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村振興將是中國未來幾十年最大的公益,沒有一個國家能提供這樣一條路,讓10億人實現共同富裕,和平發展。”
政府、企業以及社會組織在這場峰會上共同討論鄉村振興的發展與路徑,揭示了“將來有可能創造出真正多方協同的模式”。
南方周末記者 張玥晗 發自南京
“鄉村振興需要什么戰略?要的是鄉村百業興旺,而不(僅僅)是農業產業化。”
2018年8月22日,在江蘇南京舉辦的“鄉村振興——2018公益創新峰會”上,著名“三農”問題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溫鐵軍講到這句話,贏得臺下一片掌聲。
這場公益峰會由愛德基金會、中國慈善聯合會及蘇寧公益基金會聯合主辦。六百多人參會,包括一百四十多家社會組織、二百八十多家企業。其人數之多、話題之廣泛,被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楊團稱為“十九大報告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以來,全國范圍討論鄉村振興規模最大的一次會議”。
2018年8月19日,也就是會議舉辦的三天前,國務院頒發了《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三年行動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該“意見”強調堅持調動全社會扶貧積極性,強化政府責任,引導市場社會協同發力,構建專項扶貧、行業扶貧、社會扶貧互為補充的大扶貧。愛德基金會理事長丘仲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這次峰會的主題是鄉村振興、多方協同,恰逢其時。”
鄉村政策40年演變史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我們提出不能單純強調農村產業,要重視三農問題,接著提出新農村建設,現在提出了鄉村振興,我希望大家理解政策變化的過程。”溫鐵軍直言,理解政策變化,才能了解城鄉之間不平衡產生的現實問題。
學者王習明將新中國成立以來鄉村治理體制的發展歷程分為建國時期(1949-1958年)、人民公社時期(1958-1982年)、鄉政村治時期(1983年-至今)。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伴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和人民公社“政社合一”體制的解體,廣大農村地區初步形成了“鄉政村治”的新型鄉村治理體制。199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頒布,標志著“鄉政村治”體制的正式確立。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名譽院長徐勇認為,“‘鄉政村治體制在堅持國家統一領導的同時,重視農民群眾的參與,體現了國家與社會的分權原則。”
在“鄉政村治”鄉村治理體制下,中國先后進行了撤并鄉村、鄉鎮機構改革、農村稅費改革、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等多項制度(機制)改革。
改革初期,是中國農村發展的“黃金十年”,農民的市場觀念不斷加強,收入來源多元化,生活明顯改善,城鄉差距有所縮小。連續4-5年農村人口的收入增長率高于城市人口,農民手中可支配的現金流增加拉動了市場需求,推動了中國經濟的發展。
1983年,人民公社改為鄉政府后,中國鄉鎮數量迅速增加,到1985年已高達91138個。據信陽師范學院經濟與管理科學學院教授張新光在《論中國鄉鎮改革25年》一書中描述,鄉鎮數量的擴張帶來了直接的影響,“增加了國家行政成本支出,又增加了農民的經濟負擔”。1986年起,中國各地開展撤并鄉鎮工作,鄉(鎮)村數量持續減少。2005年,全國再次掀起撤并鄉鎮的熱潮,據民政部公布的數據,截至2005年底,全國鄉鎮總數為35473個。
1994年,中國開始實行以“分稅制”為主要內容的財政管理體制改革。“分稅制”改革,保證了中央財政能力,同時出現了縣鄉基層政府尤其是鄉鎮政府的財政問題,朱余斌在其博士論文《建國以來鄉村治理體制的演變與發展研究》中指出,為了改善鄉鎮政府的財政狀況,包括“三提五統”在內的各種“集資收費”增長迅速,加上農民所要繳納的農業稅,農民負擔有所加重。與此同時,土地、勞動力和資金都流出農村,造成農業經濟的衰敗和農民收入的下降,農村發展陷入困局。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信息中心主任趙樹凱認為,在此情景下,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鄉村治理開始成為重要議題。進入新世紀之后,鄉村治理進一步進入高層政策議程,重要政策相繼出臺。
2000年年初,中央政府在安徽省進行農村稅費改革的全面試點工作,直至2006年全面取消農業稅;2005年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出“實行工業反哺農業、城市支持農村的方針,更多地支持農業和農村的發展”;2006年1月中央關于新農村建設的文件,提出建立“鄉村治理新機制”;2013年黨中央提出和實施新型城鎮化以及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戰略目標;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
鄉村振興是最大的公益
“鄉政村治”實施三十多年來,中國農村出現了巨大變化,雖然“城鄉分割的二元結構”并沒有打破,但封閉的中國傳統鄉村已經成為歷史。
朱余斌在論文中指出,農民社會流動性日益增長,“哪里有錢就往哪里跑”,并在內部出現了階層分化,分別是七個階層:農業勞動者階層、“離土不離鄉”的鄉鎮企業工人基層、鄉村的能工巧匠或能人成為個體勞動者階層、鄉村教師醫生及技術員所代表的鄉村知識分子階層、鄉村管理者階層、私營企業主階層以及外出務工者。其中,外出務工者成為推動鄉村文明發展和治理體制變革的新生力量。
政治學家朱光磊對此評價道,“我們相信,一兩百年后,當未來的歷史學家回首這段歷史時,一定會發現,此時中國社會所發生的種種變化中,一個最偉大的事件就是中國農民這個世界上最龐大,也很保守的人群終于分化了。”
2014年開展的精準扶貧和2018年發布的鄉村振興戰略,在學者楊團眼中,列入偉大的事件之一,“鄉村振興將是中國未來幾十年最大的公益,沒有一個國家能提供這樣一條路,讓10億人實現共同富裕,和平發展。”
然而,今天的中國鄉村,面對著比以往更加復雜、多元的面貌,城鄉之間的人口流動帶來了鄉村精英的流失和鄉村社會的凋敝,從而產生留守兒童、留守老人、留守婦女等愈發顯著的問題。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和機遇中,鄉村振興究竟該怎么做?如何能夠在2050年,實現“鄉村全面振興,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
在當天的公益峰會上,溫鐵軍給出的回答是不能再做傳統農業,“要做農業的新業態,農村產業的多元融合。”隨后,二十多家社會組織和企業分享了他們的鄉村實踐經驗,項目點分布于四川、福建、云南、甘肅、河南、河北等多地,形式、角度各有不同。
南京大學社會保障研究中心主任林閩鋼教授表示,不少人理解鄉村振興,就是“辦一個產業,發一點錢,送點書等”,但這次峰會讓他看到,社會組織參與鄉村建設工作不僅有國際視野,又有本土行動,不光從產業、經濟手段入手,還深入社區、鄉村文化建設,將資源全面整合,“用系統思維、整體性的解決方法來面對中國鄉村振興,讓我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希望”。
缺乏自我運營能力的村民
在當天峰會的分論壇“鄉村人才與組織振興”上,十家社會組織不僅分享了培養人才的方法,還提出了鄉村振興中的幾個重要問題:鄉村衰落的原因是什么?鄉村振興理想類型是什么?鄉村振興的關鍵是什么?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副院長陳友華和林閩鋼均為當天分論壇的主持人。陳友華說:“鄉村振興是否要回到傳統的鄉村,如果是,我們回得去嗎?現代化是不是有去無回的單程車票?”
這些問題的確是社會組織在談及鄉村振興和鄉村建設時最常面對的問題。北京綠十字從2003年成立以來,一直致力于多種模式的新農村建設,早年幫農民蓋房子、修路、搞基礎建設,漸漸發現只有搞好農村“軟件”建設,才能真正改善鄉村狀況,他們提出“還權于村兩委,幫忙不添亂”的工作方法,強調黨建、村建、家建有效結合的組織建設,做好村民的能力培訓。北京綠十字主任孫曉陽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沒有不愿意改變的村民,只是方法問題,強制和自治,當然選后者。村民只有看到希望,認可你們是真正愿意幫助他們,就會參與。”
云南劍川縣沙溪源鄉村合作中心理事長黃印武提出了鄉村發展中主體究竟是什么的問題。
黃印武另一個身份是建筑師。2003年3月,從瑞士聯邦理工大學完成學業回來的黃印武,加入了云南劍川“沙溪村落復興工程”項目,主導設計和實施工作,“試圖通過對當地村落文化遺產、生態景觀的保護、修復和改造,更新基礎設施和生態衛生系統,促進當地村落經濟的發展,構建一個農村基層的可持續發展模式。”
2005年的時候,沙溪復興工程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的遺產保護獎,村莊慢慢變成一個知名旅游景點,發生了顯著變化,村民的生活條件也明顯提高了。
“但深入去看,本地居民在發展里面處于弱勢。”在峰會上,黃印武向聽眾坦言項目在發展中實際遇到的問題。
項目建成之后,村民沒有自我經營的能力,而外來商戶看到了更好的機會,結果是當地村民把房子租給外來者,自己不斷向外搬遷。“雖然村民也獲得了利益,但這個利益是不是鄉村發展真正所需要的?這時候我們就在思考,鄉村發展的主體究竟是什么?”
社會組織的協調作用
“鄉村振興中提到要以農民為主體,但尷尬的現實是,這個主體不愿留在鄉村,想進城。”黃印武坦率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認為中國鄉村面對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是人才的流失。
2014年4月,黃印武來到了馬坪關,沙溪附近的一個小村莊,當時路還沒有通,需要徒步12公里進入。他想通過一個缺乏資源的村子,一個典型的中國村落,嘗試鄉村以自我發展的方式來實現鄉村振興。
三年時間,他們只做了一件事,激發村莊內部活力,通過活力建設,制度建設,能力建設,帶動項目的啟動。
具體做法是通過村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鼓勵他們建立自組織的興趣小組,比如親子閱讀小組、戲曲小組、歌舞小組等,“完全是興趣,和經濟沒有直接關系,我們就支持他們有規律地做。”
有規律就形成了制度建設,設了小組長,有內部管理和約定,慢慢就有了更多需求了,比如說親子閱讀小組需要更多的游戲方法、閱讀方式等等,“這就是能力建設,我們對接外部資源,讓他們接觸到更專業的教育理念和活動方法。”
這樣,原來一盤散沙的村民就聚攏起來,有了凝聚力,“這是很基礎的部分,讓村民們獲得各方面的成長,這樣在將來面對村莊的發展時,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判斷力和參與能力。”
黃印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就是賦能村民。作為公益組織,從外部介入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否則鄉村建設會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來自雙方相互理解的程度。”
黃印武認為,公益組織在參與鄉村建設時,一定要注意兩點,第一,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第二,作為協調者介入,引導村民、促進他們與外界聯系,形成決定,但不能幫他們做決定。
目前,黃印武正在幫沙溪編寫鄉村振興規劃,其中提到了一個概念——多元化的鄉村意識平臺,這是一個協調機制,將政府、村民、社會力量(包括公益力量和資本力量)放在同一個平臺上,相互溝通,互相理解彼此訴求,最后形成共識,達到共贏。“雖說要以農民為主體,但在現階段實現很難,實現一個共贏模式是有可能的。”
通過這樣的協調機制,讓村民也有話語權。“簡單的招商引資,是一個單向的很被動的模式,沒有真正地尊重村民的意愿。”在沙溪工作十五年后,黃印武現在給沙溪源鄉村合作中心的定位是:成為協調者,密切聯系政府和村民,成為橋梁,各方面的資源融合到一起。
面對鄉村振興的國家戰略,黃印武認為一定要注意其中的風險,“政策很好,方向也很好,在落實時,一定需要有針對的、分階段、面對不同的具體的事情采取不同的解決辦法。”
為企業與社會組織搭橋
本次峰會的主辦方愛德基金會也想搭建一座橋梁。
成立于1985年的愛德基金會從事鄉村建設、扶貧濟困的工作已有三十多年,目前在中西部16個省份、351個縣開展各類脫貧攻堅項目。愛德的鄉村工作堅持以人為本,以人的發展為中心,每個項目都會充分聽取當地居民意見,“堅持追問出現的情況與農戶的相關程度,堅持追問該工作究竟為農戶帶來的是積極價值還是消極影響。”
丘仲輝認為,鄉村振興的國家戰略是社會組織找到更大的發展空間和發揮更大積極作用的一個重要機遇。為此,愛德基金會希望搭建一個交流平臺,“既有思想的碰撞,更有來自鄉村振興的帶頭人,豐富我們觀察農村的視野,同時為企業搭建參與鄉村振興的平臺,為社會組織溝通對接慈善資源的渠道。”
二百八十多家企業參與一場公益峰會,也讓楊團很意外,她認為,企業界和公益界要“各自向對方走過去,而不是分離,企業就是掙錢的,公益就是捐款的,這樣的思路沒有辦法形成多方協同,沒有辦法形成社區集群”。而政府、企業以及社會組織在這場峰會上共同討論鄉村振興的發展與路徑,揭示了“將來有可能創造出真正多方協同的模式”。
溫鐵軍也提到了企業的變化,他認為今后以現代化為標榜的企業都會強調以社會可持續發展為目標,“國內很多人還是按照教科書思路去談企業一定在追求利益最大化,對不起,這個想法已經out了。現在講的是什么?是企業社會責任,這一點體現了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