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壹元
趙體字之呈現趙體字的樣子,與王國維評價“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是一個道理。正因為東坡是“曠”的東坡,才能作出“曠”的詞;正因為稼軒是“豪”的稼軒,才能作出“豪”的詞。趙孟頫之成就趙體字,實因皇家貴胄的遺韻,國破家亡的使然,傳承流變的結果。
趙體字之流變及形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書法上的精深造詣與杰出成就,首先,與趙孟頫特殊的人生軌跡相關。趙氏一生歷宋元之變,仕隱兩兼。作為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秦王趙德芳嫡派子孫,身為貴胄,自幼浸淫文化,又生不逢時,11歲喪父,青年時南宋傾覆,歸鄉閑居。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與10余人被薦于忽必烈,世祖贊其才貌,呼為“神仙中人”,禮遇有加。成宗即位,元廷矛盾重重,其借病乞歸,閑居江南,談藝論道,揮毫遣興。大德三年(1299年),又被任命相對儒雅閑適之職。至大三年(1310年),皇太子拜為翰林侍讀學士,即位(仁宗)后更青睞之,加之才藝出眾,名滿天下。這樣的人生經歷,可說有根有脈、有流有變,焉能不得?
其次,與趙氏善于汲取、博采眾長密不可分。據明人宋濂言,趙氏早歲學“妙悟八法,留神古雅”的思陵(即宋高宗趙構)書,中年學“鐘繇及羲獻諸家”,晚年師法李北海。王世懋稱:“文敏書多從二王中來,其體勢緊密,則得之右軍;姿態朗逸,則得之大令;至書碑則酷仿李北海《岳麓》《娑羅》體。”此外,他還臨撫過元魏的定鼎碑及唐虞世南、褚遂良等人;篆書學石鼓文、詛楚文,隸書學梁鵠、鐘繇,行草書學羲獻。誠如文嘉所說:“魏公于古人書法之佳者,無不仿學”。虞集稱他:“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行書詣《圣教序》,而入其室。至于草書,飽《十七帖》而度其形。”這樣轉益多師、推陳出新的藝途,何人能比,焉能不得?
趙體字之媚及再認識
趙字常為人所微詞或詬病的“媚俗”“柔弱”等,似應源于明人董其昌之“趙書因熟得俗態”(《董其昌行書立軸》),以及項穆“殊乏大節不奪之氣”(《書法雅言》)。何以如此?紀昀等言明:“孟頫以宋朝皇族,改節事元,故不諧於物論。觀其《和姚子敬韻詩》,有‘同學故人今已稀,重嗟出處寸心違句,是晚年亦不免于自悔。”(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六十六·集部十九》)康有為說“勿學趙董流靡之輩”,也是因為康有為瞧不起趙孟頫身為帝胄而入元朝為官,故對其書法極盡貶低。由此可見,對趙書的微詞或詬病,多因所謂“氣節”殃及,與書藝無關;論書中已摻進了論人,個人身世已影響了書藝評價,甚至有點因人廢藝的味道了。
其實,世人只道趙字婉轉流利,卻不知其外秀內剛,后期作品如《淮云通上人化緣序》等,更是老辣厚重,絕無柔媚之氣。而況學趙字可得筆法精要,上追二王,下探明清諸家。初學者會感到趙秀美,隨著功力加深,會覺得趙嫵媚,待學了幾十年,又會發現趙字功力無邊,難以超越。
事實上,跳出因人廢藝的成見,董其昌曾推崇趙孟頫書藝并說他直接晉人,紀昀等也承認“然論其才藝,則風流文采,冠絕當時。不但翰墨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讓於虞、楊、范、揭之間,不甚出其后也。”(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六十六·集部十九》)其他更是贊賞有加。近人馬宗霍《書林記事》謂:“元趙子昂以書法稱雄一世,落筆如風雨,一日能書一萬字,名既振,天竺有僧數萬里來求其書,歸國中寶之。”錢泳更是為趙氏鳴不平:“張丑云‘子昂書法溫潤閑雅,遠接右軍,第過為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非正論也。褚中令書,昔人比之美女嬋娟,不勝羅綺,而睇忠言讜論,直為有唐一代名臣,豈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乎!”(《書學》)
非奇崛未必非美
趙孟頫書法肯定“美”。
心理學認為,美是一定事物所具有的對稱的、諧調的、給人期望追求留下想象余地或回味余
地的特征。例如說維納斯雕像很美,就在于維納斯雕像各項比例的對稱性、協調性和“維納斯斷臂”部分給人留下的豐富的想象余地。再如說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像很美,就在于蒙娜麗莎油畫所呈現出的驚人的黃金分割率及其“蒙娜麗莎微笑”所給予人的不盡的想象空間。
趙孟頫書法,點畫之精到,行筆之嫻熟,架構之謹嚴,氣韻之生動,字形之端莊,字態之雍容,總之是功夫之老到,剛柔之和諧,骨肉之豐潤,生命之鮮活,絕對是書法藝術中之極品,觀之令人愉悅頓生、回味無窮,首先就是“美”的,因其完美契合了“美是一定事物所具有的對稱的、諧調的、給人期望追求留下想象余地或回味余地的特征。”
非奇崛未必非美。
雖然美是有規律的,但人類世界是豐富多彩的,美的表現也就各式各樣,美感也就千差萬別的,既存在普遍美感,也可以有特殊美感,美與不美,常常因人而異,即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美會在凝視者的眼睛里。”(劉·華萊士)“美是到處都有的。對于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羅丹)而一旦有了這眼睛,“美立刻在想象里滲透一種內在的欣喜和滿足。”(愛迪生)因此,可以既有雄壯之態,又有陰柔之感;可以既有奇崛之態,又有中和之感;可以既有粗獷之態,又有精細之感……總之,喜愛“駿馬秋風冀北”,也應欣賞“杏花春雨江南”;喜愛“枯藤老樹昏鴉”,也應欣賞“小橋流水人家”,喜愛“橫流亂世杈椰樹”,也應欣賞“小荷才露尖尖角”。
書法藝術美也是如此。既可以有顏體的結字方圓、筆法肥勁,也可以有歐體的四面停勻、八方平正;既可以有柳體的筆意瘦挺、體勢勁媚,也可以有趙體的用筆圓轉、清腴華潤……因而,無論董其昌“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畫禪室隨筆》)之論,還是項穆“殊乏大節不奪之氣”之評,均呈以某一審美觀指斥其余之偏,這就既失公允,又有違藝術創作及審美規律了。
趙書可作審美之樣板。
趙氏書法之成之美,有如蜜蜂采擷百花釀蜜一般,非偶然,而必然。何以見得?察其全貌,考其得來之由,答案昭然:賴其先天稟賦氣質——天資聰穎,貴胄出身;賴其仕途經歷——失而得之,得而貴之;賴其博采之力——根植沃壤,力拔成木;賴其精研之功——先而取之,再而通之。
如此,甜蜜方成,書藝遂精,大美之象,赫然在目!
如此,觀全人,察全貌,美已俱得,神游不及,何求其余?
一葉障目,以偏概全,因文廢人,因人廢藝……古往今來,教訓何其多也,然所得乎幾?不見森林,只見樹木,不包全景,一孔成見,為人做事,教訓何其多也,然所得乎幾?
既如此,寬而待之,包而容之,喜而見之,樂而興之,則良辰美景盡是,賞心樂事皆來,豈不美哉!豈不快哉!社會之可愛,在于豐富多彩;美之令人神往,在于其“和合而同”。因此,以開闊的心胸求兼容并蓄,以開放的姿態讓百花齊放,既要甲骨石鼓,又要漢簡唐楷;既要蘇黃米蔡,又要顏柳歐趙,才是和諧的生態,才是書法的樂土。最重要的是,切勿一葉障目,而須知人論書,否則,“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就還會重演,那樣的話,可笑的就不是別人,而成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