。從實用性的角度看,美國通行的犯罪構成論的優勢是十分明顯的。
關鍵詞:美國刑法 犯罪構成 犯罪要件 抗辯事由 訴訟模式
在美國刑法中,要認定一個行為構成犯罪,其必須具備特定的犯罪要素(elements of crime)。這種特定的犯罪要素,即犯罪成立的條件。美國學者刑法著述中關于特定的犯罪要素的理論,也就是我國學者所說的犯罪構成論。本文即圍繞美國犯罪構成論的歷史沿革、基本框架、主要問題及對其的評價等問題展開討論。
一、美國犯罪構成論的歷史沿革
如同美國刑法發展的時期一樣,美國犯罪構成論的發展也經歷了三個時期,即殖民地時期、美國獨立以后到20世紀初以及20世紀初至今。
(一)殖民地時期的犯罪構成論
殖民地時期自1607年英國取得北美大陸第一塊殖民地開始,到1776年美國獨立結束。在這一時期,英國普通法也同樣適用于美洲各殖民地。同時,為了適應各殖民地的情況,英國政府允許各殖民地頒布法令和條例,但法令和條例必須服從英國的法律,至少不能相抵觸。由于當時的英國法律主要是從封建社會發展而成的,并不完全適用于美洲各殖民地的情況,所以各殖民地在適用英國法律的同時或多或少地結合本土的特殊情況作了一些修改。甚至個別殖民地還基于歷史原因拒絕適用英國法律,如原為法國殖民地的路易斯安那州的刑事法仍遵循大陸法系的傳統。也有觀點認為,每一個殖民地由其獨有的社會、政治、經濟條件所決定,形成了不同的法律,因此13個殖民地就有13個獨立的法律體系。但法律的基本成分有三個:一是定居者帶到美國的英國法;二是土生土長的法律規范和法律實踐,也就是由當地的自然條件、經濟條件、社會習慣以及定居者特征等地方因素所決定的,為應對當地的實際問題而產生的法律;三是由殖民地居民的意識形態所產生的法律,如清教徒掌權時就會制定一些與英國法不同,也與當地的自然、社會條件無關的,純粹反映其信仰的法律。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特殊的政治形勢,使得殖民地時期美國的刑事法律中包含有大量的政治和經濟政策,由此導致犯罪的認定充滿不少變數,如公民的反抗并不一定是違法或犯罪行為。
(二)美國獨立以后到20世紀初的犯罪構成論
1776年美國獨立以后,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法律制度。一方面,受國家主權原則所決定,1776年7月4日,美國停止適用英國法律。但是,受歷史聯系的影響,美國明顯地接納了英國普通法。“在美國,法院和刑事領域的律師用到‘普通法這一詞時,其所指的是由英國法官們經由幾個世紀發展而來并傳人美國的法律。”自美國獨立至19世紀末的美國是一個普通法起主導作用的時代。對此,《美國法注釋》指出,普通法作為一個完整的體系被美國人民承認和采納。根據紐約憲法的一項明確規定,普通法被宣布為紐約法律的一部分。美國刑事立法中對英國普通法的適用主要有以下幾種形式:第一,在特定的制定法中承認英國普通法的某些部分;第二,制定總則性法規或者通過憲法性條款來接受英國法;第三,通過法院判例引進普通法的某些部分;第四,根據國家主權原則,通過聯邦和州的制定法或法院判例接納英國普通法。英國法的任何特定部分被接受或被拒絕都取決于各州的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即使州或聯邦通過了某項與英國法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法律,那也是他們自己的立法或司法活動,屬于主權行為。另一方面,美國普通法的確立過程是與法典化運動相交織的。受歐陸法尤其是法國法的影響,很多州出現了編篡刑法典以全部或部分地廢除普通法的傾向。正是由于受法典化運動的影響,美國的刑事制定法呈現出強勁的發展態勢。不過,此時的刑法法典化與大陸法系國家的法典化不可同日而語。此時的刑法典實際上只不過是把普通法和業已制定的刑法規范簡單地堆砌在一起而形成的混合體。“到1900年止,盡管多數州仍然機械地承認普通法犯罪的可能,但有些州已制定成文法特意取消了這一概念。這些成文法明確規定,所有犯罪都列入刑法典,除此之外不是犯罪。在一些州里,法院通過解釋刑法典(悄然地)取消了普通法犯罪。在這些州里,普通法犯罪概念雖然幸存下來,但卻幾乎不曾引用,刑法典實際上取得了完全的、獨占的地位。”
(三)20世紀初至今的美國刑法改革時期的犯罪構成論
到20世紀,受大陸法影響,為反映現代社會的要求,美國的制定法主義傾向得到進一步強化。制定法主義傾向的進一步強化使得普通法在美國的地位今非昔比。據美國學者介紹,許多州經常通過法規來廢除普通法上的犯罪。在這些司法轄區,一個人因某一行為被起訴和獲刑,僅因該行為系被制定法或其他立法文件界定為犯罪的行為。雖然一些州明確地承認普通法上的犯罪,但它們被禁止類似行為的成文法所取代。因此,盡管普通法上的犯罪在這些州并未被廢除,但起訴這些犯罪已不太可能,除非現有的法律規定中真有漏洞,而從今天來講,現有法律已很少存在漏洞。幾乎所有的立法機關都發布了包含普通法上重罪和多數輕罪的制定法。不過,也有美國學者指出,沒有一個州仍然準許法官制定犯罪,然而,普通法在美國仍然很重要。
為了統一各州的刑法規定,使刑法的概念術語規范化,成立于1923年的美國法學會(American Law Institute)決定草擬一部可供各州起草新的刑法典時參照適用的“模范刑法典”(Model Penal Code)。這項工作開始于1931年,當時由“改進刑事司法聯合委員會”負責進行,但接下來的經濟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使其被迫中斷。1951年,在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下,法典的起草工作得以恢復。在其后的十多年間,由法學教授、法官、監獄官員以及精神病學家、犯罪學家以及語言學家組成的咨詢委員會經過多次討論,數易其稿,終于在1962年公布了一部完整的《模范刑法典最后建議正式草案》。據統計,現在全美三分之二的州的刑法典都是以《模范刑法典》為藍本——當然在程度上有差別——制定的。“有些州采納該法典只是做了小小的修訂,而其他州,特別是那些較早采納該法典的州,只是借用了《模范刑法典》的風格和形式而重新編纂了既存原理。”在近三分之一的州,起草的刑法典未獲立法通過,但日后仍可能被重新審議。《模范刑法典》的影響未局限于州法典的改革。數以千計的法庭意見還引用《模范刑法典》作為有說服力的權威來解釋現行制定法,或者行使法院創制刑法原則的非經常性權力。《模范刑法典》的《正式釋義》(Official Commentaries)也影響深遠。基于此,《模范刑法典》被認為是“美國刑法法典化的最成功樣板”。除了個別重要的例外,《模范刑法典》代表了美國刑法的狀況,這是任何一部州的刑法典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對此,美國法學會項目主管郝伯特·威克斯勒認為,比較美國傳統立法甚至歐洲的刑法典迄今所處理的刑法問題,《模范刑法典》的一般性規則所處理的刑法問題更多更廣。近年來,這些規則在大量立法和司法活動中取得的認同正體現了《模范刑法典》的重大成就。
二、美國犯罪構成論的基本框架
在美國刑法及其理論中,基本上不使用“犯罪構成”這一概念,與中國刑法理論中的“犯罪構成”這一術語相當或相近的術語是“刑事責任”,即Criminal Culpability。也就是說,美國刑法理論通常是在“刑事責任”之下展開對犯罪成立條件(Elements of a Crime)問題的討論。在論及具體情況下的刑事責任問題時,往往使用“Liability”這一術語。
(一)美國正統犯罪構成論的基本框架
與英國一樣,美國主流的犯罪構成論將犯罪構成的兩個層次的要件稱為犯罪要件和抗辯事由。在英美刑法教科書中,一般將兩個層次的要件表述為“犯罪要件”(the elements of a crime)和“抗辯事由”(defenses)。其中,犯罪要件為基本的側面,又包括“犯行”(actus reus)和“犯意”(mens rea)兩個方面的要件;抗辯事由是在犯罪要件的基礎上獨立于犯罪要件的另一個側面,又包括“正當性事由”(justifieations)和“可原諒事由”(excuses)兩種類型。
(二)美國學者羅賓遜的犯罪構成論
對于上述居于正統地位的雙層次犯罪構成論,美國學者羅賓遜教授提出了批評。羅賓遜教授認為,當前美國刑法有兩個基本構架,一是犯罪與抗辯理由的區分,二是犯罪行為和犯罪心理的區分。犯罪行為包括客觀要素、因果關系、自愿作為、不作為,犯罪心理一般包括承擔責任所要求的可責的心理狀態和可責的疏忽,抗辯理由分為無責任(如未成年、精神病)、正當性理由(如自衛、執法權)、其他(如脅迫、時效、同意、情節輕微)。羅賓遜教授不同意犯罪與抗辯理由的區分,認為大多數刑法原理都圍繞以下三種方式之一運作:首先,一類原理可以界定什么構成犯罪,這是犯罪的定義;其次,一類原理可以界定行為人符合某一犯罪的要素時也將被宣告無罪的條件,這是一般抗辯理由;第三,一類原理可以界定行為人不具備犯罪的要素也要承擔責任的條件,這是歸責原理。其中,歸責原理的功能與抗辯理由正好相反。盡管行為人的行為缺少犯罪定義的要素,但是,如果根據歸責原理仍可將缺失的要素歸責于他,行為人也可能對某一犯罪承擔責任。正如依據共犯原理能夠將客觀要素比如其他人的行為歸責于被告人一樣,通過自愿醉態原理也能夠實現歸責。即使行為人無論是實際上還是通過歸責而符合了某罪的所有要素,但是,如果他符合一般抗辯理由的條件的話,仍可以被宣告無罪。羅賓遜教授也不同意犯罪行為與犯罪心理的區分。他認為,犯罪行為與犯罪心理這種最基本的架構區分是不協調的,與其說它對刑法理論有用,毋寧說它更為有害,因為它引發了論述中的歧義性,掩蓋了刑法應當考慮的許多重要的原理性差別。首先,犯罪行為要件包含的行為要件、不作為責任的規則、自愿要件和犯罪概念的客觀要素實際上是具有重要的理論性差別的、截然不同的諸原理的集合。其次,犯罪行為要件中的“客觀”要素可能包含純主觀的心理狀態,如搶劫罪中引起“恐懼”要件或強奸罪中的被害人不“同意”要件。在此,犯罪心理要件的“主觀”性和“客觀”要素作為“心理狀態”的共同特征同樣受到審視。再次,也許是由于在將諸原理組合成犯罪行為的部分時所固有的理論混亂,“犯罪行為”一詞在術語上極其混亂。這種混亂源出兩端:其一,“犯罪行為”這個稱呼常用來指稱此概念中的四個有代表性的原理中的任何一個,而沒有分辨要指稱的是四個中的哪一個;其二,對這種稱呼包含哪些內容存有異議。有時犯罪行為被單純用來指稱作為,但不作為也稱為廣為接受的追究刑事責任的方式;有時犯罪行為要件被用來指稱自愿要件,有時又被用來指稱每一個具體犯罪所禁止的具體的行為:對大多數罪來說,存在一個明確的和獨立的犯罪行為要件。但是,犯罪的行為要件不是普適的,因為每一犯罪所要求的具體行為不同,而自愿要件卻是普適的。有的將犯罪行為在狹義的作為意義上理解,這一犯罪行為要件就不是普適的要件,不作為責任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外;有的將犯罪行為要件在作為一不作為意義上理解,那么犯罪行為要件就是普適的;有的在最廣意義上理解犯罪行為,即犯罪行為是指除犯罪心態之外的所有要素,而有的認為結果不包含在行為的范圍之內。最后,“犯罪心理”這個概念所引起的問題要少于“犯罪行為”概念所引起的問題,但是從另外一些方面來看,則存在的問題更多。“犯罪心理”這個詞當用來指包括疏忽在內的意思時,就可引起誤解。但是,如果使用“可責性”或“過錯”要件這些現代詞匯,似乎就避開了這個問題。
基于此,羅賓遜教授認為,根據這些名目——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對諸原理進行分類組合,對于每一類中的諸原理所具有的特征和功能并沒有得以特別的洞悉。事實上,這樣分類反而易于遮蔽諸原理之間的重要區別,也產生了術語上的歧義。因此,羅賓遜教授主張拋棄犯罪行為——犯罪心態這種分析結構,以三分設計方案取而代之。
1.客觀要件。在犯罪定義中,行為要素、情節要素和結果要素等客觀要件在性質和作用上具有理論上的相似性,某一犯罪的行為與結果要素之間的因果聯系這一特殊要件也可以包括進來,因為它與這些客觀要件聯系緊密,界定了兩個要件之間的必然聯系。
2.可責性要件。《模范刑法典》界定了可責性的四種程度:故意、明知、不計后果和疏忽。以行為人對引起某一結果的可責性為例,根據《模范刑法典》,如果這一結果是某人意識的對象,他對結果就是“故意”作為;如果這一結果不是他的意識對象,而他實際上肯定他的行為將引起該結果,他對該結果就是“明知”而作為。這兩個可責性程度之間細微區分的本質在于引起該結果的積極的渴望存在與否;故意要求一個超出對結果近于確定的明知的可責性。如果一個人對其行為將引起的結果近乎確信,他對該結果就是“明知地”作為;如果他僅認識到實質性風險,他對結果就是“不計后果地”作為。明知和不計后果之間的細微區分在于行為人所知道的風險的程度——“實際確信”對“實質性風險”。不計后果和兩個較高程度的可責性(故意和明知)之間的區分在于,我們責難不計后果的行為人往往是因為他“不管不顧”,而對符合較高程度可責性的犯罪人予以譴責是因為他“故意的”行為。雖然明知可責性和不計后果可責性針對的都是引起結果的可能性——“實際確定”對“實質性風險”——但故意可責性對結果的可能性卻沒有予以考慮。如果行為人有意識地忽略其行為可能引起結果的實質風險,他對結果就是不計后果地作為;如果他應當認識到實質性風險而沒有認識到,他僅是“疏忽地”作為。
3.作為一不作為要件。作為要件的主要作用是引發不作為責任的特殊要件,應把它視為不作為責任的特殊要件的組成部分。而持有責任則可以視為不作為責任的特例。
在上述三分設計方案之下,最好把自愿要件作為免責抗辯理由體系的組成部分加以理論化。自愿要件與其說與犯罪行為的其他原理相同,不如說與刑法的免責理由類似,實際上是免責理由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當行為被認定是外力作用的結果而不是行為人行使意志的結果時,自愿要件和免責抗辯理由,如精神病、非自愿醉態和脅迫,都使得行為人即使有犯罪行為也不受譴責。
(三)美國學者胡薩克的犯罪構成論
美國學者胡薩克教授對正統的犯罪構成論的修正立足于其對犯罪行為要件的質疑。他提出了“無行為的刑事責任”這一命題,并認為應當以“控制原則”取代犯罪行為要件。把控制原則適用于犯罪行為原則不能自圓其說的四個刑事責任的方面,這個問題會得到最好的回答。
1.關于不作為。人們對不作為產生的后果和對積極作為產生的后果應有同樣的控制。當這樣的控制存在時,如果其它條件相同,用不作為來為沒有防止危害的責任辯護,比用積極作為為其造成危害的責任作辯護更麻煩。只要是控制而不是犯罪行為被作為相關的變量,作為和不作為本身的區別就失去其被認為所曾具有的一切重要意義。
2.關于身份犯。控制原則要求人們不能因不能控制的事態而受懲罰,而不管該事態是表現為身份還是行為。換言之,人們對能夠控制的身份有義務加以控制,以免發生危害社會的后果,否則就應承擔責任。
3.關于無意識行為。犯罪行為要件和控制原則對是否追究無意識舉動的責任而言,可以說都提供了令人滿意的解釋。但是,在涉及到自導無能為力的案件(即人們已預見到卻不能采取合理措施去防止由其無意識舉動造成危害的案件)上,控制原則更便于說明問題。如果一個人預見到即將發生無意識(如癲癇發作)情形而不采取合理步驟來防止危害后果,他就應該承擔刑事責任。道理很簡單,對他來說,控制是可以做到的(要求他實施控制是合理的)。
4.關于思想。胡薩克教授認為,說任何思想的責任都不能容忍,也許會遭反對。刑法對意圖的處罰本質上就是對思想的處罰;英美刑法中關于未遂的規定(特別是對“不能犯未遂”的處罰規定),很難說不是對思想(意圖)的處罰。但是,他也主張防止擴大懲罰思想的傾向,認為只有當被告人的犯罪計劃越過了純粹的夢想階段,人們已不能控制意圖,亦即意圖已成為“堅定而明確的”時候,才能追究其刑事責任。而對于“堅定而明確的”意圖,人們是能夠控制的。
三、美國犯罪構成論的重要問題
(一)美國正統犯罪構成論中犯罪成立條件的稱謂問題
關于美國正統犯罪構成論中the elements of a crime和defenses這兩個層面要件的稱謂問題,在我國刑法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根據我國學者儲槐植教授的分析,美國刑法犯罪構成理論的研究對象是犯罪構成雙層模式。雙層模式包含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犯罪本體要件,包含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第二層次是責任充足條件,即諸種合法辯護的排除。儲槐植教授關于美國犯罪構成論的分析在我國學界得到了普遍認同。比如,有學者指出:“英美刑法的犯罪構成分為實體意義上的犯罪要件和訴訟意義上的犯罪要件。實體意義上的犯罪要件是指犯罪行為和犯罪意圖,這種意義包含在犯罪定義之中。犯罪定義之外的責任要件是訴訟意義上的犯罪要件,通過合法抗辯事由體現出來。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是犯罪本體要件。要成立犯罪,除應具有犯罪本體要件外,還必須排除合法辯護的可能,即具備責任充足條件。在理論結構上,犯罪本體要件(行為和心態)為第一層次,責任充足條件為第二層次。”有學者認為,犯罪本體要件,又稱為“刑事責任基礎”或者犯罪構成要素,其中包括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責任充足要件,又稱為“抗辯事由”或“抗辯理由”。這是英美法系犯罪判斷的第二個層次。有學者主張,英美國家的犯罪成立判斷并沒有形成理論上的體系,只是在實踐中按照雙層次的步驟來評價犯罪的成立與否。犯罪本體要件,又稱為“刑事責任基礎”,其中包括犯罪行為和犯罪意圖。責任充足要件,又稱為辯護事由。
不過,在我國,也有學者將美國犯罪構成的兩個層次的要件稱為實體性犯罪構成要件和程序性犯罪構成要件。該學者認為,盡管中國學者所作的關于犯罪本體要件與責任充足要件的總結很好地反映了英美法系犯罪構成的特點與結構,但考察英美刑法著述,未見有如此理論上的總結和劃分。結合英美法系犯罪構成模式自身的形成原因和特點,不如將之區分為實體性犯罪構成要件和程序性犯罪構成要件。英美法系犯罪構成中最主要、基本的兩大要件是犯罪行為和犯意,即實體性要件。實體性要件之外,是被稱為程序性要件的合法辯護。實體性犯罪構成要件的使用是以這樣一個普遍推定為基礎的,即實施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的人被推定為是有實際危害和有責任的。但這種推定在被告人針對刑事指控提出合法辯護事由、試圖否定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或刑事責任時就受到懷疑。如果被告提出的辯護事由成立,推定就會被推翻,被告人就會被宣告無罪。合法辯護除了關系到辯護的證明責任這一訴訟意義外,還有直接涉及到刑事責任有無的實體法意義。犯罪實體性要件是各種具體犯罪定義的構成要件的抽象,形成行為樣態,確立行為規范,體現國家意志,表現公訴機關的權力;犯罪程序性要件涉及價值評價,它把訴訟活動中的辯護事由加以總結,上升為實體范疇,然后以合法辯護的形式來充實刑事責任條件,完成特殊的犯罪構成模式,反映犯罪構成是動態的定罪過程,而不僅僅是“犯罪規格”兩個層次的結合,體現了控辯雙方的對等活動,充分展示了控辯對抗的激烈性和法官極力保持控辯平衡的傾向。還有學者認為,英美法系犯罪構成表現為實體要件與程序要件相結合,這是符合事實的。但將之歸納為雙層次犯罪構成模式,顯然受大陸法系三階層犯罪構成之影響,表明了難以割舍犯罪構成的實體法情結,并不準確。理由在于:英美法系犯罪構成中,程序要件屬于訴訟法性質,主要規定在憲法之中或者應用于訴訟程序中,實體要件屬于實體法性質,主要由刑事制定法規定。既然實體要件與程序要件并非同質,談不上層次之分。犯罪本體條件雖然是認定犯罪成立的前提條件,但并不意味著處于基礎或者第一層次地位。相反,程序要件始終處于犯罪成立的核心地位。一方面,制定法中的犯罪本體要件由于深受普通法制約,其與民事行為等的界限并不像大陸法系那樣劃分得十分清晰,有時需要在訴訟程序中解決;另一方面,除了作為免責抗辯事由的程序要件外,英美法系國家還有許多決定犯罪成立的程序因素。
而另有學者則在對以上兩類稱謂提出質疑的基礎上主張將美國犯罪構成的兩個層次的要件概括為犯罪表面成立要件和犯罪實質成立要件。該學者指出,在美國刑事審判制度中,控訴方必須證明特定的被告人實施了特定的犯罪行為及成文法規定的行為情節、損害是嫌疑行為所致。如果控訴方將某罪的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均證明到了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那么被告人刑事責任就表面上(prima facie)成立了。控方將某罪的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均證明到了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只能說明該罪表面成立。為了避免承擔刑事責任,被告人將盡力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如果其無罪辯護事由成立,那么其行為并不構成犯罪。所以犯罪要實質上成立就必須排除辯護事由的存在。
對于上述三類關于犯罪構成論成立要件的稱謂,有學者認為,三類稱謂均有其合理性和各自的側重,但“犯罪本體要件”與“責任充足要件”的概括影響更為久遠,且實際上體現了英美法系犯罪成立條件所具有的“違法”與“責任”的雙層次特點。固而有學者則認為,英美法系國家的刑法學者關注的是如何解決實際問題,如何公平公正地處理案件,對于犯罪成立的構成要件如何排列組合,未必有太多的考慮,因此他們的論著中沒有“犯罪構成”之類的提法,也沒有“雙層次”“控辯平衡式”“本體要件一責任充足條件”“實體要件一程序要件”“表面要件一實質要件”之類的概念,只有“犯罪要件(要素)”一般辯護理由”之類的個別論述。我國學者仿照德日及我國刑法理論的思維方式,對英美法系的犯罪構成理論進行歸納總結,無疑有助于我們理解英美國家的刑法理論。不過,上述三類稱謂都是值得商榷、容易引人誤解的。(1)所謂“本體要件一責任充足條件”的提法不足取。本體的東西無疑都是最重要的。相比而言,非本體的東西則不那么重要。但是,既然犯罪構成是犯罪成立的規格和標準,既然每一個條件都是犯罪成立不可或缺的,則各個要件在重要性方面應當是等價的,不能認為哪個是本體哪個是現象或附屬。本體要件與責任充足要件的提法有自相矛盾之嫌。既然都充足了本體要件,還不能承擔刑事責任,還不是責任充足,還要另外符合責任充足條件才能成立犯罪,則到底哪個要件才是最重要的本體?如果這種分類能夠成立,則我國乃至大陸法系國家的犯罪構成要件同樣可分為本體要件與責任充足條件,這顯然沒有意義。(2)“實體要件一程序要件”的提法明顯是錯誤的。因為犯罪構成作為犯罪成立的唯一規格和標準,其各個條件,無論是從正面肯定犯罪成立的積極條件還是從反面否定犯罪成立的消極條件,都是實體法上成立犯罪必不可少的一個個條件,訴訟程序上只是確認具體行為是否符合實體法上犯罪的各個成立條件而已,將如何認定犯罪、如何判斷具體行為是否符合犯罪的主客觀因素之類的程序問題當作犯罪成立的程序條件是錯誤的。不能因為在訴訟中需要證明而將實體法上的犯罪成立條件看成程序條件,甚至認為英美法系的犯罪構成要件主要是程序要件。如果說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存在程序條件,則被告人死亡、超過訴訟時效、外交特權和豁免等條件,可能是其適例,但是,這些條件明顯不是犯罪成立的積極或消極條件,而是與犯罪行為無關的、影響刑事訴訟進程的一些條件,不應當將這些條件與犯罪成立條件相混淆。(3)“表面要件一實質要件”的提法,更是本末倒置。將決定犯罪本質的東西視作表面要件,而將依照刑法理論或刑事政策之類的“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事由視作“實質理由”,甚至認為“犯罪成立的實質要件是無罪辯護事由的不存在”,明顯顛倒了兩者之間的關系。不過,無論是決定行為性質的要件,還是決定能否追究刑事責任的要件,既然刑法都把它們規定為犯罪成立要件,則在重要性上是等價的,因此,若反過來將刑事責任能力等辯護事由視作表面要件,而將犯罪行為和犯意視作實質要件,也是不必要的。
筆者認為,“本體”是“本”和“體”兩個獨立的漢字組成的漢語復合詞。“本”字的基本含義是植物的根,“本”字的引申義是事物的本源或來源。“體”字的基本含義是人的身體,“體”字的引申義是事物的身體或形體。“本體”這個漢語復合詞在中國文化中的基本含義是事物的主體或自身,事物的來源或根源。由此,“責任本體要件”也就是責任根本要件,這就意味著在美國犯罪構成論中與辯護事由相比,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是更為重要的要件。問題是,雖然進入刑事司法程序的行為從終局狀態上說大多是應予承擔刑事責任的行為,但這畢竟是最終評價的一種結果。而在得出最終的評價結果之前,要證明犯罪的成立,公訴方需要證明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的存在,而要否定犯罪的成立,辯護方則需要以辯護事由加以抗辯。在這一正一反、證明犯罪成立和否定犯罪成立的刑事司法活動過程中,很難說作為公訴方“進攻”武器的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就是更為重要的要件,而作為辯護方“防御”武器的辯護事由的重要性程度就略遜一籌。從訴訟的角度看,控訴方和辯護方在刑事訴訟中具有平等的法律地位。就此而言,法律應當賦予控辯雙方相應的權利,規定相應的義務,從而保證控辯雙方實力上的平等,形成平等對抗的局面。而如果認為法律賦予控方的“武器”優于賦予辯方的“武器”,則顯然就不利于控辯雙方對等進行訴訟活動,也不利于控辯平等對抗的實現。再者,既然辯護事由的具備具有否定犯罪成立的意義,那么,與其將辯護事由稱之為“責任充足要件”,還不如說其是“責任排除要件”。而“責任充足要件”的提法則容易給人造成在具備辯護事由的前提下就能夠追究刑事責任的誤解。
實體性犯罪構成要件和程序性犯罪構成要件這一對稱謂涉及對犯罪構成要件屬性的誤解。眾所周知,犯罪構成要件是認定犯罪成立的規格和標尺。而犯罪成立是刑事實體法意義上的概念。整個刑事實體法理論的犯罪論部分就是圍繞犯罪是如何成立而展開的。這也就決定了構成要件的概念是從實體法的意義上提出的。構成要件的觀念起源于中世紀意大利糾問程序中的corpus deliciti這一概念,在18世紀德國刑法學者克萊因將其譯為Tatbestand之前,僅具有訴訟法上的意義,直到19世紀德國學者費爾巴哈明確地將其引入刑法范疇,其才成為實體法上的一個概念。但是,訴訟法意義上的構成要件概念僅僅具有起源上的意義,實體法上的構成要件則是具有真正意義的構成要件。至于刑事訴訟程序,則無非是確認被告人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行為是否具備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是否具有辯護事由的過程。在此,并不適宜于將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稱為實體性構成要件,將辯護事由稱為程序性構成要件。顯然,辯護事由是否定犯罪成立的要件,而并非是影響刑事訴訟程序進行的條件。如果說合法辯護具有關系到辯護的證明責任這一訴訟意義而可以將之稱為程序性構成要件,那么,能否說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具有關系到控方的證明責任這一意義而也可以稱其為程序性構成要件。如此說來,犯罪構成要件豈不全都是程序性構成要件?此外,雖然就辯護事由而言,在以判例法為基礎的英國普通法的發展史上,其內容最初都是刑事訴訟過程中遇到的實際問題,隨著司法經驗的積累,這些問題逐漸被總結為訴訟法上的原則(辯護原則),直到晚近才被陸續納入(上升為)實體法范疇。但是,這只是意味著辯護事由起源于訴訟原則,而不能由此認為辯護事由本身就是訴訟原則。
與責任本體要件和責任充足要件的稱謂相比,犯罪表面成立要件和犯罪實質成立要件這一對稱謂可謂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在這對稱謂之下,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屬于犯罪表面成立要件,而辯護事由則屬于犯罪實質成立要件。如此說來,辯護事由的重要性就遠遠凌駕于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之上。這實際上等于不適當地拔高了辯護事由的地位,而無端降低了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的地位。
其實,從功能的角度看,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屬于肯定犯罪成立的要件,而辯護事由則屬于否定犯罪成立的要件。依據兩者在功能層面的差別,將前者稱為肯定犯罪成立的要件,將后者稱為否定犯罪成立的要件,可謂切中要害,也形象生動、通俗易懂。
(二)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的區分問題
在英國法律史上,將辯護理由區分為正當化事由(iustification)和寬恕(免責)事由(excuse)具有深遠的實踐意義。在重罪審判中,以正當化理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是無罪的,然而對于以寬恕事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來說,雖然他可以因國王的赦免而免去一死,但他會受到與宣判有罪的罪犯相同的懲罰(死刑和沒收財產)。隨著時間的流逝,兩者間的區別也變得模糊了,因為越來越多的以寬恕事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可以得到赦免,而且還可以通過歸還令重獲財產。但是,以寬恕事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在地位上仍然不同于以正當化理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以寬恕事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在申請赦免以及保留財產期間仍會被監禁,而以正當化理由進行辯護的被告人則不會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如今,這兩種辯護理由在法庭上享受同等待遇,被告人都可以被無罪釋放,不會因其行為而受到懲罰。因此,許多法院、立法機關以及評論人員都對繼承過去的傳統,即嚴格區別兩種辯護理由不太在意,甚至有人認為“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這兩個詞可以同時使用。受此影響,美國《模范刑法典》雖然在形式上區分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但對于區分這兩者的實質必要性持懷疑態度。起草者們甚至認為,區分兩者對法律體系帶來的復雜性會遠遠大于由此帶來的利益。不過,不太在意這兩種辯護理由區別的態度越來越受到學者的反對和質疑。對此,美國學者弗萊徹指出:“正當事由和可宥理由的概念現已成為刑事責任結構分析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主張正當事由,就是承認行為符合構成要件,但卻對行為是否違法提出質疑;主張可宥理由,就是承認行為違法,但卻尋求避免將違法行為歸責于行為人。正當事由要證明的是行為的正義性;而可宥理由說的則是行為人是否應對已承認的違法行為負責。”按照弗萊徹的說法,正當化事由就相當于大陸法系刑法中的“阻卻違法事由”。而寬恕事由則相當于大陸法系刑法中的“阻卻責任事由”。美國學者羅賓遜指出,正當化事由,像較小危害、自衛和執法權,系根據行為人避免了更嚴重的損害或危害的理論免除罪責。即雖然行為符合某一犯罪的諸要素,但基于他的行為所帶來的益處,他的行為應當被容忍甚至孤立。一個行為人在他人的土地上燒出一道防火墻而可能構成放火罪,但如果由于他的燃燒行為挽救了靠近森林大火的100條無辜的生命,這個行為人也可以擁有一個(較小危害)正當化事由。寬恕事由,例如精神病和脅迫,系根據不同的理論免除罪責。行為人無疑已經引起了社會損害或危害,但因為他不能適當地對他的行為承擔責任而被免責。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之間的不同著眼點在于:一個是行為人的行為是正當的;一個是行為人被免責。美國學者德雷斯勒認為,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存在本質的差別。正當化事由的重點在行為上,即行為是否正確;而寬恕事由的重點則是行為人通過辯護闡明其在道德上不應因其錯誤行為而受到譴責或處罰。因而,免責事由本質上是即便行為人實施了危害社會的行為,但他仍不應該因此而受到指責或懲罰的一種情況。主張免責辯護的被告人可以宣稱,簡單地說,我承認(或者你排除合理懷疑地證明了)我實施了不合理的行為,但我仍然不應該因為這些錯誤行為而承擔法律責任。例如,一位精神病患者并未否定控方證明其違法行為的相關要件,也未否認他這些行為是錯誤的、不可容忍的、應受懲罰的(即不正當的)。但他同樣尋求免責,即通過證明其行為是因其精神失常或精神存在問題而作出的,因此,這個違法行為的實施者缺乏道德上的可受譴責性。
關于支持區分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的理由,美國學者德雷斯勒進行了闡釋:(1)散發清晰的道德信息。刑法如同一個粗糙但重要的道德指南針,在特定環境中,人們運用它來決定選擇哪一條道路。人們應該選擇正當行為,而不是錯誤卻可以免責的行為。如果刑法體系未能對兩種行為、兩條道路準確區分,就不可能很好地引導人們的行為。(2)提供的刑法理論具有一致性。對正當理由和寬恕事由的區分可以幫助立法者清晰地界定刑事犯罪。例如,普通法上的激情殺人由于缺乏適當的意圖而在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之間存在區別:該罪的一些因素在正當化事由的形式下能夠得到最好的解釋,而其他一些因素則能基于寬恕事由得到更好的解釋。(3)共犯的刑事責任。假設D意圖實施A行為,而D又需要幫手來實施它,因此她向X求助。如果X幫助了D,X應當承擔何種刑事責任?如果A行為是合法的,D的行為自然也是正當的,則X因這種合法的共同行為而被認為是無罪的。因此,如果在自衛的前提下,X給D提供槍支殺死V,則X無罪。然而,如果D殺死V是因為精神失常,頭腦清醒的X卻給D提供槍支用于犯罪,盡管D因為精神原因而無罪釋放,但沒有任何理由使X不被定為殺人罪,因為她頭腦清醒地提供了幫助。畢竟一個錯誤行為已經發生了。D因為精神問題而免除刑事責任的事實不能阻止一個幫助其實施違法行為的正常人受到懲罰。(4)總體說來,正當化事由可以普遍適用,而寬恕事由僅適用于特定個體。例如,D為了自衛可以將V殺死,目擊者X為了救D殺死V也是合法的。但是,如果D殺死V僅僅是可以原諒的,例如D是精神病患者,則X無權殺死V。X是正常人,也無任何理由證明其行為值得原諒,則他必然會受到起訴。(5)溯及力問題。假設行為A在D的受指控的行為中屬于辯護事由。但在D接受審判之前該辯護事由被法律撤銷,那么,D在審判中是否仍然可以主張A是一個辯護事由。這取決于A在取消之前是正當化事由還是寬恕事由:如果是正當化事由,則行為人仍然可以將之作為辯護事由加以主張。在一個正當化事由辯護中,作為理由的行為是社會提倡鼓勵的,至少是能夠容忍的,應該允許人們信賴這些正當化事由;如果是寬恕事由,行為人不能將之作為辯護事由加以主張。寬恕事由僅僅是認定在特定的環境下,可以免除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因為他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或者其行為在倫理上不應受到譴責。(6)證明責任問題。從理論上看,一般認為控方應當承擔正當化事由的說服責任,而辯方則承擔寬恕事由的說服責任。這種區分的理由在于:控方承擔對有關犯罪構成要件的說服責任,因為如果對于被告人是否實施了一個非法的行為存在合理懷疑的時候就不能懲罰他。而構成正當化事由的行為就是社會已經判定是或至少是可容忍的行為,簡而言之,就是合法行為。如果將關于正當化事由的說服責任分配給被告人,那么在陪審團并未排除合理懷疑地確信被告人實施了任何違法行為的情況下,他仍可能受到懲罰。相反,對于一個構成寬恕事由的行為,既然所有犯罪要件已經被證實,而且該行為也被認定為是不正當的,那么要求被告人來說服陪審團他不應當因自身的錯誤行為受譴責就是公平的。
我國學者儲槐植認為,正當化事由與寬恕事由之間有顯著的差別:(1)社會價值不同。可得寬恕行為在客觀上有害于社會,只是由于行為人主觀上的原因,才得到寬恕;正當化事由行為在實際上無害于社會,甚至有利于社會(擇小害以避大害),因而這類行為在實質上是正當的。(2)誰有權利?正當化事由的辯護權利是普遍的,屬于任何一個處于這類情況的行為人;而可得寬恕的辯護權利只限于特殊的個人。(3)是否認識自己的行為性質。可得寬恕情況下行為人一般不認識自己行為的性質;正當化事由情況下行為人通常都認識自己行為的性質。
我國還有學者認為,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在可得適用的范圍、被告承擔的證明責任的大小以及辯護的內容和程度上均有不同。從字面意思來看,正當化事由賦予形式上符合犯罪實體性要件的行為以正當性。既然是正當的,就意味著行為不具有違法性,那么正當化事由就是違法阻卻事由。當被告人以某種正當化事由進行辯護并成功時,就阻卻了行為的違法性。行為不具有違法性,就不是刑法上禁止并予懲處的行為,行為人當然不用承擔刑事責任了。寬恕事由則意味著盡管被告的行為構成犯罪,但行為人具有某種值得寬恕的情形,不予追究其刑法上的刑事責任或減輕其刑事責任。因此,寬恕事由可看作是責任阻卻事由。
筆者認為,盡管將辯護事由區分為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并未得到在美國具有重大影響力的《模范刑法典》起草者的認可,但由此并不能否定這種區分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價值。《模范刑法典》的起草者之所以排斥這種區分,可能與其所采取的實用主義的立場有關。既然從實踐的角度看,以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進行成功辯護的結果都是無罪,那么,這種區分的必要性就值得懷疑,否則只會給司法實踐帶來不必要的困擾。但是,這實際上只是考慮到了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的區分對定罪結果的影響,而并未對這種區分對定罪過程的影響予以關注。如上所述,該種區分對證明責任的分配等問題有一定影響,這也就彰顯了其對司法實踐并非毫無裨益。從理論的角度看,正當化事由和寬恕事由大體上相當于德日三階層體系中的違法阻卻事由和責任阻卻事由。這樣,在美國的犯罪構成論中,在德日三階層體系中通過“違法性”“有責性”得以區分的不法、罪責問題也便通過這種劃分得以明晰,只不過這種區分在前者中是在同一層次(辯護事由)的內部得以實現的,而在后者中則是在不同層次(違法性、有責性)中得以明確的。
四、對美國犯罪構成論的評價
(一)與立法的吻合性
美國通行的犯罪構成論與其刑事立法具有高度的吻合性。從一定意義上講,美國通行的犯罪構成論是其刑事立法的產物。對此,美國學者羅賓遜指出,對于多數律師、法官和法典的起草者而言,基本的刑法架構區分是犯罪——抗辯理由與犯罪行為——犯罪心理的區分。這從《模范刑法典》的分析性結構中可見一斑。與大多數成功的刑法典相似,《模范刑法典》隱含規定的分析性結構給法官、律師和陪審員提供了一種評估刑事責任的決定程序。其三部分的結構可以被概括為以下三個問題:首先,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其次,即使行為人的行為構成犯罪,是否存在特殊原因致使在這種情況下基于這些事實,行為不被視為違法?最后,即使行為人的行為構成犯罪并且違法(不正當),行為人是否為此應受譴責?他/她是否應承擔刑事責任和接受刑罰?
(二)與訴訟模式的對應性
美國刑事訴訟模式是對抗制訴訟模式。依據美國學者米爾建·R·達馬斯卡的觀點,對抗制,是指一種程序活動由當事人控制,而裁判者在此過程中基本上保持被動的裁判制度。在事實認定的范圍內,這意味著由訴訟當事人及其律師決定必須提交什么樣的事實。這還意味著,當事人及其律師要負責尋找作為證據的材料,為審判時使用該材料做準備并將該材料提交法庭。這種對抗制的訴訟模式具有強有力實體法理論作支撐,這種理論就是美國的犯罪構成論。對此,我國刑法學者夏勇指出,在英美定罪模式中,既能看到實體結構,也能看到訴訟結構。具體表現在,犯罪要件與抗辯事由既是英美定罪模式中的兩個基本的要素方面,也是控辯雙方訴訟角色的區分,即控方舉證犯罪要件,辯方舉證抗辯事由。在此,實體標準結構與訴訟對抗機制實現了高度的對應和契合。由于實體標準在訴訟雙方之間作了分配,使得定罪模式的結構鮮明地體現了保護社會與保障人權的統一,也使得各負其責的雙方可以集中精力地進行單向的訴訟證明活動,從而使得法庭上的控辯對決更加充分。
(三)要件功能上的正反結合性
從功能上看,美國通行的犯罪構成論中的犯罪要件與抗辯事由具有正反結合性。犯罪要件從正面肯定犯罪的成立和刑事責任的存在。可以說,犯罪要件的具備是確認刑事責任存在的基本條件。缺乏犯罪要件,刑事責任便不可能具備。但是,具備了犯罪要件,并非一定存在刑事責任。要確認刑事責任的存在,還必須在具備犯罪要件的基礎上排除抗辯事由的存在。這樣,抗辯事由就是從反面否定犯罪的成立和刑事責任的存在。美國刑法通行的犯罪構成論中犯罪要件和抗辯事由與犯罪成立之間的關系,恰恰類似于德日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中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有責性之間的關系,即構成要件符合性(相當于犯罪要件)是從正面肯定犯罪的成立,而違法性(正當化事由相當于違法阻卻事由)、有責性(寬恕事由相當于責任阻卻事由)則側重于從反面否定犯罪的成立。正是這種要件功能上的正反結合性,為控辯雙方在訴訟活動中的充分對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四)實用性
關于判斷犯罪論體系優劣的標準,日本學者大塚仁曾經提出了兩個標準,一是邏輯性,二是實用性。從實用性的角度看,美國通行的犯罪構成論的優勢是十分明顯的。其實用性源自實體上的犯罪成立模式與實踐中訴訟模式的對應性。如上所述,美國訴訟實踐中對抗制訴訟模式的對抗因素與實體上犯罪成立模式的對抗因素相呼應,由此使得實體上犯罪成立模式與訴訟實踐的實際操作出現高度契合。這樣,實體上的犯罪成立模式就為訴訟實踐的展開提供了操作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