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平
哈佛大學建立于明朝崇禎年間,摩根、高盛成立于咸同年間,可口可樂在光緒時代上市……從現象學的角度看,對于歷史與生活時間的遠近之感,來自“生活世界”的意義建構。
最近,一個有趣的問題在微博上引起網友的熱議:大致是說,中國的乾隆和美國的喬治·華盛頓都死于1799年,但給人的感覺卻是華盛頓遠比乾隆要近。乾隆是遙遠的古人,而華盛頓則是現代人。這反映出時間的主觀性。相關的微博轉發了三萬多條,許多人都表示有同感。
這種遠近的差別頗值得玩味,顯然這不是因為我們對二者的熟悉程度有區別,如果說有,也是相反:國人對乾隆的了解自然遠遠超過華盛頓。經??措娨暤钠胀ㄈ硕贾馈笆涔Α薄傲陆稀薄坝H信和珅”等乾隆生平主要事跡,如今拜幾部宮斗劇所賜,甚至連其后宮妃嬪升降都了如指掌;而對于華盛頓,普通人知道的也就是他領導了美國獨立戰爭而成為美國第一任總統,最多加上小時候砍了他老爸的櫻桃樹——還是一個編造的故事。
對于二者的“古今”之別,事實上并非因為其本人,而是因為我們用不同的歷史尺度來衡量二者。乾隆的確被劃歸古代,而生活在同一時期的華盛頓卻被劃入近現代。按教科書的定義,中國在1840年才進入近代,乾隆屬于古代之末,而西方早在十六世紀就進入近代或早期現代了,華盛頓的時代更是已經差不多到了工業革命。
當然,時代分期并不是抽象死板的數字,而依賴于和現實的關系,我們對于乾隆的后宮再熟悉,也清楚后宮是早已不存在的、古代君主制度的附庸,在清朝與今天之間存在著深刻的斷裂;而對于今日美國的官員選舉、地方自治等制度即使了解有限,但也知道來自華盛頓時代的設計。一個移居美國的人,即便不去專門學習歷史,也會發現身邊有很多華盛頓時代傳下來的建筑、碑銘、街道、組織機構……美國雖然年輕,但遠離戰火、避免了歷史的斷裂。
這種時間觀沖突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哈佛大學建立于明朝崇禎年間,摩根、高盛成立于咸同年間,可口可樂在光緒時代上市……
不過,如果再去考察更早的時代,印象有時候就會變得相反。在羅馬帝國覆滅后,歐洲禮崩樂壞,蠻族入侵,歷史也進入一片模糊的黑暗時代。諸如亞瑟王、查理曼大帝、羅蘭、維京海盜等等,處于歐洲各國歷史的開端,往往傳說與歷史混淆,不免給人幽遠的上古之感。而同時代的中國是北魏隋唐,從魏孝文帝到唐明皇,對中國人來說只算是中古,就顯得要近得多。
即便是西方人也會覺得,更早的古希臘羅馬文明,比起后來的混亂歲月,距離自己更加親近。因為古希臘羅馬的遺產在文藝復興之后重新被拾起,對現代有深遠的影響。如美國的參議院(senate),便取自羅馬的元老院,用詞都別無二致。而其國會大廈也模仿了帕特農神廟、萬神殿等古典建筑。
再往上走,進入真正的上古時代,時代的遠近變得會更加模糊而喪失意義。就像遠處的本身相隔很遠的山巒會重疊在一起。我們可能不會太在意建造埃及大金字塔的法老胡夫和“埃及艷后”克婁巴特拉的先后,然而胡夫不僅早于克婁巴特拉,而且早了兩千五百年以上,遠大于克婁巴特拉和當代的距離;同樣,從炎黃時代到秦始皇之間的時間差距,也能夠裝下從秦漢到今天的整個歷史而有余。不過這并不是因為人們的無知,而是因為在上古的幾千年中,歷史的進程相對緩慢,許多個世紀中社會生活的差別不大。正如跨越數百萬年的史前人類時期,對我們來說幾乎沒有什么區別。
事實上,這種不同于客觀時間的遠近感也反映在個人生活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會覺得三十歲不過是昨天的事,而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回首十歲的生活卻已經恍如隔世。因為三四十歲的生活基本是連續的,而從十歲到二十歲卻是從童年到成年的兩個世界。如果我們用個人生活的尺度去看待童年的回憶,和用世界歷史的尺度去看待同時期的國際要聞,比如蘇聯解體之類,也會覺得前者遙不可及,而后者剛剛發生不久。
從現象學的角度看,對于歷史與生活時間的遠近之感,并不是單純的主觀感受,而比客觀的時間度量更加根本,來自“生活世界”的意義建構。與我們分享同樣生活意義的,便是廣義的“同時代人”,否則便是已經失去現實意義的古人。當然,這并不是切斷古今的關聯,即便是感覺極遙遠的遠古,同樣參與了我們生活世界的構造:農業的發明來自一萬年前,文字五千年前,鐵器四千年前……研究歷史的意義,有時就是讓我們發現自己遙遠陌生的根源。
當然,歷史并不會因為感覺遙遠而失去現實意義,乾隆時代與今日中國在很多地方仍然有豐富的潛在關聯;對于我們感覺更為接近的華盛頓,如果只知道一點干巴巴、刻板化的內容,能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我們對現實世界的理解,也是一個問號。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