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艷(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3)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的長篇小說《戈拉》是20世紀上半葉描寫印度城市生活或者說描寫城市知識分子的最優秀的作品。通過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的塑造,泰戈爾回答了如何用印度文明的聲音為轉型時期的印度尋找自己的出路,體現泰戈爾的宗教思想和愛的哲學。
小說開頭,畢諾業聽到游方僧在街頭高唱:“籠中飛進一只無名小鳥,不知道它來自何方。我的心栓不住它的雙腳,它飛走了,飄然不知去向。”[1]根據故事發展,在畢諾業遇到蘇查麗妲和帕瑞什后,又回想起這首詩。這次偶遇象征故事開展的契機,隨后信奉印度教的戈拉和畢諾業分別與梵社信徒蘇查麗妲和羅麗妲產生愛情,并通過這種超越教派與世俗的愛情戰勝自我,認清祖國的現狀與自己的心靈,進而激發自己心中的大愛,實現對永恒的“宗教”的追尋,愛情是矛盾的開始也是解決矛盾的鑰匙,這“不知來自何方”的“小鳥”正是愛的象征。泰戈爾認為,愛是使一切達到和諧的妙方,因為一切存在的矛盾都在愛中融化、消失。“我們有自己的意志自由,這種意志自由只有在他人意志的自由中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和諧”,因此“我們的最高快樂在愛中,因為在那里,我們在他人身上實現了意志的自由。……在這樣的愛中,我們的人格獲得了它最高的實現。”也就是說,人的自由意志在愛中實現,在與他人的自由意志的統一中實現。這種以愛為中心的和諧是泰戈爾的詩學追求。[2]
正如畢諾業在文中所說“可以使人整個天性在剎那間覺醒過來的唯一媒介就是這種愛情”,[3]隨著愛情的發展,真實的印度得以顯現,貫穿其中的是泰戈爾對種姓制度、不可接觸制度和歧視婦女問題的批判,泰戈爾認為,應該把對印度的愛培植于對現實的完整了解和理解之中,放在每個個體的內心之愛中。戈拉與蘇查麗妲的結合、畢諾業與羅麗妲的結合沖破了種姓制度和不可接觸制,自由戀愛沖消除了教派門戶之見,四人的愛情是人本主義的,是真正的“宗教”的結合。
除了青年外,小說中還有兩個不可忽視的家長角色——梵教家庭的帕瑞什先生與戈拉的母親安南達摩依。這兩個角色分別是“梵”與“印度的母親”的化身,代表大愛與真正的宗教精神。
帕瑞什先生作為梵社的領袖,心胸開闊、從容恬靜,他不是狹隘的宗派主義者,他所追求的是高于一切教派的協調和諧的真理即“梵”。這里的梵是古圣梵典的升華,本質上是人本主義的,把愛他人放在第一位。帕瑞什先生追求的最高目標是泛神的梵,他曾說過“近來社會不斷地受到打擊和反擊,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出神的大業正在完成……對他來說,梵社算得了什么?印度教社又算得了什么?——他看中的只有人”。[4]在一系列沖突與矛盾后,帕瑞什先生看清教社的真正作用,教派與宗教本身并不相同。作為教派的領導人,帕瑞什先生并不局限于某一個教派的發展,沒有被動執行前人留下的法則,而是強調主動追求真理,當現實與“神”的大業背離時,要按神真正的旨意行事,尊重人的發展的人本主義思想。所以,當蘇查麗妲受到戈拉的影響為印度教辯駁時,帕瑞什先生說:“印度教社會侮辱人,拋棄人,由于這個緣故,現在我們越來越難以維持我們的自尊心了……要是印度教社會不立刻喚醒一切力量,聽任這種消耗性的疾病蔓延,那么這種和外面世界自由交往的關系就會給印度教社會一個致命的打擊”。在宗教紛雜的印度社會,如何堅守自我,作出是非判斷呢?帕瑞什先說說:“在你判斷是非之前,先把每一件事和你心中的真理以及你所感到的善的概念調和起來——這樣,一切都會變得漸漸清楚起來了。神比一切都偉大,不要在祖國或任何人面前貶低他”。[5]帕瑞什先生所追求的宗教,正是泰戈爾想為轉型期彷徨的印度構想的泛神的愛的新宗教。它服務于全人類,沒有偶像崇拜,以愛為行為的最高標準,追求人類共同的福祉。那誰又是這一宗教的踐行者呢?
戈拉的母親安南達摩依,正是這一理性的化身。在文中,安南達摩依多次被稱為“印度的母親”,戈拉在得知自己的血統后,高聲說:“我到處尋找的媽媽原來一直坐在我的屋子里。您沒有種姓,不分貴賤,沒有仇恨——您只是我們幸福的象征!您就是印度”![6]安南達摩依并不在一開始就是作為理性的“印度母親形象”出現,安南達摩依曾是正統的印度教徒,嚴格遵守教派的清規戒律,但當她成為愛爾蘭血統的戈拉的母親,便完全放棄教派的制約,安南達摩依對戈拉說:“你可知道和舊習慣分手是從抱你的那一天開始的?只要你懷里抱住一個孩子,你就會確信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時生來就具有種姓的。從那一天起,我領悟到假如我看不起一個基督徒或低種姓的人,老天爺就會把你從我手里奪走”。 [7]因此安南達摩依的理性是舍棄種姓、教派的桎梏后達成的。泰戈爾給戈拉一個愛爾蘭血統的身份,正是想表達真正的宗教徒是無國界無教派的,高人一等的出身和嚴格的隔離制度并不是宗教的基礎,無差別的大愛是成為一個宗教徒唯一的要求。具備無私母愛的安南達摩依是小說中最具宗教色彩的人物,與她相比較,帕瑞什先生仍會為社會左右,一度因羅麗妲的身份猶疑。而安南達摩依只從無私的母性出發,關心每個人最切身的福祉,給孩子們鼓勵和庇佑。泰戈爾之所以把這樣一個理想的母親形象比作印度的化身,正說明他認為真正的印度精神正是這樣無私無畏、和諧包容的形象,印度在愛的宗教的帶領下必然會突破桎梏,實現復興。
泰戈爾是一位典型站在時代的交叉口的跨世紀作家,他生活在印度社會文化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歷史時期,權威崩解,思想解放,新舊雜陳。印度社會文化轉型的標志是十九世紀初開始的啟蒙運動,主要借鑒西方近代人文主義思想,改造傳統文化,促進社會的進步發展,泰戈爾的祖父和父親都參與到這場運動中來。印度作為幸存的文明古國,古代文化輝煌燦爛,而近代以來長期遭受異族統治壓迫,在文化上也逐漸式微,被外來文化包圍,在這種情況下傳統文化的復興與轉型勢在必行。另一方面,宗教深深融入印度民族的血液之中,傳統的印度教諸多陋習使印度無法擺脫衰敗的命運,從宗教改革這一凝聚意識形態的領域入手,啟蒙運動漸次展開。三大運動如火如荼的開展,共同推進了印度社會文化的現代轉型。生活在三大運動時代的泰戈爾參與到啟蒙運動中來,用人道主義貫穿其文學的理論和創作,他的文學藝術創作和各種社會活動,在印度文化現代化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貫穿《戈拉》的思想線索,是對民族復興的思考。泰戈爾從宗教入手,通過梵社家庭與印度教家庭的矛盾說明改革就宗教建立現代印度宗教的迫切性。對宗教混亂現狀的反思在作品中集中體現在哈蘭與哈里摩希妮身上,兩人分別是梵社教徒與印度教教徒。在當時的印度社會中,這兩個人都被視為各自教社“虔誠”的典范,他們象征泰戈爾對宗教保守主義的批判。哈蘭精通英語與基督教經典,深受當地英國殖民者的喜愛,他狂熱的想融入到英國人的社會去,成為一個“高等印度人”。他看不起自己的祖國和同胞,在他的眼里民族只有缺陷毫無希望,他的惟一目標是成為領袖并控制他人。他的行為仍與貫徹種姓制度、不可接觸制度和歧視婦女的傳統印度教徒沒有區別,他所信仰的并不是真正的“神”而是自己利益。他并不具備愛他人的能力,看似虔誠實則并無信仰,是完全的利己主義者。
與他相似的哈里摩希妮以印度教教徒形象出現在書中,一開始泰戈爾著力描寫她如何被落后的宗教制度迫害,備受歧視與侮辱后被剝奪財產趕出家門,她遵循嚴格的印度教教規,通過苦行與崇拜偶像顯示自己的虔誠。然而,當她脫離了迫害得到了照顧與尊敬時,卻將受到的迫害都轉嫁給自己的侄女,飽受印度教迫害的哈里摩希妮成為舊教派的施暴者。
哈里摩希妮崇拜的只是有形的“偶像”,這個偶像只是舊的印度社會的代言人,它象征的只是舊的印度統治者的利益。哈蘭與她作為新舊共存的教社是作為統治階層代言人的形象出現,只能給印度帶來苦難。這說明民族復興的關鍵并不在于教派的爭斗和信仰的形式,只有以人民的福祉為出發點,以愛他人為行為的最高準則,將自己視為人民的代言人,深入到人民中去,信仰真正的“梵”,才能實現民族的復興。
被稱為泰戈爾最偉大小說的《戈拉》,寄托了泰戈爾復興印度、改革宗教的熱望。在懷疑印度傳統文化或死守狹隘民族主義和宗派主義的民族獨立斗爭的低潮期,提供一個走印度自己道路的范式,既拋棄教派爭斗和落后制度,又回歸傳統的印度精神是《戈拉》最重要的意義,同時,泰戈爾的宗教思想也得到了完整的表達。從文體來看,故事有大量篇幅都在進行爭論與陳述,人物之間的摩擦與矛盾貫穿整部作品,這恰恰說明民族轉型時期泰戈爾自我探求中的掙扎。生活在時代交叉口的泰戈爾并不是完全的現代人,他保留了許多印度的傳統思想,故事主人公的轉變也正說明了泰戈爾自身的成長。因此,這樣一部新舊交替時代誕生的作品必定有缺陷,從人物設定來說,蘇查麗妲和羅麗妲結婚時都年紀尚小,人物的性格設置存在扁平化傾向,雖然思想上不斷轉變,但從人性來說,正面人物與反面人物的界限、人性的好與壞過于單一。故事的敘述由于過多大段的獨白和爭論顯得冗長拖沓。雖然前期都在為戈拉的轉變做鋪墊,但醍醐灌頂的覺醒還是稍顯突兀,這樣的覺醒會表現為怎樣的行動呢?大愛的宗教精神要如何在轉型的印度從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子手里普世化呢?雖然文中大量提到底層人民的生活,提到戈拉的牢獄經歷,然而涉及如何改善這種落后隔絕的面貌時,故事的敘述就顯得乏力了。這樣的缺陷與泰戈爾的時代密不可分,《戈拉》在那個時代帶來的震撼仍然值得今天的我們去研究挖掘。
注釋:
[1]泰戈爾:《戈拉》,劉壽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1頁。
[2]侯傳文:《話語轉型與詩學對話:泰戈爾詩學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06頁。
[3]泰戈爾:《戈拉》,劉壽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477頁。
[4] 泰戈爾:《戈拉》,劉壽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269頁。
[5]泰戈爾:《戈拉》,劉壽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453-454頁。
[6]泰戈爾:《戈拉》,劉壽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517頁。
[7]泰戈爾:《戈拉》,劉壽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17頁。
[1]侯傳文:《話語轉型與詩學對話:泰戈爾詩學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
[2]唐仁虎:《泰戈爾文學作品研究》,昆侖出版社,2003年。
[3]潘一禾:《故事與解釋—世界文學經典通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
[4]黎躍進:《文化批評與比較文學》,東方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