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舞
2018年1月17日,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審理了全國首例男方私自廢棄冷凍胚胎案。妻子徐麗和丈夫張平在感情狀態良好的情況下,在美國州立醫院成功移植存活了6枚胚胎,其中一枚移植到徐麗肚子里,余下5枚存放在醫院內。誰知后來徐麗流產,夫妻感情受損,丈夫張平向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提出離婚。法院卻以“感情沒有破裂”為由沒有判處離婚。為徹底斬斷妻子的念想,張平在醫院告知他必須續費的情況下,沒有通知妻子徐麗,而是單方面選擇不再續費,主動廢棄了冷凍的5枚胚胎。徐麗認為丈夫這么做侵犯了自己健康權、身體和生育知情權,要求丈夫賠償其精神損失。如果夫妻雙方對是否生育都有決定權,那么張平單方面廢棄胚胎,是否侵犯了妻子的權利?假如胚胎依舊存在,離婚后的徐麗是否還能擅自孕育生子?此案涉及的賠償數額不大,但法律意義非凡。
2004年正月初十,北京某大學大三學生徐麗從山東棗莊老家返校,沒有買到坐票只能在火車過道里站著。旁邊一位男孩見她背著書包,手上還挎著東西,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折疊凳讓給她坐。徐麗十分感激,便跟對方聊了起來。兩人驚訝地得知,他們不僅是山東老鄉,而且還是大學校友,只不過對方比她高一個年級,也不在一個專業。徐麗一下子記住了這個名叫張平的男孩,并留下了對方的聯系方式。
到校后,為了表達謝意,徐麗特意請張平吃了一頓飯。一來二往中,互有好感的兩人確立了戀愛關系。這一談就是五年,五年間,兩人感情深厚,始終如熱戀中的情侶,張平也是努力做到把女友當成孩子寵。
2009年,張平決定去美國留學。雖然不舍,但徐麗還是支持男友出去看看。好在跨國戀并沒有給兩人帶來什么影響。2010年9月,張平回國和徐麗登記結婚。婚后不久,徐麗便以陪讀的身份來到美國照顧丈夫的飲食起居。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讓兩人的生活既穩定又幸福。2013年12月,張平和妻子還在南京玄武區購買了一套50平方米的住房,投資和自住兩用。
2014年下半年,工作穩定的張平和妻子商量后決定生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徐麗始終沒有懷上。檢查后醫生說她的身體沒有大問題,她已經33歲,即將錯過最佳生育年齡,而懷孕的事,也有一些機緣巧合的因素在里面。聽醫生這么說,張平有些著急了,如果再等兩年妻子還沒懷上,也就35歲了,成為高齡產婦不僅對孩子不好,妻子產后恢復也慢。為了更快地要上孩子,兩人決定做試管嬰兒。在當地一家州立醫院,醫生從徐麗體內取出了13枚卵子,經過人工授精,成功存活6枚胚胎,其中一個胚胎被移植到徐麗體內。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剩余5枚胚胎,張平夫婦付費委托給醫院儲存保管,半年續一次費用。
順利懷孕的徐麗處處小心翼翼,兩人期待著孩子的降臨。可天不遂人愿,2015年年初,徐麗和往常一樣正在散步,忽然覺得小腹有點不適,沒一會,這種不適開始加劇。徐麗慌張起來,趕緊給丈夫打電話。可等到張平把妻子送到醫院時,徐麗已經流產了。
這次流產,給張平夫婦帶來了巨大的打擊。徐麗整日以淚洗面,或是沉默不語,始終覺得是自己的身體不好,才沒能保住孩子,每次面對丈夫,心里又內疚又恐慌。一開始,張平對妻子還算體貼,到后來不管他說什么,妻子總是提不起興趣,久而久之,他便把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徐麗深知這樣下去,她和丈夫的婚姻不保,便提出回國休養一段時間:“老家比較適合養身體,我把身體調理好之后再回來,咱們再做一次試管嬰兒。”張平同意了。
2015年2月,徐麗回國,在山東老家待了一段時間后,便回到了南京自己家。在國內,徐麗心情開朗了很多,一開始她每天都堅持和丈夫保持視頻通話。可后來,她慢慢發現丈夫變了,話語越來越少,有時好幾天都不跟妻子聯系。徐麗也曾想過是不是自己回國了,丈夫在那邊有了人,可轉念一想,她和丈夫戀愛五年才結婚,感情基礎深厚,到了美國后,除了孩子的事他們沒有其它大的矛盾,丈夫應該不至于如此絕情。想到這,徐麗決定一邊抓緊時間調理身體,一邊多關心關心丈夫。沒想到的是,她最害怕的事還是來了。
2015年年底,新年將近,徐麗提出讓丈夫回國過年,年后,再跟他一起回美國。哪知道丈夫沒同意:“我最近事情特別多,國內新年國外又不放假,再說你在老家剛把身體調理好一點,回來之后如果又不好了怎么辦?你先待在國內,等我這邊忙好了再說。”徐麗雖然心里覺得遺憾,但也沒多說什么。
年后,她再次提出要去美國照顧丈夫:“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回去后咱們就懷孩子,這次我肯定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張平在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竟毫無征兆地提出了離婚。徐麗一下子驚呆了:“你說什么?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我考慮了很久,我感覺這段婚姻對你我來說都是一種痛苦,不如分開了好。”徐麗懵了,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對你來說是痛苦,對我來說是幸福,我們一直都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人了?要離婚可以,你回來我們好好談,把雙方父母都喊到一起把這事徹底說清楚,是我徐麗對不起你,還是你張平辜負了我。”張平淡淡地說道:“我們的事沒必要把雙方父母牽扯進來,我們都是成年人,完全可以好聚好散。”丈夫的語氣如此冰冷,徐麗徹底崩潰了:“我不同意,你說什么我都不同意,要離婚回國談,否則免談。”
當晚,徐麗失眠了,眼睛都哭腫了,她不懂多年的感情怎么會說變就變。丈夫突然提出離婚,如果不是變了心,肯定就是因為孩子的事。要是孩子的原因,徐麗覺得他們的婚姻還有救。
這邊,徐麗頻繁地給丈夫打電話,那邊,張平越來越厭倦這種生活,幾乎每句話里都會扯上離婚的事。張平說得多了,徐麗被徹底激怒,她撂下話來:“不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不可能同意離婚。”眼見著和妻子已經沒有溝通的必要,2016年7月,張平直接向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
法庭上,張平聲稱因為和徐麗婚前缺乏了解,導致婚后矛盾重重,近幾年夫妻感情不和,已無法共同生活。丈夫的話,徐麗并不認同,她當著法官的面說:“我和張平是大學校友,畢業之后,很多校園戀都分開了,可是我們沒有,一開始我們不在一個城市,每個月我們都會見面,戀愛五年,我們的感情有目共睹,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都知道我們過得很幸福。到了美國后,我一心照顧著他,不讓他操一點心,為了生孩子我們去做了試管嬰兒,并且冷凍了胚胎,現在還有幾枚胚胎冷凍在美國州立醫院,等時機成熟就生孩子。如果真的沒有共同語言,我們會想要生孩子嗎?”最終,南京市玄武區法院以“雙方感情沒有完全破裂,有挽回余地”的理由沒有判決離婚。
雖然婚沒有離成,但在張平心里,早已經對這段婚姻絕望,回到美國后,他不再跟妻子聯系。而徐麗這邊,氣憤丈夫一心要離婚,決定冷冷他,也不再主動聯系丈夫,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2017年3月,美國州立醫院給張平寄去了胚胎冷凍的費用單,請他馬上續費,如不續費,便作廢棄處理。拿著單子,張平心里有了一個主意,他覺得玄武區法院之所以沒有判決離婚,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們冷凍了胚胎,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暗示著他們之間還有情感聯系,如果放棄胚胎冷凍,那么他和妻子之間就再無瓜葛,那時再提出離婚,法院應該沒有理由不同意。想到這,張平既沒有告知徐麗這件事,也沒有繳納胚胎冷凍的保存費。就這樣,原先剩余冷凍的5枚胚胎便被自動視為廢棄了。
2017年6月,張平再次向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提出離婚。庭審現場,張平主動說出胚胎已經銷毀的事。聽到這個消息,徐麗情緒特別激動,哭得不能自已,追著吵著要張平還她胚胎。法院只能暫時休庭。
再次回到庭審現場,徐麗咬牙切齒地盯著張平,心里氣憤難平,她只有一個要求:“財產方面我不較真,該怎么分就怎么分,但是張平擅自單方面地將我們共同擁有的冷凍胚胎銷毀,這件事我必須要掰扯明白。不管有沒有離婚,對于這件事我都有知情權,他這么做,就是侵犯了我的權利。”張平卻不這么認為:“我和徐麗冷凍胚胎時,是我們感情和婚姻還沒有破裂的階段,想要孩子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自從2015年至今,我們一直在協商離婚的事,感情已經徹底破裂,這個時候不管胚胎是否存在,都已經沒有意義。孩子的出生應該建立在父母感情深厚、家庭幸福的基礎上,既然感情破裂,冷凍的胚胎也就沒了存在的意義。再者說,生孩子不是徐麗一個人的事,我也有選擇不生育的權利,我只不過行使了我的權利。”
徐麗聽后哭著反駁道:“不是每個卵子都能受精,也不是每個受精卵都能發育成有活力的胚胎,醫生必須從我體內獲得多個卵子,才能保證有可以移植的胚胎,所以當時我服用了很多促排卵的藥。治療的過程對我生理和心理傷害特別大,刺激排卵導致卵巢反應低下,導致卵巢功能早衰,這也是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的因素之一,而且取卵針穿刺身體提取成熟卵泡時,那種痛苦常人難以忍受。再者我一直覺得第一個孩子的流產是導致我們感情失和的主要原因,張平這時候銷毀胚胎,不僅加速了我們婚姻的死亡,更是逃避了他該背負的責任。再加上女性的妊娠、分娩較男方承擔了更多生理風險及心理壓力,其為撫育子女成長通常也會付出更大的犧牲,故而生育對我利益的影響大于張平。”最終,徐麗要求法院在財產公正劃分的基礎上,張平額外賠償她5萬元的精神損害撫慰金。
考慮到這是全國首例男方私自廢棄冷凍胚胎案,無例可循,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基于對婚姻法的理解,認為原告單方廢棄胚胎,構成了對被告身體權、健康權和生育知情權的侵害,理由如下:1.婚姻家庭法中,妊娠的外延包括多種情況(即人類輔助生殖和自然生殖適用相同的法律)。胚胎移植所生子女視為夫妻雙方的婚生子女。所有的子女在出生之后取得相同的法律地位,在出生之前就應該得到同等對待。2.在男女雙方相互協作而使女方懷孕后,男方不得基于其不愿生育而強迫女方墮胎,否則仍然是侵犯女方的人身權。3.由于男女生理上的差異,相較于取精,取卵過程伴有風險和痛苦,對身體有負面影響。在被告付出巨大的代價后,原告違背合意,廢棄胚胎,使被告的目的落空。4.譬如甲乙協議共同投資項目,甲以無形資產入股,乙以資金入股。乙向項目投入重金后,甲半途退出,此時,甲應向乙承擔違約責任,賠償乙的損失。在婚姻案件中,雙方存在身份關系,雖不能簡單的用合同法的原理來理解雙方在家事契約中產生的權利義務以及被告受到的損害和應當取得的賠償。但合同法的理論可以為本案的處理提供一些指引,理解被告可能會有的損失。5.原告應當知道做輔助生殖手術對被告身體有一定的傷害。在移植胚胎前,原告單方廢棄胚胎,使被告在服藥促排卵以及取卵過程中的痛苦和損害不能得到回報。對被告來說,只是損害產生的時間點不一樣,同樣都存在身體上損害。6.原告單方廢棄胚胎,亦侵害了被告的生育知情權。被告回國后,旅居國外的原告有便利的條件照管胚胎,加之此前的續費亦是原告交納的,被告有理由相信原告會妥善處理胚胎儲存問題。原告在未通知被告的情況下終止交費,等同于單方廢棄胚胎,損害了被告的生育知情權。7.根據倫理、一般的觀念和司法政策,離婚后,女方不得單方移植胚胎。即使夫妻關系出現裂痕,男方對婚姻前途缺乏信心,男方也應尊重女方的付出,照顧女方的感受。在被告不同意離婚的情況下,原告想離婚,法院也不一定會準許。何況,感情是變化的,廢棄行為難以保證是一方冷靜狀態下的慎重決定,有時,也不一定符合廢棄方本人的利益。
基于上述理由,南京市玄武區人民法院認定張平單方面廢棄胚胎構成侵權,判定張平支付徐麗精神損害賠償金3萬元。不過,法官在判決時也說根據我國對試管嬰兒的相關規定,醫療機構在實施試管嬰兒技術中,禁止給不符合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法規和條例規定的夫婦和單身婦女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就算胚胎沒有廢棄,張平和徐麗離婚后,女方也不得單方移植胚胎。即便通過非正常渠道成功受孕生子,男方可對女方和涉事醫院進行起訴。
目前,張平已回到美國繼續自己的事業,而徐麗也將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