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丹
唐帥,重慶人,1985年出生,精通普通話手語和自然手語。2006年取得手語翻譯證,開始協(xié)助公安機關辦理聾人刑事案;2012年成為律師,被媒體稱為“全國第一個手語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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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被加到“爆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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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4年,唐帥一直保持著這種忙碌的狀態(tài),沒有休過一個完整的周末,每個大年初一都在辦公室加班。但那些案子都不如最近這一起讓他震驚——全國各地的聾人找過來,就同一起非法集資案求助。案件發(fā)生在一個南方省份,當地一名聾人公職人員向全國聾人群體非法募集資金,很多聾人上當。案發(fā)后,在公安機關登記的受害人就已過萬。這起案件涉及的聾人人數之多、集資金額之大讓唐帥感覺“是前所未有的”。
案件還在調查中,唐帥不能透露具體信息。不過,從他已經“爆倉”的微信好友數可以看出聾人群體對自己信任的程度。元旦剛過,唐帥的微信突然被“攻陷”,每天有上千名聾人要加他為好友,幾天就加滿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朋友圈發(fā)消息,讓求助的聾人相互轉告,保留案件相關的證據。
這份信任來源于積累。
精通手語的人不少,公安機關在辦理聾人案件時會聘請手語翻譯協(xié)助,但唐帥仍然很特殊,他既精通普通話手語,又精通自然手語。特殊教育學校所教的普通話手語與聾人在日常交流中形成的自然手語有很大差別,比如“上海”一詞,自然手語是右手中指前伸,右手食指彎曲靠于指背;普通話手語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小拇指拉鉤,其余四指微卷。很多時候,會普通話手語的翻譯面對自然手語也要靠猜。
2016年,在代理一起聾人盜竊案的訴訟時,唐帥發(fā)現,公安機關的訊問中,聾啞嫌疑人比畫的是自然手語,卻被只懂普通話手語的翻譯誤譯,表達的意思南轅北轍。他根據這一情況提出復核,最終檢察機關對這名嫌疑人做出不予起訴的決定。
“聾人的自由甚至是生命都在手語翻譯手上了,卻沒有途徑對手語翻譯進行有效監(jiān)管。”唐帥甚至目睹過手語翻譯在訊問中向聾人嫌疑人索賄,而一旁的辦案民警毫不知情。“翻譯直接在訊問時用手語跟嫌疑人說,你給我錢我就按你的說,你不給錢我就反著說。你想想那個聾人的痛苦是怎樣的,民警就在面前,他卻申訴無門。他還有什么途徑可以尋求幫助?”
唐帥覺得憤怒:“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聾啞受害人因為翻譯問題而遭遇不公,你能想象嗎?”一次次這樣的案子辦下來,唐帥在聾人中名聲大噪,他們越來越信任他。律所的同事都知道,只要來了聾人,帶到唐帥的辦公室準沒錯。但與此同時,長期為聾人“代言”,唐帥對他們痛苦的感知力超過了常人。這種感同身受讓他長期失眠,后來養(yǎng)成了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的習慣。
被聾啞父母禁止學手語
1985年,重慶的一個聾人家庭迎來了一個健康的男孩,會哭會笑會叫,聽見聲響還會睜眼轉頭。這份幸運打破了家里長久以來的靜默,一家人突然有了期盼,盼望兒子有將帥之才,可統(tǒng)領三軍,于是取名“帥”字。
唐帥就在這樣的期盼中開始成長。
但要在一個父母雙聾的環(huán)境里平安長大并不容易。外婆告訴過唐帥,在他幾個月大時,有一次被毛毯蓋住了頭,哭得臉都發(fā)紫了,父母卻聽不見半點異常。好在外婆來了,才及時揭開毯子。“不然現在都沒我這個人了。”唐帥說得輕松,但當時著實嚇到了兩代人。從那以后,父母就把唐帥交給了外婆帶,直到讀初中才接回來,“所以我并沒有特別深的聾人家庭印記”。
父母希望唐帥遠離聾人環(huán)境。“爸爸是不準我學手語的,我只能偷偷學。”不準學手語,是父母急切抹去兒子聾人家庭背景的直接方法。但外婆總對唐帥說:“你要學手語,不然以后怎么照顧爸爸媽媽。”在小小的唐帥心里,外婆的話比父親憤怒的瞪眼有分量得多。每次回家,他總往廠長阿姨家跑,讓阿姨教他手語。唐帥父母工作的大渡口區(qū)振興金屬廠,是重慶市接納聾人就業(yè)的重點工廠之一,廠里有200多名聾人,廠長精通手語。
唐帥上小學時,重慶的旅游業(yè)已經逐漸興起,朝天門廣場總是人頭攢動。一放學,唐帥就往朝天門跑,到處和人比畫手語,聾人看到這個孩子都很喜歡,愿意和他多“說”幾句。幾年下來,唐帥幾乎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聾人都交流過,見證了各地手語從差異較大到差異變小的演進過程。
但這條路上彼時還看不到那個未來律師的身影。因為父母下崗、家境困難,高中畢業(yè)的唐帥決心自己養(yǎng)活自己……在外輾轉兩年,生活閱歷增加了,唐帥知道手語不只是交流工具,還可以是謀生技能。但要憑此謀一份穩(wěn)定工作,他還需要一張手語翻譯證。考證前的培訓課他沒去幾次,“我當時自考了西南政法大學,學各種法律的時間都不夠,加上手語老師說我可以直接考,我就直接去了”。考試一次性通過,2006年,唐帥拿到了手語翻譯證。
人生的軌跡在這里轉彎。
有了手語翻譯證,唐帥開始在重慶市九龍坡區(qū)公安分局擔任手語翻譯,協(xié)助辦理聾人刑事案件。“8年辦了1000多起案子。”他熟悉自然手語的優(yōu)勢凸顯,多次幫助司法機關偵破疑難案件。
“我打算燃燒到40歲”
2012年,唐帥通過國家司法考試,成為一名律師。因為有手語專長,又常接聾人訴訟案,他有了“手語律師”之稱。
與名聲相伴的是壓力和動力。
頂著“全國第一位手語律師”的稱號,唐帥不敢有半點怠慢。剛成為律師那兩年,還能偶爾休息一兩天,但隨著找上門的聾人越來越多,他只能連軸轉。此外,公安、法院、殘聯等任何機構找他做公益活動,他都是來者不拒。這個過程中,唐帥又發(fā)現了問題。“針對聾人的普法,成效甚微。我敢說多數聾人的法律意識還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依然是普通話手語和自然手語的差異造成的結果。聾人在日常交流中使用的都是自然手語,看著普通話手語翻譯來的普法知識,不僅不懂,甚至有誤解。這其中又夾雜著手語翻譯對法律知識的一知半解,普法效果就更差了。往往是普法講座開始10分鐘后,就變成了老師的自娛自樂,聾人已經閑聊起來。
唐帥敢想也敢說。有一次,他向一名特教學校的手語老師直接開懟:“全譯錯了!這是要誤人性命!”慢慢地,與他相熟的部門也大多接受了他的說法,但要改變現狀并不容易,因為“沒這方面的人才”。有法官私底下跟唐帥說,趕緊教一批學生出來,成立第三方的手語機構,否則碰上不負責的手語翻譯,判案都要增加風險。
對聾人來說,這份風險意味著聲譽與自由。唐帥覺得自己有義務幫他們擋風險,“這是人性里最基本的同情心,我因為懂手語,看到了問題,那就不能坐視不理”。
2016年,他拿出積蓄,找人開發(fā)了一款名為“幫眾律師”的手機APP,為聾人群體免費服務;去年,他招聘了5名聾人大學生當助理,協(xié)助處理聾人案件,也為法律手語翻譯儲備人才;今年,他開始每月錄制一期自然手語普法視頻,免費發(fā)布。
這些事和日常工作疊加,占據了唐帥所有的時間,他感覺生命在燃燒,“我打算燃燒到40歲,還剩7年”。時不我待,所以要抓緊,他開始頻頻接受媒體采訪:“聾人世界的法治現狀和健全人世界的差距還很大,社會應該對這件事有認識,然后才會有改進。”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8年第7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