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草草一世界

《人間草木》是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汪曾祺的一本經典散文集，描寫了舊人舊事、旅行見聞、風土人情、花鳥蟲魚。汪曾祺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這本文集一如汪曾祺其人，文章從生活中的細微之處入手，處處彰顯著生活的智慧，讓人讀之莞爾。

我不是一個特別愛看散文的人，總覺得沒勁，更喜歡看一波三折的小說，猜不到開頭也猜不到結尾，可我偏偏喜歡汪曾祺的散文，甚于我看過的大部分小說。最開始是仍上學時，語文課本上學過他寫的高郵鴨蛋，具體內容并不記得，只是讀過之后，一直覺得高郵的鴨蛋是全天下頂好吃的一種東西。汪曾祺的文字是有魔力的，讀他的字，三言兩語，已經勾人魂魄，他講的這樣東西就生動地浮現在人的心里，且念念不忘。

他愛寫平常之物，瓜果、花、鳥獸，旅行途中的見聞，零散不成行，卻十分帶勁，讀過一段，這些影像就會印在腦海里，以后遇著相同的事物，就總會想起他的描述來。他用自己的眼睛，帶我們重新看過我們每日都會見著、但每日都會忽視的東西。原來，生活里的情趣，不只在大山大水之間，還在日常瑣碎里。

汪曾祺的散文不需去賞析，只要去讀，字里行間，都是精氣神。就像他描寫自己家的花園，講到神堂屋里總掛著一只鳥籠，那只青襠子永遠瞇著眼假寐，像個哲學家，可是作為一個哲學家來說又太小了。夜晚將盡時，“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里”，汪曾祺說，鳥聲使他想起南方的初夏、雨聲、綠，很柔軟，很細膩，就像《一起同過窗》中李殊詞說：“我喜歡動物、荷花還有廟。”天馬行空又截然不同的意象結合在一起，不值一提，又覺得有些孤獨。

文字之于汪曾祺，就像面團之于農婦，放在掌心里，隨意揉弄，漫不經心之間就會做出最好看的形狀，讓人百讀不厭。哪怕是描寫拔草這種小事，也被他寫得趣味盎然。他在草里躺著，無所事事，用手指繞住草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做這件事時，他含著一根草，“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任誰讀了這樣的文字，下次看到一片草，恐怕也會忍不住跑過去，感受一下拔草的心情吧！

有趣的文章背后，總會有一個有趣的靈魂。汪曾祺為了畫薯塊，會去摘來各種各樣的馬鈴薯，每畫完一種，就把它放進牛糞里烤烤吃掉，他自己都感慨，說全國像他一樣吃過那么多種馬鈴薯的人恐怕不多，這也算是一種奇妙的成就了。夏天時西瓜懸在井上，下午剖食，一刀下去，涼氣四溢，眼睛都是涼的。

細膩的人，看花時，總是帶著心情。看到紅色的紫蘇葉子，覺得暑假快過去了；那些繡球花一點點開放，看書時，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因而時間在花開花落里攀行；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忽然又害怕起來；香櫞花蒂的黃色仿佛有點憂郁，花掉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

又講起地方風俗，也是極其有趣的，井岡山一帶的風俗是人家生了孩子，過周歲時親戚朋友送禮，都要放一枝帶葉子的油茶。“油茶常綠，越冬不凋，而且開了花就結果；茶果未摘，接著就開花。這是取一個吉兆，祝福這孩子活得像油茶一樣強健。”有時又提到臘梅，他的家鄉偏重白心臘梅，就稱之為“冰心臘梅”，結果就會把檀心的貶為“狗心臘梅”，最開始這么叫的人，也是很調皮呀。講尤加利樹，“樹葉厚重，風吹作金石聲”，聽到這樣的聲音，汪曾祺就覺得自己回到了昆明，他并不覺得這是鄉愁，只是此身如寄。又或者喜歡玩木瓜，從水果攤上買來，放在衣服口袋里，不時拿出來湊在鼻子跟前聞一聞，讓人心情恬靜。

他的文里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引經據典，于是時空就被連接起來，古人云云，今人云云，古人詩歌里說秋葵似女道士，便覺得很像，雖然并沒有見過女道士。以前人們用鳳仙花染指甲，用花葉包裹指尖，第二天指尖就成了淺淺的紅色。講石濤和尚畫過紫薇花，配的是白居易的詩，講紫薇花的顏色很嬌嫩，畫面也很美，因此讓人覺得白居易的這首詩像一首情詩。講蟬時，說古人常畫“高柳鳴蟬”，覺得十分有道理。

寫到旅行時的見聞，泰山的茶館里，主人以茶客喝剩的茶水洗繡球，盆面積累了厚厚的茶葉，這些繡球美得令人感動，別之十幾年猶未忘。大雨時在蓮花池閑步，在小酒館避雨，要兩杯市酒，一碟豬頭肉，坐了很久，墻角積苔甚厚，檐下幾只雞都縮著一腳站著，木香的花葉和花骨朵都被雨水濕透，極肥壯。

讀汪曾祺的文字覺得舒心，不像讀那些晦澀的文學時緊繃認真，也不像讀那些快餐小說給人一種雞肋感。他的文字韌性極大，常讀常新，不會覺得倦，就像古人作的小詩，適合小酒小茶閑飲時翻出來閱讀。我曾在遠行時帶著這本《人間草木》，在碼頭登船時閱讀，講到昆明人把三角梅稱作葉子花，看來并不十分珍重這些花的。后來乘船登上小島，在木棧道上看到鋪天蓋地的紫紅花，問到身邊的朋友，她竟告訴我這是三角梅。當時身處異國熱帶某地，突然覺到一種冥冥天意。

當然此書也適合在困倦中小讀一段，比如讀到汪曾祺寫“露水下來，已經很困了，才沾藤枕，已入夢鄉”，便覺得很滿足，合上書頁，沉入夢中。

逝者如斯，在汪曾祺的花花草草的世界里，可以相忘于時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