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麗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愛史桃。

我和史桃在盛夏橫穿馬路,去對面的朝鮮餐館吃帶冰碴的冷面。學校門口的這一段馬路在烈日下餳化,史桃生平第一雙高跟鞋的左邊一只就那么陷在了軟軟的瀝青里。汽車即將駛來,我拉著她跳離那里,接著又是一輛車,再一輛車。之后,史桃的藍色小羊皮高跟鞋完整地被嵌進柏油路里去,成了一塊琥珀。
因而我們吃完冷面,不得不僵持了兩分鐘。因為我拒絕背她回學校,她就堅持她必須有雙新鞋。折中的辦法是去附近菜場走走。那兒比商城近的多,而鞋子也有——某種橡皮底的人字拖,或者淺口外婆鞋,八元到十元一雙價格不等。
盛夏的夜晚,史桃穿著一雙其實跟她的藍色小羊皮高跟鞋差不了多少的藍色橡皮人字拖,和我走回學校。路過那塊嵌了她鞋子的馬路時,看到一個環衛工人正一絲不茍地在撬她那只鞋。他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基本上把那鞋碎尸了。史桃有點生氣,女人總是這樣。她問我是否該把手中剩下的那只鞋扔了,我說你早應該這么決定。然后當她把手中那只鞋丟掉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因為扔得不準以及風向的作用,鞋不幸拍在一輛路過的摩托車上,巧的是,正好拍中車主的臉。
十天以后,史桃宣布她戀愛了。她的戀人是她在茫茫人海中一只鞋拍來的,是的,和那家伙見面時,我還看到他臉上尚未消散的淤青和紅腫。史桃說他性李,叫明。李明,從初中到大學英語課里一貫的男主角,擅長說的一句話是:“Whattimeisit?Letusgotobed.”
一個只知道上床睡覺的混蛋,史桃你贏了,你是愚昧界的女王。
我倒是愛和李明一起打臺球。自從他和史桃好上以后,我也假惺惺地和他成了莫逆。他后來到我們學校找史桃,會先喊上我。我們開始稱兄道弟。某一天,我們在臺球桌前講一個笑話。這個笑話是我新聽說的。有一個精神病,他有一天去院長那兒告狀,說他同屋室友半夜不睡覺,總蹲在他的床頭柜上以為自己是臺燈。院長就說:“好吧好吧,明天我就讓人把他搬走。”結果這個精神病不干了。“你把他弄走我晚上點什么燈?”
這個笑話就把史桃笑得五臟俱焚就地打滾。笑過之后她又無聊地問我:“你什么意思,你是說你是臺燈,還是李明是臺燈?哈哈哈。”
那天半夜我真是睡不著了,不是因為我沒臺燈,而是我忽然發現我不應該失去史桃。我們從小學四年級同班,到大三還是同班。人們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和她的關系,起碼前世修了五十年不止吧。我之所以這么想,或許是史桃那句帶有挑釁意味的話,或許是她穿的那件吊帶背心或者熱褲,使她顯得很好看的緣故。總之我開始鬧心了。我心里有一個小鬼在說:“你也太窩囊了吧,現成的窩邊草你不吃,你是不是智商有問題啊?”
我不承認我智商有問題。我情商不高倒是可能。
回憶從前的種種,小學時史桃一到衛生打掃時就跑來和我一組,還特能干,初中時中午我被老師罰站她主動帶便當給我吃,高中更不用提了,每個晚自習下課,她都舉著她的手電替我照路,因為我從來不帶手電。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直到本人23歲這一年,才發現這些小事的意義不僅僅是代表友情。
我和李明,必須有一個人被搬走。
剩下的一個和史桃共度生命中的良宵。
李明走過來了,拍拍我的肩膀,想什么呢你?”他遞給我和史桃各一瓶冰鎮的燕京,仨人舉起瓶子一飲而盡。如果什么都不想說,或者有太多難言的情緒無法表達時,建議你手邊有一瓶冰鎮的啤酒,特別是燕京。
那滋味兒不錯。
我們上實驗課,穿白大褂。這會兒我犯賤地發現,史桃穿白大褂也特好看,比丁昱麗、崔嫻嫻甚至趙媛都好看。我主動走過去和史桃一組,這次我們解剖兔子,查看兔子的消化系統。
她已經把兔子麻醉好了,我剛拿起手術刀。
就在我的刀在兔子胸口劃出Y字的第一筆的時候,那兔子不知道為什么醒了。這時,整個安靜的課堂上傳來尖叫聲。兔子,它一共叫了三次,掛了。
當我們把那只白色的大兔解剖完畢后,不知為何,我們都十分沮喪。一只對人類幾乎不可能有什么反抗的、被關在籠子中養大的、從生到死的唯一意義就是被當作實驗品的草食動物,它發出了尖叫。那是它最后的勇氣,那是最后的微小搏擊。史桃說:“兔子真可憐。”她換下白大褂,拿起手機打電話給李明,“兔子真的很可憐!”她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為了安慰史桃,我們又一起酗酒。不是每一個讀大學的人都會去酗酒,但是酒是青春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嗎?我們從喝酒開始長大,學會了放肆,學會了難過,學會了哭也學會了坦率。史桃趴在李明的懷里抽泣,她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傷心。“兔子又不是你爺爺!”我喝多了,開始說一些有的沒的,史桃摔碎了酒瓶,“兔子是你爺爺好吧?”然后她又笑了。她尖尖的下巴真的很美,像根小冰錐刺著我的心。
“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我最大的特長就是講故事。從小學我就是故事大王,到大學我是相聲團的成員。現在我要講的故事是這樣,“從前,有一個織布匠,有一天他喝醉了,就向人夸耀他女兒手藝比他好,能把普通的兔毛織成金兔毛。這些醉話被皇宮的一個差役聽到了,就把他女兒抓進宮中。皇帝說我給你一天的時間,如果你能把普通兔毛織成金兔毛,我就娶你為妻,否則,我就殺了你。她當然是不會織,于是就哭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她的哭聲引來了一個妖怪,那妖怪許諾說:‘小姐,我可以幫你,但是以后我會向你索要一樣東西作為回報。’說完這話,天就亮了,皇宮里的兔毛都變成了金兔毛,皇帝實現諾言娶了她,過了三年,生下小皇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沒勁兒,就這樣完啦?”史桃揉揉哭紅的鼻子,和李明一起看著我。
“后來,那妖怪又出現了,對皇后說,他索要的回報就是小皇子。皇后聲淚俱下地求那妖怪不要帶走小皇子。于是妖怪說,好吧,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答對了,我就不帶走你兒子。”
“是什么問題。”
沉默良久,我說:“請告訴我史桃喜歡過兔子嗎?”
我的外號叫兔子。
我承認,我確實喝多了,那天。
人生里可能辦砸的大事一共會有多少件?數一數其實不多。高考考不上大學,畢業拿不到學位,找工作時候和面試官吵架,要么結婚時發現新娘跑了……反正,像我那晚喝多了以后對史桃所說的話,算是一件,可以書寫進我生命的“辦砸史”。之后我逃之夭夭,即便是最親愛的解剖課我也逃課。半年過去了,我們開始實習,基本不會遇見。過了半年,我們畢業了。
我是如此懦弱,我甚至沒有在畢業散伙飯上主動和史桃碰酒杯,雖然我去吃了,而且吃了很多。
那天倒是史桃走了過來,她對我舉杯相照。別以為她是優雅地勸我干一杯,她是把一杯酒整個地慢慢地從我頭頂倒下來,就像明星慶功宴上倒香檳塔那樣。酒從我頭頂沿著順時針往下流去。多年的友情使史桃確信,在這種情況下我往往會一動不動。
是因為我那個攪屎棍的笑話,他和李明吹了。
史桃的失戀發生在畢業當年倒也是有利于她的成長。她進了一家制藥公司,據說很快就和主管好上了。這件事是我通過丁昱麗和崔嫻嫻那兩個八婆知道的,她們帶來的其余信息是,那主管是個有婦之夫。
那天,我遇見她們的時候,正陪一個姑娘去看展覽,“波伊斯的生平回顧展,不知道為什么開在了北京。約瑟夫·波伊斯,生于1921年德國,高中畢業以前逃學加入一個到處流浪表演的馬戲團,在團里從事打掃和飼養動物的工作。這些童年記憶貫穿了他日后的創作之中。
波伊斯是一位行為藝術家,他的代表作是“如何向死兔子解釋圖畫”,他坐在畫作前,手中抱著一只死兔子,頭上灑滿蜂蜜并沾著金箔,口中喃喃有詞隨后他穿梭在畫中,向死去的兔子一一解說墻上的畫作。據說這是很有名的行為藝術,寓意深刻,但是對于我來說,最擔心的卻是那只兔子是否經過人道的麻醉而死。而一想到麻醉、兔子,再聽到兩個舊同學在耳邊八卦我曾經喜歡的女人,一陣憂郁從心底升起。
于是很有幸地,我在藝術館衛生間的門口表演了一回行為藝術。我摔倒了,很巧我的頭倒栽進了一個洗拖把的桶里,由于它的水很臟,我的臉拔出來時是灰色的。
整個藝術館里的人沒有一個人發笑。行為藝術,在如今是一件多么令人見怪不怪的事情。
波伊斯想要終生隱居西藏,但最后他死在荷蘭。
出糗過后,那個和我看展覽實際是相親的女孩也就再沒出現。我問過她為什么,她說不為什么,他只是不想和怪人交往。好,這個理由坦蕩蕩,我喜歡。
聽很多人回憶自己的人生時,都會說在大學畢業的第一年過得最窘迫,我也是,進公司是個小嘍 ,搞對象又屢遭失敗,并且一下子失去了兩個好朋友,還在藝術館那樣了一回。真的很衰。但這些都不應該是消沉下去的理由。我對自己說:振作振作,我心里還有愛,兔子都會尖叫呢,一個大活人,怎么可以被尿憋死!
我嘗試給史桃打電話。
她接電話,但是她從來都不說話。
“史桃,是我的錯,你原諒我吧。”
“史桃,我不應該和你說那種話,我真的對不起你!”
“史桃,人生何處遇知己,要珍惜啊。”
“史桃,我們還是朋友嗎?”
她冷冷地沉默著,像耶穌。真的,她一語不發地聽我懺悔,是我的主。就這樣,在我熱乎乎的道歉和她冷冰冰的沉默之中,就連大學畢業最窘迫的第一年也過去了。開始有前輩提拔我,我開始交往到一些視我為青年才俊和未來結婚對象的小女子。后來,我遇見了李明。酒肉穿腸過,我們起碼在名義上捐棄前嫌,重拾友情。他現在已經結婚,據說老婆是住在北大燕園五十幾號某位大學者的外孫女。反正,他的表情和語氣告訴我,他很走運。
那晚,我和李明分道揚鑣后,我獨自走在北京夏天的大馬路。我想起現在的文藝小青年寫點小文章,都特愛用什么“夏日盛大”“光年盛大”“南風盛大”之類的詞兒,在這個晚上,我真的感覺到了某種盛大,那就是悲傷的盛大。
走著走著,仿佛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天越來越黑了。我往我的小胡同走。那是北京某個皮鞋廠的宿舍,它在林立的高樓之中像只老鼠。當我走進完全沒有光的所在,我的住所也就到了。在這一刻,我感覺到生命的渺小,生活沉重無邊、寂寞的浩瀚,我想念史桃。
其實,男人和女人可能有真正的友情嗎?十年,我和史桃證明給這個世界的是一個肯定的答案。但第十一年,我變卦了,因為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怎能不喜歡史桃呢?她那么可愛、潑辣、敏感、暴躁,甚至她的自私和奸詐我都愛,甚至她的冷漠我也愛。我還記得她那雙人字拖,淺藍色,橡皮的,如果我那天不是不肯放下自尊,而是照著自己的心意背她回到學校,也許我們就可以展開一段美好的愛情,至少,就不會有李明什么事,而她的腳也不會被磨破。
是我不好。
我在漆黑的樓道里打電話給史桃。這次我說:“史桃,我愛你,是我不好。”
她咳嗽了一聲,忽然說話了:“你認真說的嗎?”
我說我是認真的。
她停了停,說:“那你等等,我和那人解釋一下。”這時手機里傳來她和他交往的那個人的一些對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總之這世界上又有一顆心肯定被弄碎了。
接著史桃回來,對我說:“你終于不嘴硬了?我跟你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破壞我和李明的關系,但是,我一直等的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啊,你這笨蛋!”
“哪句啊?”我問。
“我愛你。”她回答。
真好聽,史桃說這句話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