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嚴歌苓與我之文學知音緣起

■劉 艷

我與嚴歌苓最初的結緣，是因為她那本《扶桑》（中國華僑出版社1998年7月版）。1998年那個夏天，我本科畢業，以山東大學中文系四年七次大考總分第一（最后一個學期沒有考試）、發表文章總分也第一的成績，免試直升碩士。沒有了找工作的問題，便專心在買書、看書上了。時光飛逝，即便20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從學校的三聯書店買了這本《扶桑》，封底還被蓋上了一個紅紅的大印“三聯書店店慶50周年售書紀念（1948-1998）”“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說實話，到現在我仍然記得，我當時被這個小說的寫法給迷住了。沒過多久，剛讀碩士幾個月，又買了《人寰》（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10月版），也是喜歡。

讀完了，不滿足，又開始四處尋找嚴歌苓其它的作品，買了春風文藝出版社1998年10月版那套書（《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人寰·草鞋權貴》《扶桑》《洞房·少女小漁》《白蛇·橙血》），如獲至寶。短篇小說集《洞房·少女小漁》里，就收錄了嚴歌苓那些著名的短篇《少女小漁》《栗色頭發》《海那邊》《大陸妹》《女房東》《紅羅裙》《簪花女與賣酒郎》《方月餅》《學校中的故事》《搶劫犯查理和我》《失眠人的艷遇》等。讀碩士二年級時，寫了那篇《異域生活的女性言說》（《山東大學學報》2000年第3期）。而且此后不久，就聽說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載了此文，同學們很羨慕，我和導師則是被嚇了一跳，一個碩士研究生的文章，能夠被選中，的確太出乎意料。

博士期間，依然在讀嚴歌苓的作品，偶爾也寫嚴歌苓的評論文章，但我并沒有在博士學位論文選題時，選擇嚴歌苓作為研究對象。原因么？除了那時（2003-2004年左右）嚴歌苓的作品，還沒有現在這么豐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似乎還未找到一個合適的研究嚴歌苓的角度。2005年博士畢業，我工作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在《文學評論》當代組做編輯。編輯工作之余，繼續讀嚴歌苓，寫嚴歌苓，記得自己最稱心的一篇，就是2009年寫的《美國華文女性寫作的歷史嬗變——以於梨華和嚴歌苓為例》一文。當時我先投稿一個權威刊物，萬萬沒有想到，負責的領導老太太，都不肯細看稿子，一看題目，直接就把稿子扔給我。她說：嚴歌苓太火了，不能讓她更加火……我只能默默拿回這篇文章，但同時也很震驚，她與嚴歌苓素不相識，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而無論嚴歌苓的作品怎樣火，關于她的研究如何炙手可熱，有的權威文學研究刊物曾經很多年始終未有嚴歌苓創作研究的文章刊出，又有誰能夠知曉原來僅僅是因為個別人的好惡和心懷呢？

這之后，我仍然堅持讀嚴歌苓，她每出新作，必買，必讀。嚴歌苓的小說一篇接一篇，她真是個天才和勤奮的作家，后來在與她的通信（電郵）中才知，她的高產，源自她的勤奮。她幾乎杜絕一切應酬，常常每天5000字左右的寫作量。當很多人，甚至學者、評論家說嚴歌苓是不是走的創意寫作的路數所以高產的時候，我心里很清楚，不是。嚴歌苓的高產，源自她的勤奮。而且嚴歌苓對于寫作有著超乎常人的認真和虔誠，她即使擁有了一個長篇小說的“故事核”，她也一定要親身、切身去體驗生活。嚴歌苓說，“我覺得中國作家很多在很年輕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架起來，社會也把他架起來了，很快他就在一個不落地的生活當中”，警惕于此，嚴歌苓很認真、很職業地對待自己的寫作。在有些當代作家越來越依靠新聞資料來寫作的時候，嚴歌苓為自己的寫作，做著費時、費錢和費力的準備工作。寫《第九個寡婦》，“我到農村去住啊什么的，整個開銷也不少”，她去河南農村很住了一段時間。寫《小姨多鶴》前，她到日本去雇人，住在鄉下，然后去好好地體驗生活，她到了日本長野的一個山村里。那個村子當年有一半人被弄到當時的滿洲國去墾荒，有些人回來了有些人沒回來，那些沒回來的人當中，就包括她寫的多鶴。寫《陸犯焉識》，要去青海去體驗生活，要花錢去開座談會，把勞教干部什么的請來，然后她要找人陪同她，她要找很多關系來了解這些故事，“很多時候我是不計成本的”。到了準備寫作《媽閣是座城》，她意識到“不會賭博的話，很多細節是沒法寫的，心里也是沒底的。所以我就去澳門，我就去當賭徒。賭徒沒當上，當的是賭客”，“就是這樣的話也輸掉好幾萬，還沒算上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費用”。無論哪一部作品，嚴歌苓都要做好所有的功課，用她做的最好功課把它寫出來。當我們當下的長篇小說寫作越來越遭遇瓶頸的時候，有多少作家肯從自己生活經驗的匱乏和不落地的生活當中去思考問題的癥結呢？脫離生活、越來越書齋化的作家寫作的后果是嚴重的，我曾經說過，對于我們當下的作家們來說，生活在眼前，詩卻在遠方——隨處隨地都是生活，可是越來越多的作家已經因缺乏生活的經驗和體驗而令自己的寫作自蹈困境。

《嚴歌苓論》

與嚴歌苓的初次相見，其實是很晚近的事情了。2014年5月13日，嚴歌苓回國參加電影《歸來》的首映禮吧，在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認識了她。記得她穿了件彩色的真絲襯衫，氣質優雅迷人。當時在座的，還有周曉楓，聽周曉楓上下翻飛、妙語連珠地講著有關《陸犯焉識》改編成電影《歸來》的種種細節，和對于張藝謀導演種種工作細節的曝料……她旁邊的嚴歌苓，專心地享用桌上的美食，然后會停下來，隨時插話，很率性，感覺她比周曉楓還要孩子氣才對。看到新端上一盤點心，她會興興頭頭觀察和品嘗一下，舉手投足，優雅之外依然是孩子氣。我從旁觀察她，不禁心想：幸虧她有這般率性和孩子氣，優秀的作家都該有一種赤子之心吧，被世俗世故掩埋了的人心，恐怕是寫不出很多優秀的作品的……與嚴歌苓第二次見面，是在2014年11月26日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作中心“跨文化思考與超性別寫作：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嚴歌苓入校儀式暨學術研討會”上。她穿一件藍白花格雜間的小洋裝上衣，氣質更加優雅迷人，文工團舞蹈演員的舞蹈功底，似乎跟了她一輩子，就像一個芭蕾舞演員，你永遠能從她的坐走行止間看出她的芭蕾功底和她的優雅。

很多年里，讀嚴歌苓的同時，我也在思考解讀嚴歌苓作品、研究嚴歌苓創作的方式方法。因為高產，嚴歌苓的創作的花園已經郁郁蔥蔥枝繁葉茂，我卻好像還是徘徊在籬笆墻外，不得破門而入的那一個。工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我開始有茅塞頓開之感，開始一篇接一篇的評論來研究和解析嚴歌苓的作品。我對嚴歌苓研究和評論的持續發力，是從2016年開始。突破口是在我幾乎把小說翻爛了，才終于找到了能夠庖丁解牛般對待《媽閣是座城》那個長篇的辦法的時候。陳曉明教授曾經說過，嚴歌苓很希望他能寫《媽閣是座城》的評論，他想寫，但他拖來拖去，一直沒有寫……這無形也增加了我研究這個長篇的心理負擔和壓力。我面對這篇小說，也是讀了不知道多少遍，想了整整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才終于想明白了一個問題——我第一次閱讀這個小說時候，就感覺到它幾乎完全不同于嚴歌苓以往的小說，但一時沒有想明白是為什么。想了一年多的收獲便是，我終于搞清楚了為什么慣常的理論先行或者不回到小說形式本身的研究方法，很難找出這個長篇的切口，很難有對這個長篇加以分析和評論的路徑與方法。當我借用敘事學的研究方法時，才發現了《媽閣是座城》在嚴歌苓整個的創作歷程中，具有頗為獨特的藝術特征和美學意義。錯時的故事序列和敘述，產生了無比曖昧的精神氣質，產生了懸念-驚奇-懸念或者懸念迭生的效果，敘事在懸念-驚奇復雜密織復合體網絡里，往前推進。小說在敘事節奏、敘事視點等很多敘事策略方面表現出新質。嚴歌苓《媽閣是座城》在結構、敘事以及由之關涉的對人的情感、人性心理表達的種種曖昧繁富，不僅是這部小說所具有的明顯不同于她此前作品的創作新質，而且對于當代小說如何在形式方面，如何在結構敘事等方面獲得成熟、圓融的現代小說經驗，都可以提供不無裨益的思考。除此，《媽閣是座城》這個小說，在嚴歌苓創作當中是有創作轉向的意義的。如果說《媽閣是座城》之前的嚴歌苓的作品，隱含作者常常是一個對女人的妻性、母性乃至地母般神性持認同和欣賞態度的表現者的話，《媽閣是座城》的隱含作者，是一個將女人的包容一切、“化腐朽為神奇”地母般神性褪去，對現代女性在經濟、情感等方面的生存困境作出考察的體驗者和思考者。這正好可以解釋讀這個小說的時候，為什么我的心情會隨著梅曉鷗的喜怒哀樂、愛恨情愁，而心情起起落落，于心有戚戚焉……很多時候，我被嚴歌苓的小說深深地打動和感動，她能寫出人性的繁富和人性心理的細密幽微曲曲折折百轉千回。

2014年5月13日，嚴歌苓回來參加《歸來》首映會

2017年5月10日，時逢嚴歌苓的《芳華》出版不久。嚴歌苓給我的電郵：“劉艷好！我在美國東西兩岸亂竄，剛回到柏林，時差鬧得一塌糊涂，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有個清醒的腦袋開始寫作讀書。我的新書‘芳華’或者‘你觸碰了我’剛上市，應該送你一本，但我自己也沒有，下次回北京見面一定送你一本！你的文章我都拜讀了，寫得很好，期待你的嚴歌苓論。敬澤囑我寫得慢一點，你看我還是寫得太快！盡管還穿插著影視創作。我不知道國內作家六七年寫一本書是怎么寫的，大概各種應酬會議太多吧？祝你筆順！歌苓”

2014年11月26日，嚴歌苓成為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

看了我寫作《芳華》的評論，嚴歌苓2017年8月1日寫給我的電郵：“劉艷，寫得太棒了！最近十幾天我忙于照顧生病的狗狗，沒有及時查看郵箱，所以遲復，請你原諒。我的寫作都是下意識的，第二行跟著來了，最好，不跟著來，就停下，想一會。現在用電腦寫了，不對勁的地方可以調換，容易多了，寫媽閣的時候，還用稿紙和鉛筆，錯字用橡皮擦擦，但敘事的序列是不能動的，所以那種出自直覺的下意識文字流非常重要，最開始的語氣錯了，就找不到那種只屬于這個小說的文字流。現在讀了你的批評文章，才對自己的寫作有了點意識。這就是我通常不敢讀評論的原因，怕失去下意識的文字流。讀了你的文章，對我幫助很大，覺得有鏡子可照了。老照鏡子不好，總也不照也不好，照就要照好鏡子，你給了我一面好鏡子。謝謝你，劉艷！過去一直自覺得像岳飛：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包括王德威的評論，都不知他在說我什么，讀了你的文章，好了，知音有了。”

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其實也是我在做嚴歌苓評論和研究時候的切身感受。嚴歌苓的熱度足夠，甚至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一個“現象級”的存在。吳俊教授曾言：“一方面是批評文章層出不窮，嚴歌苓為文學批評提供了諸多可供多方觀察和議論的談資；另一方面是在高校研究生的碩士、博士論文中，以嚴歌苓為研究對象的學位論文恐怕應該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中最多涉及的一位當代作家了。同時在諸如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省部級人文社科項目等立項項目中，每年總能找到關于嚴歌苓的課題。再加上歷年來的電影改編公映及不錯的票房，嚴歌苓一直保持了在公眾娛樂領域的社會關注度和議題新鮮度。”但是，高關注度、熱度以及現象級存在，并沒有能夠極大地推進嚴歌苓創作的評論與研究，也一直在學理性研究方面進展緩慢。我個人的體會就是，如果單純是以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話語系統，或者停留在內容研究的層面，都很難深度進入嚴歌苓的作品。對于這個雅俗兼備的作家，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文學本身，回到小說的形式本身，借用一些敘事學研究和文體學研究的方式方法，來考察嚴歌苓小說敘事藝術方面的獨特價值。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我在20年前讀《雌性的草地》時，一度被小說的繁復敘事所迷惑，常有云里霧里之感。20年之后，當我借用了敘事學、結構主義敘事學等研究方法時，我輕而易舉就捋清了《雌性的草地》的敘事結構、敘事線索和繁富的敘事技巧及其所構建起的小說敘事藝術的世界。也比20年前更加讀懂了這個小說。也明白了為什么直到2011年，當被學者問及：“你更喜愛自己的哪部作品？”嚴歌苓仍然這樣回答：“我最喜愛的是《雌性的草地》。”

2018年4月20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劉稚老師突然找到我，說請我幫忙與嚴歌苓做一個對談“《芳華》：多重況味的青春記憶”。開始，我不敢答應。在一個研究單位呆久了，局囿也多，一時不敢應承。后來自責，這是我研究了20來年的嚴歌苓啊，而她的創作已經高產高質持續了近40年……我這是怎么了，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把對談做好啊。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膽量轉發這個活動的宣傳鏈接，害得也很關注嚴歌苓研究的同事沒能前去現場聽這個對談。這個活動雖然只提前了一天才發布消息，但場面卻是未可預料的火爆。4月27日活動開始前兩個小時，場外已聚集近千位讀者，由于場地只容納300人，很多讀者無法進入會場……層階的會場里，大家緊挨著席地而坐，秩序井然，很多讀者即使無法進入會場也始終不肯離去……5月4日，我在高鐵上突然接到了同行學者發來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鏈接——關于這個對談實錄的微信推送。在短短4天時間里，瀏覽量就已經11119+，超過了此前幾乎所有以嚴歌苓為關鍵詞的推送。后來我細思這個事情，除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號自帶的影響力，其實暗示著大家對嚴歌苓學理性研究的興趣和這方面研究的亟待推進。對談前，我再次重讀了《芳華》，做了認真的功課的準備，劉稚老師得知，回復我：“你太好了”。她可能是被我的認真感動，其實，做任何一件事，尤其對待自己的研究對象，必須認真、嚴謹、用心，難道不是嗎？對談開場白過后，我沒想到，嚴歌苓老師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對大家說：“劉艷女士也是一個嚴歌苓的專業的學者式的評論者，她的《嚴歌苓論》很快就要出版了，是作家出版社出的。其實對我自己的評論，我讀得很少，但是讀過她的評論，我覺得她寫得非常好，非常用功，非常透徹。”——這，其實才是我與嚴歌苓的第三次見面。

曾經有人開導我，一定要選一個國內的重要作家作為研究對象，作家和研究者可以互有助益。選擇嚴歌苓，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聽到這些好心的話，我依然保持我的很不開竅。我心里主意定定的：我選擇的是作品，選擇的是作品的文學性和藝術性，我完全沒有考慮我能夠從中獲益什么。陳曉明教授撰文當中，曾經肯定我的文學評論“能夠回到文學本身”。這本《嚴歌苓論》，無論是從研究對象的選取，還是研究方法的選擇上，我都是在以實際行動——回到文學本身。其中的每一篇，我都努力在做文學評論和文學研究的一個深度結合，我希望它是一本好讀的、可讀性強并且兼具學理性的學術專著。

2018年4月27日，人民文學出版社“《芳華》：多重況味的青春記憶”對談（中國傳媒大學）

劉艷，文學博士，現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編輯部。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兼涉現代文學）尤其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著有《中國現代作家的孤獨體驗》（吉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學術專著《嚴歌苓論》（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物發表論文數十篇，其中多篇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與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全文轉載。第五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獲得者。榮獲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啄木鳥杯”（第二屆）中國文藝評論年度優秀作品。獲《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優秀論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