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 項美靜
劉強:很高興我們能進行這場跨越年齡和時空的交流。我想開門見山進入談話。請先說說你的詩觀。
項美靜:老師好!我以為詩也是一種宗教,且是綜教。但,絕不是說教。而我們的靈魂是孤獨的,需要對話,需要喂養。我寫詩,用詩喂養我的靈魂,讓生活更像一首詩。 “我的靈魂是流浪的旅人/隨身的行囊/只有一頁稿紙”。
劉強:你如何理解詩的功能性?
項美靜:詩歌就是歷史,自然也必然會介入時代。其次,因詩歌創作有其高度的自由性,不必定要直接附庸于實用的政治和社會使命。詩歌雖然不能直接起到改良社會和教化的功用,但從其藝術性而言則能豐富讀者的思想和想象力,予人以愉悅從而潛移默化地熏陶人格,進而影響生命,影響時代。關懷社會,貼近生活,以日常生活細節和具有創造性的視角進入詩歌,為自己同時為讀者打開進入心靈深處的暗門,讓個人體驗成為大眾經驗,誘發共鳴而讓讀者獲得審美的愉悅,便是詩歌對人類的貢獻。
劉強:你如何對待詩的創作?
項美靜:寫詩是一種召喚,是經驗的再現。我寫詩一般都是有感覺才寫。意在筆先,謀篇布局在后。當思想有強烈需求表達的沖動時才提筆并將之記錄下來。先是速寫式的簡單勾勒,過后不定幾天、幾周感到這些句子或事件在呼喚我時再提筆推敲、細嚼,一句,一段,三言兩語或整篇。借助敘述來抒情,把看到的、所感動的那些轉換成意象來表現,不刻意在技巧上。說通俗些,寫詩就像是和文字談戀愛。如我的詩集,名即為《與文字談一場戀愛》:“矜持的修辭與浪漫的意象對弈/四肢被長短句捆綁/筆端潛入靈魂深處/獨品幽美。”抱著對文字的敬畏和對詩的虔誠,每首詩,我往往都會不斷斟酌,修改刪減,以求精練。哪怕已成稿,還是會再推敲琢磨。努力做到感性、智性與神性的結合,通俗而不粗俗,雅俗共賞。
劉強:你的詩集《蟬聲》難免讓人聯想到禪聲,你是如何理解詩歌與禪的?
項美靜:嗯。詩人如苦行僧如蟬般隱忍蟄伏,在孤獨和寂寞中積蓄能量就為日后能發出醒世之聲。我的詩無論你覺得動聽與否,那便是我留下的聲音。而談到詩歌與禪的關系,不免就會想到一則傳說:禪宗五祖弘忍禪師年紀大了,要挑選接班人,他就跟眾弟子說,你們都寫一首詩,表達你們對佛教道理的理解。弟子神秀挺身而出,寫了一詩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這是一首禪宗史上最著名的偈語,也是詩歌與禪學相融的佳例。禪屬于人生哲學,詩屬于藝術。但它們都注重對宇宙本體的直覺,對人生的領悟。禪在詩中比在哲學中更容易找到它的表現形式。因為,禪不是知性的,而是知覺的、直感的,禪也就難免選擇詩為它的表達形式。禪學偈語中的哲理和心性學說包含許多心理治療的思想。禪宗影響了詩歌的意境構造。禪與詩都講究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因而,禪與詩便自然地有了交集點,也自然成為詩必不可缺的題材之一。
以禪入詩有一種空明與空靜的美,清秀空靈中蘊含哲思和寄托,參禪求悟,以悟喻詩,內求外修,是詩人完成自身理想人格與智慧追尋探索的心路歷程。
劉強:你如何理解詩歌的審丑?
項美靜:這是集美學、道德規范及習俗于一體的課題。我以為詩歌 “審丑”的“丑”,不是通俗意義上的美丑,它不僅僅是指美與丑的表象,更重要的是語言,還有內容。從詩歌的社會性來看,詩者必須有文學責任感。因此,首先得弄明白所謂詩歌的“審丑”指的是什么? 那些下半身分行文字是否屬于詩的范疇?歌功頌德及用赤裸裸的性器官名詞博人眼球的或咒罵式語言的是否應列入偽詩?又,潑婦罵街會用美的言語嗎?
詩歌中的丑應該是為了揭露和批判從而達到修復。如用犀利而獨到的眼光挖掘現實的陰暗、灰色、弊端、陋習等,也許在某些人來說是丑惡的,我則以為只要是真的,是自然的便是美。以揭露丑來表現對美的強烈渴求,這其實不過是另一種追求美的表現方式。
況且,殘缺其實也是一種美,如陋石、朽木之美無與倫比。我特喜歡他人以為的“丑”的破陶殘瓦和枯木怪石,家里到處是這些物件。我曾從棲賢禪寺的柴房撿回幾個被當作柴火的桑榆根當藝術品裝置。有人說好丑,我卻覺得大美。原始而本真,是真正的美,如雨果筆下的卡西莫多。如何發現“丑”所蘊藏的美才是關鍵,這取決于個人的欣賞角度和鑒賞力。重要的是你要學會欣賞殘破背后隱藏的美,即生活的內核。以修復殘破而抵達真美的內核。沒有丑何來美?不可能存在完全的中庸,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完美,美只有通過丑來體現。
劉強:你認為何謂好詩?
項美靜:這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就像男人看女人。環肥燕瘦,青菜蘿卜所好不同,依各人審美和世界觀的差異,答案也就不同了,總之情人眼里出西施。共識就是意境美,意象新,內容符合時代性,語言樸素凝練,結構輕盈,音韻上口。自然、樸實、流暢,不為詩的形式所拘泥,甚至拋棄形式,如我們的呼吸,如風、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流暢。詩本于情,情意是主導詩歌創作的核心,若不練意,詩作便徒具形貌而無風神。詩是靈魂的抒發,不是玩文字游戲,只要用情真摯,用意深刻,做到真、曲、新且意、氣、事三位一體,無論用什么形式表現,理趣自然平淡、真切動人,具備美的可欣賞性便是一首好詩。
其實,何謂好詩很難界定。就像頂級廚師勺下的一道菜肴,因口味、習慣、經驗等所致,不同的人嘗食后的評價也不相同。若硬要表述怎樣的詩才是好詩,我以為當一首詩出現在你眼前,能像寶玉初見黛玉時脫口而出的“這個妹妹我好像見過”那般有被電擊、觸動心靈的感覺,便是好詩。
劉強:你覺得大陸詩人的詩語言與臺灣詩人的詩語言有何不同或沖撞?
項美靜:大陸詩人的詩語言與臺灣詩人的詩語言其實沒太大的不同。同屬于華語系,漢語言是我們共同的母語。我不覺得有什么語言上的沖撞,也不必刻意要去尋找一些語言上的沖撞。大陸和臺灣在語言文化上是同根同源的。如年屆九旬的向明及痖弦、洛夫、鄭愁予、余光中等大家熟知的臺灣前輩詩人,雖身居臺灣,但漢語依然是他們詩歌創作的母語。只是在表現手法上臺灣詩人因受早期紀弦等提倡的橫的移植影響較深,追求所謂的現代詩而用詞晦澀。偶爾他們也會用方言寫詩,如客家語、閔南語等,就像我們有時也會在詩中摻雜方言一樣。在詩中摻雜方言會讓讀者感到一份別樣的親切或陌生感而引人注意。但方言的地域性太強,難以普及。
劉強:你如何看待當下的詩歌評論?
項美靜:兩年前,我被拉進一個專門砸詩的群,待了沒幾天就退出了。那種極端的挑剔簡直像蓄意謀殺,有一種非將一首詩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偏狂。要不然,便是礙于情面說些恭維的話。誠如您所說的:“當下詩評空對空的多,提出問題的少,針對具體詩作缺乏真知灼見。”當今詩壇因電子媒體的日漸發達而進入一個大浪淘沙的時代,寫作已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大量的詩歌作品應運而生,相應產生了大量的詩歌評論,一些詩歌評論便蛻變為商業批評和人情批評。更有甚者,一部分人借評讀名人名詩而揚己之名。我以為,批評家和作者一樣,也應承擔道德和文化責任。一個優秀的評論家必須具備深刻的思想性、客觀的現實視角、傳統的倫理價值、專業的文學基礎與正確的審美觀點。本著對作家盡可能的尊重,同時又能夠站在一定的高度去審視作品的真善美,不該對“名家”之作一味地虛美或對“新人”之作一味地挑剔。詩歌的評析應有分析有評論,而不是析而不論的作品導讀,或論而不析的印象式主觀論述。詩評者應盡可能避免主觀臆測和推理,以免因你的誤讀導致讀者跟著誤解。詩歌評論的視野、批評姿態及其素養,都關系到新詩的審美及走向。
詩一旦公開發表后,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作品需要有人來欣賞,同時也要包容讀者和詩評人的挑剔。作者應該具備被批評的謙卑,評者自有批評的權利。但更應該懂得在欣賞的基礎上去批評而不是挑剔。評定一首詩的優劣,各有各的標準,而中肯、客觀、感性與理性的平衡乃詩評之基本。有時,作品或許因評者不同的解讀更完美,有時或因誤讀,雖與作者本意相去甚遠,卻挖掘出更深刻、更寬廣的思索空間,連作者自己也沒意識到,也是常有的事。這就是詩評者的功勞。不同的人不同的看法,那是詩歌表達多義性帶來的多面性解讀。一首詩能引發讀者評論,便是這首詩生命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