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裝飾》雜志社邀請設計師向帆“以文本的數據分析方式來設計”其封面[1],嘗試將兩個與視覺語言相關的方法融為一體,這聽起來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提議。然而,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因為封面設計是平面設計中的一個門類,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設計范式;文本視覺化則是一個以計算機技術為基礎的文本處理方法,還處于發展之中,以文本視覺化的方式來設計封面尚未有先例。因此,2016年度的《裝飾》雜志邀請向帆創作的封面設計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案例,讓我們可以在傳統紙媒與文本視覺化技術的交界處觀察審美與技術之間的現狀,并反思其中的成功、折衷與妥協。
無論是封面設計的概念、方法還是工具,都比文本視覺化更加成熟。封面設計被認為是書籍設計藝術的一部分,是“與文本相呼應的書籍內容精髓的再現”[2],近20年來全球不少高校設有與封面設計相關的書籍設計課程,教授學生通過圖形、色彩、文字等要素的組合傳達書籍的主題內容,大部分設計者可以通過成熟的軟件,如Adobe公司開發的Indesign、Photoshop等工具完成造型及排版等工作。文本視覺化則是近年才在計算機自然語言處理領域所出現的新技術、新方法,它以圖解的方式來瀏覽海量文本,可以提升人們對大型文本的洞察能力。目前人們可以獲得的工具不僅少,而且形式有限,較為普及的只有標簽云(圖1)、分枝性樹圖(圖2)[3]、面積樹圖(圖3)、連線圖(圖4)[4]等視覺形式,其中一些形式展現詞頻、詞性的分類等非文脈關系,另一些則展示出文字之間的粘度、關系等脈絡性信息。

圖1 Wordle.com所生成的標簽云

圖2 文字樹(Word Tree)所生成的圣經中愛的相關詞

圖3 馬丁·瓦滕伯格(Martin Watternberg)所設計

圖4 PhraseNet生成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詞匯集群
封面設計與文本視覺化相比,二者的圖像效果和生成方式看起來是根本不同的:前者具有可意會的視覺美感,后者需要被仔細地解讀,雖然不具備傳統視覺藝術的審美范式,卻已經形成多維的文本數據轉化的視覺模式;從圖像生成方式來說,封面設計是由設計者的主觀審美所決定的,而后者是由程序生成的。那么,這兩種不同的視覺表現到底有怎樣的共同之處呢?設計者如何能夠在主觀審美與客觀生成之間找到信息表現,乃至封面設計的機會呢?顯然,這是一個極具實驗性的任務。另外,期刊的封面設計任務持續一整年,每一期還包含獨立的專題特色,封面設計不僅要建立年度的視覺統一性,而且需要按時根據每期的主題進行創作。設計任務不僅需要滿足《裝飾》一貫的高標準審美要求,更要體現出視覺化技術所帶來的可能,因此這一次設計創新也可以被理解為一次極具風險性的實驗。
筆者以封面設計、文本可視化、計算機圖形學為理論基礎,采用跨學科研究法、比較研究法、訪談、個案研究法等對2016年度《裝飾》封面設計案例展開分析,力圖發現并歸納出設計者采用何種創新思路、技術方式與表現形式,在一個擁有成熟體系的設計土壤中合理嫁接新興的數字技術,從而實現設計審美的需求。

圖5 2016年度《裝飾》封面設計集錦
從整體上觀察2016年度《裝飾》封面形象,文字作為創作中的第一要素是顯而易見的,這些不太大的字,或聚集或散落,以點連線、以線成面,疏密有致地構筑出間隔化的、自成意境的視覺形象,在富有節制的色彩搭配下,文字好似一簾嬗變的煙雨,仿佛讓讀者可以透過封面中的字與詞尋覓到雜志內文中的秘密,形成了一種蕭疏簡淡的視覺語言風格,頗具傳統人文的氣質。為什么要在封面設計中采用文本視覺化的手段呢?向帆回答道:“這個想法是來自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視覺傳達系主任趙健(封面設計指導),雖然我已多年不涉及封面等印刷物相關的設計,視覺傳達系這些年一直在思考如何將數字技術手段植入已經成熟的出版設計領域,那時(2015年)我剛好在摸索文本視覺化的一些技術。在雜志主編方曉風的推動下,運用文本視覺化設計雜志封面的方式也就確定下來了,趙健老師擔任藝術指導。”
2016年度12期的封面圖像雖然都是由文字構成的,但是圖像的風格不盡相同,有些是文字所構成的平面圖形。例如,第1期專題策劃“雅與俗”采用文本視覺化中基于文本黏度的“連線圖”方式,第3期“健康設計”和第9期“北京設計周”是基于高頻詞匯“云標簽”的方式,第6期“意大利設計”是基于文本頻率“樹圖”的方式,而第2期“西部設計”等則是文字構成的立體圖形。這些視覺化的方法是什么呢?為什么會采用這些方法呢?向帆告訴筆者,部分圖像完全由計算機生成,部分完全不是,還有部分是兩者的結合。

圖6 《裝飾》2016年第1期封面設計過程稿

圖7 《裝飾》2016年第1期封面設計完稿
《裝飾》第6期的封面是一個完全由計算機生成的圖像,該期的策劃主題為“意大利設計”,封面上仿佛是一片廣褒的托斯卡納大地,讓人可以鳥瞰那些大地上的村莊和田野中駐留的關鍵詞“意大利”“歷史”“制造”“汽車”“時尚”“文化”等,在頭腦中構建出一場宏觀的“意大利設計”景象,意會到意大利設計的璀璨、多面與和諧。與向帆合作的數據工程師朱舜山介紹了過程:“首先我們編寫了一個分詞軟件,把當期的主題文章收集起來做分詞處理;然后再編寫一個詞頻統計的軟件,將獲取的所有詞匯進行詞頻統計,找出關鍵詞;接著按照“樹圖”原理編寫了視覺化程序軟件,根據所獲的詞頻計算出方塊的面積大小,并賦予相對應的關鍵詞,文本視覺化的視覺形式就此建立起來,最后把五種托斯卡納地區的色彩隨機賦給這些方塊上,讀者就可以俯瞰這片托斯卡納文本大地。”
朱先生在提及與向帆合作方式的時候指出,工程師不能只是執行設計師的想法,而是要理解設計的要求:“向帆在與我討論視覺化手段時,會說明她認為什么樣的視覺形式能夠吻合主題,并且會考慮到用什么參數來決定某些長、寬、高、色彩等視覺因素。而我需要思考如何寫出嚴謹的計算機程序,我們就像畫家在紙上畫畫那樣,通過調節參數或算法來調整畫面。然而,修改畫面會比較艱難,因為我們只是制定了繪制的規則,而畫面上一點很小的變化都需要我們去修改很多行代碼。”可見,即使完全基于程序和真實數據生成的文本視覺化圖像,其起點來自于設計師的主觀審美經驗,她根據自己的理解和審美決定著視覺化的形式和法則,因此,文本視覺化并不是一個完全與封面設計等傳統圖形設計決然不同的領域,其抽象化、陌生化的形式中隱藏著設計師多年沉淀的審美經驗。
目前可以在網絡上找到一些文本視覺化工具,它們容許用戶上載大量文本,并提供視覺化服務,但視覺化的形式非常有限,與封面設計中慣常的審美相去甚遠。向帆是如何思考這個問題的呢?她回答道:“那些在線文本技術是非常可貴的,它可能生成的形式并不是美,但是確實可以幫助我們快速發現文本中的關系。所以,作為視覺師,我需要做一些視覺表現上的思考。”以第1期“雅與俗”為例,向帆首先通過程序將當期專題文章中的關鍵詞生成出文本視覺化的連線圖(見圖6),在線文本工具所生成出的圖形是不具備主題審美要求的。為此,向帆在保留客觀特征的基礎上進行二度創作,在圖形的造型、色彩等方面進行主觀處理。她巧妙地融合了傳統繪畫的審美理念,營造出象征暗香浮動、疏影橫斜的梅枝風采,整個封面應景而生,烘托出一月份春意盎然的意境。主題為“北京設計周”的《裝飾》第9期封面采用了類似的手法,向帆將該期的主題文章經由在線文本視覺化軟件生成了一個北京城地圖,然后將之手動處理成為衛星視野下的北京城夜景,讓整個城市仿佛都被北京設計周的活動點亮了,閃爍著斑駁的“文本燈光”則是被“創新”“社區”“專業”“決策”“服務”等所構成的。此種設計方法突破了文本視覺化所形成的單一和模式化的特征,形成了圖文互釋的獨特視角。這種方法對于圖形設計者來說是具有啟發性的,因為它并不要求設計者具有編程能力,憑借對新技術的熱情和關注,每個設計師都有可能在設計中尋找到自己的方法。
第2期、第8期和第11期的封面設計讓文本構成了立體的形態。雖然筆者可以觀察到一些詞匯浮現在立體的空間之中,卻很難理解其中文本的關系。這種文本視覺化的形式出于何種初衷呢?以第2期“西部設計”為案例,向帆說:“《裝飾》總編輯方曉風教授提出以崇山峻嶺的形式來表現西部,甚至還提出了青綠山水的風格。坦白說,我們還不知道如何以文本視覺化的方式來體現西部景觀的意向,因此我繞過了計算機。”筆者看著這一幅以高頻詞匯作為山體模型的肌理渲染而成的青綠山水圖,確實是一派抽象的東方意境,《裝飾》恰是以此期封面入選“2016中國最美期刊”。此類手法還運用于第8期,以文字構成宋代瓷器花瓶;第11期“人工智能”則以冰冷的人體模型體現了對人工智能的焦慮。這種立體的文本景象對于期待以視覺形式來揭示內文關系的初衷來說已經相對遙遠了。當筆者提及對此種方式的疑惑時,向帆解釋道:“事實上,除了嘗試新技術的之外,還得有一些可以追隨傳統審美、向具象形態折衷的方式。”
面對期刊封面設計和文本視覺化兩個遙遠的領域相結合的挑戰,設計師向帆秉持將期刊內文數據形成封面形象的總體設計思路,以意在筆先的方式圍繞主題來探尋實現方式,她打破了固有的思維定式和領域間的壁壘,一方面,以控制從數據向圖像轉譯的程序機制來探索封面設計,為傳統設計注入了新鮮血液。另一方面,為了實現主題的審美需求,將傳統文化中的精神力量和審美方式滲透于數字化設計中,從而拓展了正在發展的文本視覺化的藝術表現力。她探索的因地制宜的綜合性創作方法,為正在進行跨界設計的人們開拓了思路、提供了可靠的實驗方法和寬廣的視野。
2016年度《裝飾》封面設計實踐是12次視覺審美與新技術的碰撞實驗,其中3種創作方式反應了視覺審美經驗與新技術之間的距離,有成功也有尷尬,正如《裝飾》雜志主編方曉風教授所指出的:“圖形的生成仍然是一個難題,來自設計師審慎的聯想。”它不僅需要設計師保有高度的審美意識,也需要設計師自如地運用新技術。這一次文本視覺化技術在封面設計上的運用是設計師向帆的一次視覺實驗,也是《裝飾》雜志的一次大膽嘗試,顯現出當今中國設計學界對新技術的熱誠與妥協,對視覺藝術語言執著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