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獨孤 但求一敗

于濤

他們心有精誠，手有精藝。

他們技高膽大，巧奪天工。

他們守護經典，攻堅創新。

他們練技修心，兼濟天下。

他們來自不同行業，用極致追求，書寫新時期匠人精神。

系列專題——

為您講述新時期大國工匠。

采訪那天，正趕上阜新市總工會向于清華以及建設銀行阜新分行頒發榮譽證書。現場人很多，大家起哄，說想見識一下“阜新市銀行柜員技能大賽三冠王的風采”。40多歲的于清華，本就是個靦腆人，經不住大家勸，說，那我給大家演示一下“單指單張”點鈔吧。

于清華個子不高，穿著銀行深色制服，戴著眼鏡，臉白白凈凈。坐在桌前，面前擺著厚厚一摞半新的百元人民幣，足有四五百張，而且，這其中還被摻了幾張假鈔。

旁邊，用手機計時的人喊一聲開始，于清華抬手拿起約100多張鈔票，左手一折，鈔票邊緣向上形成坡形，同時右手食指和拇指搭在一起飛快地向下撥動鈔票。

一瞬間全場都安靜了，大家從沒見過這么快的點鈔速度。事后有人計算，于清華在一秒之內要點出7張鈔票，手指振動的頻率已經超過點鈔機。當時在現場，大家幾乎看不清于清華手指顫動的頻率，只見到鈔票上方一片指影閃動。

一分鐘時間內，點鈔也會偶爾停頓，那時會有一張鈔票飛出來，準確地落在一邊。然后沙沙的點鈔聲再起。直到一分鐘結束，于清華用“單指單張”的手法，點了392張鈔票，另外，還有飛落到旁邊的3張，是假鈔。

大家被震撼了，報以熱烈掌聲。于清華站起來，表情有些尷尬地笑笑，像是做錯了事的學生。

等到人都走了，記者問于清華：“你點鈔時，每張鈔票只用手指撥那么一下，撥動每張鈔票的時間不超過1/7秒，這一瞬間，怎么就能斷定錢的真假？”

于清華說：“經驗吧，無論假幣做得多像，紙張是不一樣的，一碰就知道。”

記者又問：“剛才大家鼓掌，但你好像不太高興，很失落的樣子，怎么了？”

于清華“哦”了一聲。

沉默幾秒鐘，他才說：“是有點兒失落……其實，你們看我挺快，但我自己感覺得到，我的動作，比過去慢了。”

于清華說，當他點到40多秒時，頸椎開始疼，手指和手腕逐漸失去力氣，速度開始下降，雖然別人用肉眼根本看不出他在減速，但他自己很清楚。最后的10秒鐘，他一邊努力保持速度，一邊在心里感嘆，我是不是老了？

遼寧省即將開展規模史無前例的工匠級技能大賽，其中包含金融系統技能比賽，全省各大銀行均將派出各自的精英，高手比拼，勝負往往取決于電光石火之間的剎那，于清華能否再次奪冠，成為狀元，不僅僅關系到他個人榮譽，更關系到建行阜新分行，甚至遼寧省分行的榮譽。

不瘋魔不成活

打開于清華的簡歷，很多人會驚訝，銀行歷來是高學歷集中之地，本科、碩士似乎是最低標準，但于清華卻只有職高學歷。

實際上，于清華進入銀行的過程，有點兒像美國電影《阿甘正傳》。他是土生土長的阜新人，父母是礦務局普通工人，給他取名清華，本是希望他能考上清華大學光耀門楣。但1992年，于清華中考失利，本是班級尖子生的他，只差幾分沒能考上重點高中。在當時的阜新市，沒能進重點高中就意味著無法考上大學。

“當時，我的分數可以選擇自費上重點，但家里不寬裕，想來想去，自己選了五龍礦職業高中的財會班。”于清華說，他有一個哥哥、4個姐姐，自己不能再給家里添負擔了。

清華夢碎，成了職高學生，那本該是他人生最低谷，但上課時，他聽到老師說，只要能在畢業前達到“珠算能手一級”，就有可能被特招入銀行工作。

他黯淡的眼神突然重新閃出光彩。

于清華不懂珠算，完全不懂。但他認為，如果能進入銀行，應該是和當初夢想上大學的結果類似。

不懂沒關系，可以學。從那天開始，于清華像瘋魔一般練習珠算。每天早上5點起床練習一個小時，吃早飯上學，白天學習文化課和理論課，課間練習珠算，中午飯后繼續練珠算。晚上回家，吃完飯練習珠算到半夜12點睡覺，夢中還在背口訣練心算，有時不到5點就醒了，再睡不著，繼續練到天亮……

從那天起，于清華沒有周六周日，沒有寒暑假，沒有節假日，甚至大年三十除夕夜，鐘聲敲響時，他也沒有從算盤上抬起頭。

“學珠算其實首先需要一定天分，然后才是苦練。我實際上是個文科生，沒什么天分，能做的，只是苦練。”于清華攤開雙手說，起初，他的手指全都磨出大泡，只能挑破了繼續練，撥一下算子，指尖的疼痛像針尖扎一下心頭，但速度絕不減慢。

珠算等級從普通6級到普通1級，然后再從能手6級直到最高的能手1級，每一級晉升都需要考試。好在晉級考試月月都有。在孤獨中磨礪自己的于清華到了考場上，如同出鞘利刃般大殺四方，所向披靡，職高一年級上學期就通過珠算普通級的六個級別考試，到二年級上學期已經考過能手二級，距最高級別僅一步之遙。

此時，班主任老師郭艷紅找他，告訴他有一家銀行來招人，對唯一達到能手二級的于清華非常滿意，打算提前錄用，學校也同意讓他提前畢業。

這本是于清華的夢想，但當時他已練到了瘋魔境地，說：“我不去，我要考過能手一級。”

誰想能手一級考試如此艱難，于清華一次次被挫敗，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機會在溜走，于清華仍不回頭，偏執地堅持著。

直到10個月后，他終于考過了能手一級。

1995年6月7日，19歲的于清華被建設銀行阜新分行破格錄用。

見到能人了

第一天去建行上班，是于清華終生難忘的。他穿得整整齊齊，挺胸抬頭跨進那扇大門。

可憨厚的于清華進了銀行的柜臺后，卻徹底傻了，同事們都在熟練地點鈔、記賬、計息、做報表、辦業務……這些東西于清華一樣也不會，他上學的專業是財會，和銀行業務有很大差別。

那一天，于清華一直都手足無措地站著，看身邊人走來走去地忙碌，一開始還會賠笑臉，后來笑也不會了，因為他聽見有人小聲說：“咱這建行怎么招的人，就會打算盤，別的都不會，能干什么？”

于清華本來是好脾氣的，卻受不了。下班回家，賭氣說不上這個班了。

他的父親說：“你不懂事。銀行要招的，不是業務成手，而是有能力的人。你用珠算證明了自己，只要有能力，珠算能第一，別的同樣能做第一。”

父親在礦務局干了一輩子工人，卻極明事理。自己想想也是，只有盡快學會，做得比所有人都強，才不辜負之前的夢想和努力。

于清華執著的勁頭又被激發，他用第一個月僅有的300元工資全部買了金融類書籍，在家埋頭苦練計算機錄入、手工記賬、點鈔、計息等銀行柜臺基本業務。雖然已上班，但他仿佛又回到了職高時那種物我兩忘的拼搏境界。苦練之下，鍵盤敲壞無數，五筆輸入（人名地名）1分鐘錄入超過180個漢字無差錯，單手敲擊數碼鍵盤10分鐘敲擊2400個數碼無差錯。捎帶還練成了左手敲鍵盤，可以一邊輸入一邊用右手干別的。

點鈔是銀行柜臺基本業務，為了練成點鈔絕技，于清華每天用橡皮筋捆著四根手指練習，手指無數次被練鈔券劃破，老繭子磨掉又生新繭子，點鈔的三種模式“單指單張”“多指多張”“扇面點鈔法”被他練得純熟，自己又發明諸多技巧，讓點鈔速度超乎尋常。

銀行柜臺的諸多業務流程被他熟爛于胸，上班的第二年，他就因業務熟練，被行里破格推薦去參加建行二級儲蓄員考試，他順利通過。同年，他代表建行參加阜新市珠算比賽，毫無懸念地奪得除法單項第一名，他的事跡登上了《阜新日報》。

這個才滿20歲的年輕人，已成為建行柜臺業務的標桿人物。別人一天辦200多筆業務，他可以輕松辦理400筆，速度遠超同行，但他仍不停止練習。即便是家里孩子生病住院需要陪護，去外地出差，他也將銀行業務書籍和練功券帶在身上。

一年一年過去，他的業務水平已到了更高境界。2000年的一天，一位客戶跑進銀行，把一個大包放在柜臺上，說，我急著趕車，還有20分鐘火車就開了，這里有70萬必須先匯出去。

70把現金（100張紙鈔捆在一起，被稱為一把），堆起來像小山一樣高，需要逐個拆封、清點，捆扎、蓋章、計數、錄入，匯出，即便清點時只用點鈔機過一遍，時間也不可能夠。但小山對面的于清華一秒鐘也沒猶豫，右手拿起一把半新不舊的錢，拆封放進點鈔機。左手拿起一把嶄新的錢，拆封的同時雙手握住錢的根部，一折一抖，那疊錢像變魔術一樣形成一個均勻的扇面，于清華用右手幾根手指在展開的扇面上飛快地跳躍著點了10下，再反手一攏，錢變回一疊，手順勢落下拿過一張紙條一繞一扎，不到7秒鐘，100張百元鈔票數完捆好了。另一邊，點鈔機剛剛點完一把舊鈔，于清華拿起捆扎好，然后再重復剛才的動作。

客戶在對面，目瞪口呆地看著于清華同時應用點鈔機和手動點鈔，以7秒清點兩把的速度點鈔、捆扎、記錄，整個動作仿佛是變魔術。看到一半，顧客說：“我也是學過財務的，你這是扇面點鈔，這……這倒沒什么，但，你每次都能‘一把成扇！”

扇面點鈔法雖快，但每次要先把成捆的錢均勻捻成扇面，每一張都露出邊緣，才能不被漏掉，通常手法是把錢拿在手里晃著捻幾次，再抖兩下才能展勻。于清華只是抖一下，形成的扇面就均勻無比，這種“一次開扇”（又名一把成扇）的功夫雖然有人會，卻很少有人能次次成功。

于清華笑著說：“這是小事，熟能生巧，我們行很多人都能，您放心，肯定不耽誤事。”他說著話，手里卻仍在不停點鈔，絲毫不擔心點錯或漏過假幣。客戶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微笑的洪荒巨獸。

不到10分鐘，匯票送到客戶手中。客戶主動和于清華握手，說：“平時不知道，關鍵時刻領教了，建行有能人，謝謝。”

這位客戶，后來成為了建行私人銀行的高端客戶。

清華訓練營

在2005年之前，于清華已代表建行阜新分行多次參加銀行系統內業務比賽、知識競賽，接連取得多個第一名。而從2005年開始，阜新市舉辦的“市長杯”職工技能競賽中增加了銀行柜員業務比賽。于清華分別在2005年、2011年和2014年取得第一名，被人稱為絕無僅有的“連中三元”。2016年又成為全省建行系統業務技能大賽中點鈔、錄入兩項第一名。

這僅是一部分，這些年，于清華代表阜新建行參加比賽無數，被人稱為狀元專業戶，以至于后期 “市長杯”技能大賽主辦方專門找他談話，希望他不要報名，給后輩們留點兒出頭的機會。于清華同意了，于是，那一屆的技術狀元，是他徒弟。

他有徒弟，實際上，于清華不僅是狀元專業戶，作為阜新市勞動模范、遼寧省勞動模范、全國金融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阜新市政協委員、全國建行黨代會代表，他始終在日常工作中以身作則，服務客戶，熱心幫助同事，認真培養新人。2017年，阜新市建行成立了阜新市金融系統首家勞模創新工作室——清華訓練營。

這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也是希望于清華能將自身的業務知識傳授給更多銀行新人，讓他們成為一線業務能手，甚至成為狀元。

2018-2019年度，全省將有一次大型職工技能競賽。出于多種原因，于清華需要再次參賽，只是，他已經42歲，多年苦練造成的頸椎病始終困擾著他，讓他的狀態大不如前。

“有時頸椎一疼，手都抬不起來。”于清華頗憂慮地說，這幾年他已經不在一線柜臺工作，重新熟悉、進入狀態都需要時間，更擔心的是自己身體能否扛得住賽前集訓。

已然功成名就，何不急流勇退？就不怕輸了這20多年積累下的盛名？

于清華笑了，還是那么憨厚，說：“我現在的價值，是培育更多新人。我都想過了，無論輸贏，這都是我最后一次參賽了。”

他頓了一下，又抬頭，像是自言自語：“其實……即便輸了，也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