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雅楠

一
19 81年,墨爾本一處廣場上,行為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和搭檔烏雷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頭,一動不動地凝視了彼此8個小時。
這件行為藝術作品沒有像30年后兩人在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那次的相視一笑那么富有戲劇性;也不如1974年那次,瑪麗娜任憑人們以72種道具對她做任何事的《節奏0》一樣,因為血腥、刺激而被媒體津津樂道。這件名為《海上夜航》的行為藝術作品,只是兩個人沉默的對視,并且保持身體姿勢絕對靜止。
它成為兩人合作歷史上最艱難、痛苦的一次嘗試,現場如噩夢一般的經歷在兩人的采訪中被多次提到。開始的兩三個小時還不是很難,隨后,身體長期靜止不動導致血液流動放緩,腿自下而上開始抽筋,肩膀發麻,脊椎和腰椎的刺痛感傳遍全身。瑪麗娜表演完后幾乎昏厥,她沒想到,身體靜止不動會產生這么劇烈的疼痛。第二年,她和烏雷在歐洲十幾個美術館又表演了《海上夜航》49次,并在隨后5年中完成了90次的計劃。
烏雷回憶:“我一度完全崩潰。《海上夜航》是最難完成的行為藝術。很少有人了解,從骨骼上來講,坐,對女人而言比對男人而言更簡單一些。瑪麗娜還有一個屁股,而我幾乎是坐在我的骨頭上。”烏雷在表演第11遍時中途退出,瑪麗娜堅持表演到閉館。生理構造和耐力上的區別讓兩人產生嫌隙,烏雷認為瑪麗娜羞辱了自己,將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不在乎作為合作者的團結。但是瑪麗娜堅持,說90遍就是90遍,無論反響如何,都要堅持到底。
而現場觀眾的反應是憤怒。
我找到了其中一次表演的錄像。鏡頭在兩個機位間輪流切換,一邊是瑪麗娜和烏雷一動不動地坐著,一邊是騷動的觀眾。觀眾的表情從詫異、迷惑、再詫異,逐漸變為憤怒,他們只覺得被忽視,但對這兩人的疼痛毫不知情。瑪麗娜說,他們希望單純用靜默的身體和思想來吸引觀眾。不過這個嘗試失敗了,這件類似禪修的作品首先考驗的是人體對痛苦的耐受力,而痛苦的體驗是沒辦法傳遞和共情的。
二
仔細去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將近半個世紀的行為藝術活動,會發現瑪麗娜和烏雷的相似之處遠比表面上的合作要更深刻。這種相似,在早年的歐洲漫游時把他們推向了愛情和激情的混合體,比如“節奏系列”的具有傷害性的行為藝術,在后期卻將他倆引入了自我經驗和內向的精神生活。而自始至終,我都覺得瑪麗娜對藝術懷有一種獨特的感情,類似于對嚴酷生活的敬畏,并且一刻不停地想要把自己融入這種秩序之中。
《海上夜航》似乎有一種魔力,我每次回憶起來,都會有不同的感受。而印象更深的是瑪麗娜的自傳中的一個細節:在她四五歲的時候,外祖母有一次要去集市買東西,不能帶她去。她給瑪麗娜倒了一杯水,告訴她坐在桌子旁邊不要動,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兩個小時后,外祖母回來了,發現瑪麗娜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甚至都沒有喝水。
這個故事打動我的原因,在于極細微處重合的童年經歷。這種經歷并非罕見。小時候大多數人都有過被罰站、罰跪的體驗:強烈的無助、恐懼,長達數小時的強迫性身體控制,以及意識的逐漸渙散。然而瑪麗娜的童年故事是意志力的體現,她對身體的高度控制力幾乎算是一種天賦。我羨慕這種素質,因為它給我一種暗示:強大的自律和意志力能夠掩蓋智力的貧乏、情緒的缺陷,只要你能夠控制你的身體。
單獨看“沉默地維持一種身體姿勢”這件事其實很有意思。阿富汗戰爭期間,美軍在關塔那摩監獄里審問犯人時,會強迫他們保持一個違反生理結構的姿勢,幾乎不需要別的刑罰,犯人很快會痛苦不堪;另一面,印度教徒的冥想、道教的打坐、佛教的禪定、基督徒的禱告以及現代人的“冥想訓練”,都和瑪麗娜的行為藝術有隱隱的相似。它們以沉默作為一種表達方式,世上萬物都是從這塊緘默又亙古不變的石塊上剝落的一小片碎屑,無言勝萬言。
三
沒過多久,我就看了紀錄片《藝術家在現場》,它拍下了瑪麗娜在MOMA長達90天的行為藝術的全過程。這件作品的關鍵詞和《海上夜航》類似:沉默、禁食、靜坐、凝視。唯一的不同是凝視對象由烏雷變成了無數個體。觀感和我的預想很不相同。瑪麗娜的脆弱和易感如一襲薄霧籠罩在整個90天的過程中,時濃時淡,說不準她是在表演的時候更脆弱,還是在私下場合更無助。
表演前幾天,她來到博物館看布展狀況,突然發現人們把那輛載著她和烏雷漫游歐洲的大篷車運到了現場,過了一會兒助手找不到她,發現她正坐在車里默默流淚。
在感情上她很易感,工作中同樣如此。開展前,一個藝術家找到她,建議在表演現場故意制造混亂,看觀眾的反應。瑪麗娜贊成這個提議,因為它為藝術增添了不可預料性。她把這個想法跟經紀人說了,經紀人立刻反對,瑪麗娜很快妥協了,她并不那么堅持自己的想法。
此外,瑪麗娜相信能量,也相信神秘物質。表演前一天,她因為腸胃不適,病得很厲害,經紀人勸她推遲或取消表演,她不同意,只是把房間里的床單、食物和裝飾都換成了紅色的,因為她覺得紅色能帶給她能量。
這種細節充斥在瑪麗娜的個人生活中。情緒的脆弱、對事物的好奇、奇怪的迷信和嚴苛的自律混雜在一起,除了讓她這個人更生動之外,也似乎讓我明白了她為什么容易打動人。尤其是在你看到她輕易流露出脆弱感時,會明白脆弱雖然就其字面而言,是“容易被傷害”的意思,但也包含著對事物極為敏感的自身感受。所以,雖然瑪麗娜時常流露無助感,但她身上沒有絲毫的含糊猶豫,她干脆利落地表示喜歡,痛快地接受被拒絕,自行其是地相信某些超自然現象。這是她看上去與常人不同的原因。
也正是因為這種脆弱,以及和現場觀眾交流的阻隔和誤讀,瑪麗娜本人才會生出更深刻、更敞開的體驗。
瑪麗娜明確表示自己曾受到禪修者的啟發,所以看瑪麗娜的行為藝術時會想到宗教。借助其他的文化形式和學科,能夠更有助于人們理解越來越觀念化的現當代藝術。在瑪麗娜那里,她的努力從未掩蓋她對自身的迷戀、對被關注的渴望和欲求。一旦你仔細觀看她的作品,就會從中發現最有趣的一點:孤獨、脆弱的人類仍然在運用不斷施加的壓迫感和懇求,源源不斷地尋求著關注。
四
2009年,在《藝術家在現場》展覽開始的前夕,一個記者采訪了瑪麗娜。面對司空見慣、無數次重復的問題,瑪麗娜打斷了他的話,說:“人們總是用各種各樣的問題問我,只有一個問題,十年來從沒人問過:為什么這是藝術?”記者愕然。瑪麗娜從未因為自己早已確立的藝術家身份而停止自我懷疑。每做一次表演,她就問自己:這是藝術嗎?
這個問題還是有人敢問的。許知遠在《十三邀》節目中采訪當代藝術家蔡國強,當蔡國強侃侃而談時,許知遠突然問道:“你從沒懷疑過自己做的真的是藝術嗎?”
蔡國強愣了一下,說:“當然會懷疑是不是藝術,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藝術。”
這個問題看上去多傻,但是只有某些人敢問,也只有某些人敢如實回答。其中或許只有為數不多的一些人敢于不斷自問自答。而那些在內心深處不確定答案的人,還在繼續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