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淺淺

要說到我的父親,那還得從頭說起。
上小學三四年級吧,老師讓我們寫一篇《我的父親》的作文。我當時很認真用力地握著鉛筆,一筆一畫戳得滿作文本的窟窿,寫道:我以后也要和我父親一樣,成為一個作家,有名了,就有很多叔叔、阿姨給送香煙呀、蘋果呀,成為名人多好多好啊之類的話。結果父親看了后,和我母親各站在一旁,一邊前仰后翻地笑,一邊小心翼翼并生怕人聽見似的小聲地教導我說:“娃呀,千萬可不敢這樣寫,要不你老師會笑話哩,說你小小的娃沒有遠大理想,光想著別人給你家送啥呢。”最后,這篇作文被我父親大刀闊斧地修改成一個幼小的心靈怎樣受到藝術的熏陶,以至要立志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對作家、對我父親這樣的職業的親近,而又被溫柔地吹散了。
剛上大學那會兒,寫了一篇文章叫《我愛辣椒》,通過寫我對辣椒的鐘愛,從吃辣椒體會到的人生哲理,其中還是透射出父親對我的影響。那天給父親看這篇文章的情形是這樣的:當時,我和父親各占據一間房子,他寫他的,我寫我的,我在我的小房子里謄抄這篇文章,寫好后,父親正在午睡,我輕手輕腳把這篇文章放在他書桌上,然后摸上床也假寐,但是兩個房間的門卻沒關,我靜心等待他起床后的反應,因為緊張,我的兩個太陽穴突突地跳。終于,父親一個小時后窸窸窣窣地起床了,半個小時后聽他給孫見喜伯伯打電話,說:“老孫呀,我這里有篇文章寫得還行,剛好你辦的刊物要稿子,就給你吧。”然后才笑嘻嘻地說:“這是我娃寫的,趁我睡覺人家偷偷地給我放了篇稿子,上邊還寫著丑媳婦總要見公婆,把他家的……”這就是我第一篇發表的文章。日后我總結為什么這篇文章能發表,并不是我的措辭有多高妙,立意有多深遠,關鍵就是我拍對了馬屁,博得了老爺子的歡心。這以后我經常裝作虛心好學的文學青年形象,向我父親討教問題,他一高興有時妙語連珠,滔滔不絕。我想我和文學的這份親近,父親也許起了最最直接的作用。
說到男人要有幽默感,我想說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我和我老公吵架了,他很生氣又無處訴說,于是跑到我父親那里去告狀說我怎樣蠻不講理,怎樣耍脾氣,怎么不溫柔不善解人意,他說得理直氣壯、聲情并茂,動情處濕潤了雙眼;激憤處唾沫星子亂濺。與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父親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聽著抽著煙。快到中午了,父親說:“走,我請你去吃西林春牛肉拉面。”下樓梯的時候,我父親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老公的肩膀,咧了嘴半開玩笑似的說:“男人要大氣,要有幽默感。”你就可見老爺子多心疼閨女了。
話又說回來了,為何這么多年來,我不去讀父親的作品?就是因為大熟悉了。以前家里經常是高朋滿座,大家都帶著自己的見聞和故事,就像賽歌會似的他講他的你講你的,如果誰講得好另一個還不服氣,那叫一個熱鬧啊。沒多久你就可以看見我父親的小說里,把這些林林總總的故事全部囊括了。你甚至可以從小說主人公的形象塑造,知道這是哪天晚上誰誰嗑著瓜子津津樂道他村子某一個人物形象,你也可以一眼看出來,這一段故事情節是從某某講他自己人生經歷幻化而來的。
終于有一天,我發現我雖然極度狂熱地崇拜父親,但是流于表面和形式,我不能真正走入父親的內心,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以及靈魂深處。有一次到他書房,無意中看見他的手背有一道抓痕,紅紅的,我當時還很詫異,是不是磕了,還是撞了,結果他一臉嚴肅,憤憤不平地說:他昨天和某某打牌,三個人玩看誰跑得快,最后輸的人就要把手里的牌折成錢給贏家,結果那人連輸好幾把,賴賬不給錢,他實在看不過去了,于是就奮不顧身地搶,那人使勁護著不給,說他以前也賴賬,結果在你爭我奪中,把手摳爛了。我強忍著笑問他,錢有沒有拿到。他一臉得意的模樣。在這類生活小事上,他常常可愛得像個小孩子,如果不接觸他的人,根本無法想象。
也許這多年來,父親他從來沒有手把手地教我做過任何一件事,因為他總是太忙了,忙著寫作,忙著應酬,忙著開會,忙著聊天打牌,甚至忙著寫字掙錢,但是你從一個知天命的長者身上,學到了什么叫作言傳身教,學到了什么叫作刻苦勤奮,什么叫作自強不息,什么叫作榮辱不驚,什么叫作大智大勇,什么叫作大辯不言,什么叫作樸實無華。我作為賈平凹的女兒自有風光得意的時候,也碰上很多惱人失意的事,但這并不妨礙我極度狂熱地仰慕、崇拜他。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還要做他最寵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