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寶麟
“寧可殺頭,也不批孔!”在“文革”那個非常時期,天底下恐怕很少有人敢于當眾說出這種石破天驚的話。然而,有一個人就曾公開這樣說,他是吳宓。吳宓(1894-1978),陜西涇陽人,中國現代著名西洋文學家、國學大師、詩人,學貫中西,融通古今,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之父。他與陳寅恪、湯用彤并稱“哈佛三杰”。吳宓又是一位隱身于建國之后的學術泰斗,桃李無數,傅斯年、錢鐘書、季羨林、王力等名家皆出自其門下。1949年有人慫恿他去臺灣,他卻選擇留在大陸。
“性格即命運”,這話看來是不錯的。細看吳宓晚年的遭際,他陜西“冷娃”的生性確實起了決定作用。吳宓說話直來直去,從不遮掩。“文革”一開始,他就公開說“以利刃置諸小兒之手,使之亂割,傷己傷人”。在他的日記、詩稿、授課中也多直言不諱。如:“嗚呼,經此一擊(指反右),全國之士,稍有才氣與氣概者,或瘋或死,一網打盡矣!”(1957年7月22日日記)“我每餐三兩糧猶不足飽,而況二兩乎?”(授古代漢語時說的話,1960年12月)……。所以“文革”一開始,吳宓就被造反派輕而易舉地抓住許多“現行”的小辮子,冠以“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分子”等各種高帽,遭受了接連不斷的批斗,嘗盡了“種種虐待”和“一生未受之苦”。

1974年全國開展“批林批孔”運動,當時吳宓已經80高齡,而且還戴著“反革命”帽子,他卻不顧年老體衰和個人安危,挺身而出,公然反對批孔。他說:“宓不像×××那樣,當趨時派”。“全盤否定孔子,……宓極不贊成。”“沒有孔子,中國還在混沌之中。”他還對朋友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我已下定決心:為中華文化殉難,為中華傳統道德殉難……此決非一時意氣用事。實乃深思熟慮,理智之決定。眼見得中華五千年文化毀于一旦,我輩焉能晡其槽而啜其醨?!……孔子乃中華文化之重要象征,為我中華五千年來少有之教育家、思想家,而其最重要者,乃為我中華民族高尚道德之一代宗師。踐踏孔子即是踐踏中華五千年文化,踐踏中華之民族道德傳統。我吳陀曼(吳宓小名)必須挺身而出,舍生以殉;庶幾中華文化、道德之傳統不絕如縷,千秋萬世得知。瓦缶雷鳴,黃種猶存;亂草叢生而芝蘭猶在也。”
批林批孔運動開始后,吳宓便稱病消極抵抗。病假無法再請了,到會也很少發言。不得不發言時則只批林彪,絕口不提孔子。當時,西南師院一位領導找吳宓談心,原本想啟發他帶頭批孔,而他則在坦率地表明了自己反對批孔的堅定態度之后,還針對當時流行的對孔子及其學說的無知、誤解、歪曲,從學理上進行了辯駁。那時,受到批判最多的是《論語·顏淵》中“克己復禮為仁”一語,說這是孔子要弟子們克制自己,等待時機,復辟西周奴隸制。吳宓認為:“時下之論,并未弄清克己復禮是何意思。”他旁征博引,從什么是“禮”談起,有理有據,滔滔不絕,他反問那位領導:“孔子何曾主張恢復奴隸制?”那位領導說服不了吳宓,便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在抵制毛主席親自領導的全國性運動?”“這就是現行反革命,是要受到嚴懲的呀!”吳宓吐詞緩慢、沉重:”為了維護我的正確認識,為了中華文化與道德傳統,宓準備領受任何不測之禍。雖死猶生,含笑九泉。”那位領導倒抽了一口涼氣,注視著吳宓,沉默了很久說:“看來,你的神志不太清醒。大概年紀太大,有什么毛病。你暫時請假,在家休息,建議你不要向同志們高談闊論。今天,我們只是私人交談。……”
然而,吳宓的口是無法被封住的。后來,西南師院的一位老師回憶道:“提起批林批孔,他顯得很激動。仍是堅執成說,認為批林可以,批孔則斷然不行。道理很簡單,因為林彪非君子,小人而已,不可與孔子同日而語……把林彪與孔子相提并論,是對孔子的莫大侮辱,絕對不可以。孔子乃中國文化的根基,國人萬世之儀型師表,舉世同尊之文化偉人,其道德智慧,高偉卓絕,千古而今,無人可與倫比。如今肆意攻詆毀侮,無異于斬殺中國文化之根基,取消國人立言行事之標準,根本否認道德之存在,如此下去,世不講禮義廉恥,人獸無分。文明社會何以為繼?!”吳宓還公開斬釘截鐵地說:“寧可殺頭,也不批孔!”
吳宓公然抵制批孔,當然沒有好果子吃,他繼續受到造反派的迫害虐待是可以想見的。而此時,他的生活也艱難到幾近潦倒的地步。吳宓晚年孑然一身,加之一腿殘,一眼瞎,生活已經不能完全自理。吳宓除了書,沒有任何積蓄和財產,工資又被扣發,花10元錢也得向別人伸手,連件新衣服也買不起,一件藍棉襖縫補了36處。這位學富五車的學術泰斗終因貧病交迫,臥床不起。1977年,他的堂妹吳須曼聞訊將其接回陜西涇陽城里,悉心照料,讓他過上了最后一段寧靜安謐的生活。但吳宓因身心飽受摧殘,1978年1月17日離開了這個讓他一生備受榮耀與艱難的世界。逝世3周年那天,吳宓的骨灰由吳須曼送至安吳堡,葬在白雪籠罩的嵯峨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