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周末特約評論員 夏辰
單田芳說書已經不是我喜歡的那一路。
坐在出租車上,車里時不時的還有單田芳的聲音。不免有些恍惚,怎么還是他啊。
早年家住鞍山,滿城聽說兩個“芳”,瘋狂如現今的少年人迷動漫和玄幻。兩個“芳”都是本城的出產,劉蘭芳說岳飛,單田芳說隋唐。
后來,我們就喜新厭舊,從金庸一路走開去。再后來,僅僅是讀書人,不做聽書人很久了。即便央視有易中天說三國,也只是找書來看看。后來結識臺灣的張大春,他是職業電臺說書人,每日一課、三國水滸、三言二拍,大作家說傳統書。喜馬拉雅有他的說三國,但是不如本該的紅火。我好奇,你怎么就不如單田芳,于是去做功課,當真買了一本單田芳的書。
老先生過世,身邊恰好有《言歸正傳:單田芳說單田芳》。書是先前買的,看卻是剛剛看的。看過書,對老先生心生敬意。
原本以為,“正傳”是單田芳風光史,卻原來是單田芳風霜史。原本以為,那是流金歲月藝術人生,卻原來是草根離亂真紀實。
從偽滿的長春,到民國的長春,到新中國的沈陽、鞍山、長春。你能不能想象的故事,都發生了。家事、國事、俗事、尋常事、慘痛事,事有巨細,單田芳的故事,都是貼身貼肉地寫,很有力量。
因為父親入獄,母親離婚,大學甫入,陡生大病,單田芳才半推半就地開始說書生涯。蒙冤下放,流落街頭,被“造反派”批斗,被流氓欺負,單田芳躲在屋里做手工“水泡花”,妻女在街頭叫賣。
單田芳說書十年,淪落十年,才有后三四十年的風光。都說演藝是吃青春飯的,但是,更好的藝術,往往是吃歲月這碗飯。
上百部作品,從“我家的底活兒”《大明英烈傳》,到三俠劍、包公案,從平原槍聲、遼沈戰役,到林則徐、曾國藩、張學良,以其作品的長度,題材的闊度,無人能出其右,其中創作型作品占比巨大。
原本以為,單田芳天生一副嘶啞嗓子,看了“正傳”才知道,這也是后天人為的結果。
1978年年底,單田芳平反,重回鞍山曲藝團,再登書場。“落實政策后,一順百順,兩世為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偏偏生病,他嗓子壞了、耳朵聾了、牙也沒了。“后來動了三次手術,我的嗓子也變成了現在這樣,缺牙的地方也套上了新牙套,經過多次針灸,耳聾也治好了。”
單憑手術后的一部隋唐,單田芳就成為電臺時代的大人物。電視時代,單田芳是大人物。網絡時代,音頻節目風行,單田芳還是大人物。這之間的道理是什么?
單田芳活在民間社會,長在通俗世界,雙親家族都有說書傳統,有通俗文化的口傳心授、耳濡目染,通俗的趣味,打身體里面出來,真正接通民間社會的常情常理。
這層道理,張愛玲說得很清楚:“我最喜歡的還是申曲里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照例這是當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接著他自思自想,提起‘老夫私生活里的種種問題……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
《中國武俠小說史》將單田芳列為武俠小說家。他第一部被改編成電視劇的武俠作品是《白眉大俠》。劇組中有位管理器材的年輕人侯鴻亮,多年之后成為電視劇《瑯琊榜》的制片人。
即使是新潮的架空作品,《瑯琊榜》也不乏傳統架構的橋段,諸如比武招親、下蒙汗藥,以及秉持“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念想的通俗英雄。那正如單田芳作品中的英雄。
通俗的藝術,順應的是老百姓普遍的價值觀、生活觀,千百年來,一以貫之。
這是通俗藝術生存的一個不滅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