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文/風煢子

經(jīng)過這一場改造，兩個人都變得更好，他變得懂得尊重，她變得能夠堅守。愛自有它的力量，也有它涅 的過程。

就喜歡他這傻勁兒

劉憨子真名劉敢，因為有心無腦，大學里得了個“憨子”的外號。

徐小晶跟他談戀愛，起初是覺得他好玩。班上有個男生組織一場行為藝術(shù)，拉大伙兒參加，每人還能得一件T恤。等表演過了一周，大伙兒才得知他搞這個是能拿錢的，但是他沒給大伙分，連頓飯也沒請。那廝是高官子弟，同學們私下議論議論也就忍氣吞聲了，劉憨子卻振臂一呼，叫那同學分錢。徐小晶莫名喜歡他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

倆人在梧桐樹下磨磨蹭蹭地約會，宿舍樓上，有人大喊一聲：“憨子！”一抬頭，他們把廢紙揉成一團砸他，又轟笑著各自縮回寢室。

憨子說：“他們嫉妒我。”

徐小晶就喜歡他這傻勁兒。

有天憨子約小晶去散步，走到湖邊，他悄咪咪地親了她一下，鄭重其事地說：“我會對你負責的。”徐小晶笑得差點掉到湖里去。親一下就要負責？負什么責？能懷孕還是咋的？意思是這輩子娶定她了？徐小晶真沒想那么遠。

后來感情越來越好。畢業(yè)后班上那些如膠似漆的小戀人們?nèi)糠质郑挥袆⒑┳訛樾煨【г谶@個三線城市留了下來。

兩人找工作，同居，大把時間膩在一起。徐小晶把情況向家人匯報。她媽一聽說劉憨子家是農(nóng)村的，堅決不同意。

徐小晶喜歡憨子，愛他的各種實誠，但是，她也擔心一段受不到父母祝福的愛情沒好結(jié)果。她吞吞吐吐地把父母的意見跟憨子說了，帶著點商量和試探，想看他的反應。她還沒說完呢，憨子竟大喝一聲：“你媽不就是嫌我窮嗎？”

徐小晶的耳膜震得嗡響半天，也沒想出詞兒來對付他。對啊，就是嫌他窮啊，有罪嗎？

劉憨子說中國有7億農(nóng)民，她徐小晶往上數(shù)三代也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怎么了，要不是農(nóng)民種糧食，農(nóng)民進城來給你們蓋房子，你們城里人都得餓死凍死。

徐小晶被他批評得口吐白沫。

沖動的代價

劉憨子一點都不自卑，他干啥都覺得自己特有理。

他要到徐小晶家里和她父母掰扯掰扯，你們可以嫌棄我現(xiàn)在窮，但是不能歧視農(nóng)民，而且人的眼光要放長遠，我現(xiàn)在窮，難道以后就比城里孩子混得差？

徐小晶嚇得魂不附體，就這陣仗，她媽得把她罵飛，怎么找了個不正常的男朋友？

她從中調(diào)和：“我先回家住兩天，好好做做我媽的工作再說。”

劉憨子想了想說：“好，反正我遲早要見他們的。”

他倒是自信，徐小晶卻沒了那股子沖勁兒。

回到家后，爹媽輪番洗腦——他家二老，老無所養(yǎng)病無所依，全指望他一個人，你準備拿我們家的錢去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嗎？你準備拿我們的錢買房子買車嗎？你將來生了孩子讓婆婆來照顧，準備每天因為跟她不洗澡、你多吃了兩塊肉而吵架嗎？

徐小晶動搖了。

那天晚上劉憨子打電話來催，問徐小晶和家人談得怎么樣，徐小晶吞吞吐吐說還在談。劉憨子說談判不需要技巧，要拿出真心實意。他約徐小晶出來見面，徐小晶都已經(jīng)洗了澡準備睡覺，但怕他犯二，想穩(wěn)住他，便下樓來。

劉憨子給她拎了一兜桃，還帶了把水果刀。兩人穿過一個小巷子，坐在花壇邊兒，憨子削桃給她吃。

徐小晶最喜歡吃桃。正準備問他在哪兒買的這么好吃的桃兒，忽然見一男人扛著晾衣桿走過來，晾衣桿太長，他前面走，后面“咚”一聲打到了徐小晶的腦袋。

“喂！走路小心點！”劉憨子口氣很不客氣。

那男人回過頭來，晾衣桿沖劉憨子就杵了過來：“你他媽的！”

徐小晶聞到酒味，想拉劉憨子走，來不及了，他肚子被杵中，痛得彎下腰去。那人又說：“在我的地盤兒談戀愛？”說著湊上來看看徐小晶，伸手就去抓她的胸。劉憨子呼一下站起來，一拳招呼在他身上，忘了刀子還在手里。

刀子一下戳進那人肋下，對方跟沒事兒似的，還在罵人，罵著罵著就往地上坐，然后躺那兒不動了。路燈下，血汪汪的。男人開始抽搐，情侶倆嚇得大眼瞪小眼兒：“咋辦？”

“報警吧？”

劉憨子自己打電話報了警。夜色中有人圍過來看，一看死了人，個個哇哇大叫，引來更多人看。

警察來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人山人海，徐小晶抖成了篩子。

他的心早就碎完了

劉憨子被判了個“過失致人死亡罪”，六年。

徐小晶懵得跟做夢一樣。

律師說問題就出在那刀上，要不是為了帶刀給她削桃，當時再惱，隨便撿個板磚啥的敲打他幾下，只要人不死，也能爭取個“防衛(wèi)過當”，頂多緩刑。

等徐小晶醒過來，開始哭：“媽啊男朋友殺人了，這輩子哪見過這種事兒啊。”

庭審前徐小晶也見了憨子的父母。老人家嘴上不說，眼神兒跟刀子似的。

徐小晶父母也著急，小心翼翼地跟女兒商量：“你看這種人這種脾氣，哪能嫁……”

徐小晶大叫：“他是為了我！”

“要不然，賠點錢給他家人……”

“賠錢？”徐小晶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父母是想叫她趁機跟憨子斷了，千萬別等他，否則將來是一家人，還用賠什么錢。

“我現(xiàn)在不想想這事兒。”她腦子亂得很。

“就是因為你做什么事都不想后果，才走到今天。大學里面就他一個男生嗎？我看長得也不怎么樣……”

徐小晶跑了，把臥室門關(guān)得山響。

劉憨子收監(jiān)后，徐小晶去看他。

他剃了光頭，腦殼發(fā)青，瘦了很多，囚服在肩膀上掛著，像里面是個空衣架。走路的時候為了顯得吊兒郎當，故意晃肩膀。

裝什么裝，徐小晶看得出來，他的心早就碎完了。

“你不應該來看我。”憨子說：“6年，你就30歲，30歲哪還有人要你。你以后聽你爸媽的話，好好的……我也不喜歡欠人。”

“我欠你。”徐小晶沒忍住眼淚。

“放屁。”他說。

他在號子里居然習慣了說臟話。

沉默。

“反正你以后別來看我了。我做的跟你沒啥關(guān)系，不是為了你，是因為他拿桿子杵我。”

“你放屁！”

“你到時候嫁不出去……”

“你放屁！”

劉憨子“噗哧”一聲，聽起來是笑，鼻涕卻吹出泡泡。他尷尬地拿手抹了一把臉：“你再說這兩個字試試？”

兩人眼睛都紅了。

有的是時間跟命運抬杠

徐小晶決定等他。

年輕人有的是時間跟命運抬杠。

徐小晶的媽怎么說她都不聽，也只好認栽，悄悄問她爸，“這男孩總體還是不錯的吧？對咱晶晶實心實意。”“看他同學老師求情那勁兒，平時應該是個乖娃，沒啥脾氣的人。”“6年不長，再表現(xiàn)好點，說不定能減減刑。”“出來了他要是適應不了社會生活，那時候兩個人自然會分手，總好過人家說小晶無情無義。”

總之從自我安慰演變成接受事實。

徐小晶給劉憨子寫信，拿手寫。

“每天都坐在辦公室打字，忽然用手寫信，覺得自己真溫柔。”

“農(nóng)村在開始辦養(yǎng)老保險，你父母到60歲以后每個月也可以拿點錢呢。”

“拆遷快要拆到你們那地方了，到時候你成了暴發(fā)戶，可不能拋棄我哦。”

“劉憨子，為什么每次我給你寫信的時候，都會想到一句話，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以前我對你可沒這么深的感情。我覺得命運有時候是專門用來考驗人的。”

……

劉憨子也回信，他的性子變了很多，老實沒改，但是會轉(zhuǎn)彎兒了，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了。他給她寫信說牢霸打人，看起來都是欺負弱小。

徐小晶揶揄他：“待在號子里，死腦筋反而變活泛，從一個死軸變正常了啊。”

劉憨子還跟她匯報自己的自學進展：每天復習考研，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足把握，如果政審出現(xiàn)問題，就先去給遠房親戚家的鋼鐵貿(mào)易公司做幫工，那親戚對他是知根知底的，他有信心從基層做起慢慢獲得肯定。

徐小晶這邊也等到終于父母松口，她去看他，兩個人都眼淚汪汪：“表現(xiàn)好點，爭取減刑趕緊出來，我?guī)闳ヒ姼改浮！?/p>

他不敢相信，問：“老人家真的能接受我嗎？”

徐小晶點點頭。

劉憨子突然說：“我知道他們都擔心些啥，我爹媽也算是村里半個文化人，開化的人，不是那種一心慣著兒子、刻薄媳婦的農(nóng)村人，從小就給我自由空間，我愛讀書，愛講理，啥都能上手修，都是我爹媽教的。”

徐小晶愣住了。

劉憨子接著說：“要是可以，先讓我爹媽跟你爹媽見個面也行，見了他們，再決定要不要見我。”

他曾經(jīng)那份莫名其妙的理直氣壯，學校沒磨平，社會沒磨平，出了場大事，把他磨平了。

愛自有它的力量

單位除了徐小晶，沒有人盼信。因為所有人的信都是信用卡賬單，是他們深惡痛絕的新產(chǎn)物。只有徐小晶有信，一種濃濃的“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感覺。憨子剛毅的字體一個一個鋪在紙上，摻雜著思念、心痛，和一點點特殊的木訥。

也有人喜歡徐小晶，但聽說她還在等牢里的男友，都自動退散了。

她等他，等成了一種姿勢，一種信仰，慢慢叫所有人感動和膜拜起來。

時間過得好快。他們鬧別扭的時候還在流行偷菜，這刷刷的，智能手機更新?lián)Q代，所有的家電都可以連上WIFI，世界上沒有手機做不了的事情了，除了愛。

劉憨子表現(xiàn)好，減了一次刑。他在夏天出來，又是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

那天早上8點多鐘，徐小晶和幾個同學以及憨子的父母等在外面。監(jiān)獄朱紅色的大門上有個小門。太陽耀眼起來了，小門“咣咣鐺鐺”地打開，背著槍的警衛(wèi)先站出來，然后他出來，警衛(wèi)進去，門從后面關(guān)上。

很奇怪開門聲音那么大，關(guān)門卻沒有聲音。

徐小晶站在那兒看著他，大腦已經(jīng)屏蔽掉他以外所有的人。

劉憨子站在陽光下恍了神。

有個同學喊了一聲：“憨子！”

那聲音和當年一模一樣，帶著幾分親切和戲謔，讓徐小晶突然想起當年他們站在大學的梧桐樹下時，他們曾經(jīng)在樓上大叫一聲“憨子！”趁他倆抬頭看，丟下一團廢紙。

他們在調(diào)戲他，他卻覺得全世界都嫉妒他。

徐小晶淚如泉涌。

她為他哭過，笑過，動搖過，心疼過，卻從來沒有悲傷過。因為她一直被他倔強而有力地愛著，被實心實意地寵愛著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叫悲傷。

他們“哇”一聲抱在一起。經(jīng)過這一場改造，兩個人都變得更好，他變得懂得尊重，她變得能夠堅守。愛自有它的力量，也有它涅 的過程。

時光永不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