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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產業政策的爭論可謂跌宕起伏。20世紀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中期,日本和東亞產業政策的成功實踐觸發了對產業政策的熱烈討論。隨后的三十年,產業政策被貼上意識形態的標簽而遭到刻意的忽視,產業政策的熱度迅速下降。2008年金融危機使得全球制造業遭受重大損失[注]據估計,以零增長情景為基準,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使制造業遭受 3 613.2億美元損失;持續增長率情景基準下,損失達8 757.2億美元。參見Andreoni A, Chang H-J, “Industrial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manufacturing”, Economic Political Industriale, 2016, 43(4).,[1]無論在學術界還是現實世界中,產業政策都在重拾昔日的榮光。[2]特別是,面對全球化背景下制造業國際競爭新格局,[3]美國和德國等西方主要國家越來越認識到產業政策的價值并予以強化,[4]許多發展中國家試圖借助產業政策發掘“后發優勢”,實現經濟轉型升級。[2]
中國是實施產業政策比較多的國家,[5]產業政策是中國政府工具箱中居于中心地位的政策工具,對中國經濟發展有重大影響。[6]2016年,林毅夫和張維迎關于產業政策的交鋒,引發了學者、官員、企業家對產業政策的大討論,對中國產業政策必將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注]2016年9月14日,國家發改委對林毅夫、張維迎產業政策之爭公開回應稱,針對中國當前的產業政策進行認真評估,以解決產業政策實施中的突出難題。。近年來,產業政策的理論和經驗研究,成為國內外相關學者關注的重點領域。[7]那么,在全球普遍被使用的產業政策,其學理依據何在?隨著理論的發展,產業政策的邏輯依據有何新動態?本文首先討論了產業政策的內涵,繼而從傳統市場失靈、市場協調失靈和結構動態演化三個層次重點突出地介紹了產業政策的理論依據,旨在提供產業政策邏輯依據的全貌,為中國產業政策的與時俱進和改革轉型提供學理性的思考。
歷史上,產業政策是為了實現特定行業目標而最早被使用的。比如,政府通過行政特許、關稅、補貼等促進國內產業發展。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年)后的重建期是行業性產業政策的全盛時期,而后鋼鐵、造船等目標行業的產能過剩,產業政策更多地保護了落后產能而不是促進創新,各國對產業政策的失靈進行了理性反思。但是,由于缺少跨國協調機制,沒有國家會率先取消產業支持政策,國家間的產業政策陷入策略性“囚徒困境”。直到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危機,政府和市場應發揮的作用和優缺點引起了廣泛討論,行業性產業政策受到排斥,全球掀起了去管制和私有化浪潮。期間,歐洲、日本等的產業政策向美國靠攏,即強調針對經濟系統的特定功能(而非特定行業)和產業競爭力的提升。[8]
產業政策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因關注的時段、經濟背景不同而有不同解讀,其內涵并不唯一,[9]定義的不唯一性實質上是產業政策極具爭議性的一個很好的腳注。[1]帕克和薩吉認為,產業政策是通過政府干預或公共政策支持一些產業部門,以改變生產結構、創造更好的經濟增長前景,該效果不能通過市場均衡自動得以實現。[9]諾曼和斯蒂格利茨將產業政策定義為影響資源配置和積累,影響技術選擇的公共政策,其中,旨在促進學習和技術升級活動的政策是產業政策的重要內容;并認為,產業政策問題的實質是市場和政府關系及各自在經濟發展中的功能定位。[10]潘納德指出產業政策是為了提高產業的競爭力,即為了實現生活標準持續提高過程中經濟系統更強的演進能力而實施的政府干預。[8]從純字面上說,產業政策的內涵十分廣泛,囊括了影響工業特別是制造業的所有政策。[1]照此理解,基礎設施政策、教育政策和稅收政策等都屬于產業政策的范疇。[10][11]
根據產業政策演變的歷史過程,可將其分為選擇性產業政策(或硬性的產業政策、縱向產業政策,vertical policies)和功能性產業政策(或軟性的產業政策、橫向產業政策,horizontal policies),前者針對特定行業,譬如有選擇地“促進某些產業的生產、投資、研發和產業改組,同時抑制其他產業的同類活動”,而后者針對經濟系統的特定功能。[6][8]當然,因為功能性政策有時要依托特定行業(譬如,教育和創新政策),因此,上述劃分并不是絕對的,時常出現交叉[注]譬如,作為產業政策內容的教育政策,義務教育更符合功能性產業政策特征,其他教育階段的情形更為復雜:對化工工程師、而非電子工程師的支持政策,就具有明顯的行業性產業政策的屬性。。雖然產業政策并不專門針對制造業,但對選擇性產業政策的討論主要針對的是工業制造業,而非農業、建筑業和服務業等產業部門。[1]
一般而言,圍繞產業政策理論依據的爭論聚焦兩類理論邏輯:傳統的市場失靈和結構協調難題(structural coordination problems)。[12][13]前者借助福利經濟學分析,側重在微觀層面,強調市場機制無法(完全)通過價格、交易合約等實現經濟效率;后者則側重于從中觀層面(通常的行業層面)強調多元主體在交互網絡(network)中因協調不足帶來的效率損失。[14]近年來,產業政策的理論依據得到了豐富和擴展,特別是引入演化經濟學,形成了在系統創新框架下的技術創新動態(techno-innovation dynamics)的新理論。這個新理論強調超越企業、部門和宏觀經濟層面,反映更為一般性的產業系統動態,出發點是解決創新過程中的系統或網絡失靈問題(systemic or network failures),包括基礎設施和制度難題、技術鎖定或路徑依賴帶來的轉型失靈(transition failures);公平接入和網絡結構失靈;企業、區域網絡和系統層面的動態化學習過程。[4][15][16]本文將產業政策的理論依據分為傳統市場失靈、市場協調失靈和結構動態演化三個階段,重點是梳理產業政策理論發展脈絡和新動態,并非面面俱到地討論產業政策理論的每一個細節。
在新古典經濟學框架下,描述了建立在若干假設之上的完全競爭市場。這些假設至少包括:(1)廠商追求利潤最大化;(2)廠商數量眾多,且產品是同質的;(3)不存在市場勢力;(4)信息是完全的;(5)交易成本為零。[17]除此之外,完全競爭市場還隱含了不存在外部性和公共品的假定。當這些假設在現實中得不到滿足,無論是市場被扭曲(例如外部性、市場勢力),還是市場不完備(如信息不對稱),競爭性市場資源配置都不會達到社會有效率的結果,即存在傳統意義上的“市場失靈”。從某種意義上說,新古典經濟學描述了一個完美市場的烏托邦,而后以這些苛刻的假設為標尺,衡量現實世界的不完美,為彌補或消除不完美的政府干預,成為產業政策最重要的理論依據。[9]
在諸多市場失靈中,羅德里克認為信息外部性至關重要,將其作為產業政策重要的理論依據。[18]信息是一種有價值的經濟資源,且信息本身有一些技術特質:許多信息是耐用的,在被使用之后仍有價值;當其他人以零交易費用使用信息、且不能排除其他人使用信息時,信息就具有公共品屬性。因此,在提供信息、獲取信息方面,市場機制通常并不完善,[17]市場在處理知識和信息時存在嚴重缺陷。[19]
羅德里克認為,發現經濟成本結構過程中產生的信息外部性是產業政策的重要依據。[18]在發展中國家,工業化初期伴隨著產業多元化,[20]多元化需要不斷嘗試并發現能以低成本生產并盈利的新業態,市場中的信息外部性是阻礙產業多元化的一個主要障礙。[18]基本的邏輯是,率先進入的企業為行業的未來進入者提供了關于該行業投資可行性的新信息,生產技術和產品市場的信息使后來者的投資風險降低。新結構經濟學(New Structural Economics)[注]新結構經濟學提供了一個重新思考經濟增長與產業政策的新框架。[11][12][21]它認為現代經濟增長具有如下特征:持續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和經濟多元化。如果遵循了產業發展過程中的比較優勢,這些產業在國內和世界市場就最具有競爭力。由此,問題的關鍵則是經濟成長過程中如何與不斷變化的比較優勢相匹配。在工業持續升級過程中,由于信息外部性和協調失靈的存在,一部分成本和收益不能被企業內部化,成為與比較優勢產生偏離的重要原因。[11]然而,該理論框架只強調了經濟增長是動態過程,并未強調生產結構的動態、經濟系統的動態演化等內容。也將行業先動者的信息外溢作為產業政策干預的重要依據:對于新行業的先動企業,如果投資成功,可為其他進入者提供有價值的免費信息,而行業追隨者的進入使壟斷租金無法獲得;即便投資失敗,失敗的教訓亦可為其他投資者提供有用的信息。[11]因此,對于行業先動者,投資失敗的成本與投資成功的收益不對稱,不論成敗都存在信息外溢效應,而市場機制未能給行業探索型企業補償,導致實際投資低于最優水平。[18][22]
企業生產過程中“干中學”(Learning by Doing)的技術外部性[注]在生產過程中,技術外部性指的是,企業之間通過市場機制之外施加的影響。一個企業對其他企業的成本構成了影響,這種影響不是通過價格的變化或以價格計算的要素(被影響的企業所有或購買)數量的變化實現的。[23]也被當做產業政策的重要理論依據。[18]在新行業由誕生到發展壯大過程中,根據標準的“干中學”模型,企業生產成本隨著企業產量的增加而下降,對于整個行業而言,增加了知識存量,知識外溢效應使得同類企業在未來的生產成本有所降低。[24]因此,為了激勵企業實現有效率的生產規模、鼓勵投資者積極探索新行業,政府有理由通過補貼、稅收減免或優惠等產業政策對最先進入的企業進行合理補償。
此外,企業人力資本投資也存在外部性。在勞動力市場具有流動性的條件下,一個企業對員工的人力資本投資(如技能培訓等),無法避免高素質勞動力加入行業競爭企業,人力資本投資的成本由自身承擔,但收益由于勞動力的流動性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在此種情形下,行業競爭者有機會“坐享其成”而獲得好處,導致所有企業對員工的人力資本投資傾向低于有效率的水平。[22]這種外部性在產業初創期可能更為嚴重。由于員工技能缺乏積累,對于行業的開拓性企業,在員工培訓上通常要投入更多的資源,而后進入的企業通過“挖墻腳”可獲得更大的收益。[11]由于企業的勞動培訓存在外部性,為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干預勞動培訓市場提供了理論依據。
當然,如果采用廣義的理解,包括反壟斷政策、價格管制政策、環境規制政策、公共物品的供給等都可以納入產業政策范疇,那么相應的不完全競爭、環境外部性、公共品等傳統市場失靈也構成產業政策的理論依據。考慮到新古典經濟學影響的廣泛性,這些理論邏輯眾所周知,本文不再一一討論,而重點關注理論依據的新動態。
除了上述傳統市場失靈外,由于經濟活動存在著相互依賴性,市場機制在協調經濟活動過程中還存在協調失靈。[1][18][21]需求互補性(或競爭性)和規模報酬遞增是導致協調失靈的兩個重要來源。[13]現實中,常常存在多個項目同時投資才具有經濟可行性的情形,當這些投資由不同的經濟主體獨立決策時,出于個體利益,同時投資決策難以得到保證,即存在市場協調失靈。[9]除了需求互補導致的協調問題外,競爭在一些情況下也需要協調。譬如,在需要大量投資的寡頭行業,兩個企業同時投資可能導致產能過剩,隨之而來的企業破產將導致社會資源浪費。[25]
從發展經濟學角度看,規模報酬遞增條件下,要素積累和外生非要素增加型技術進步導致結構性增長。如果企業的規模報酬遞增,投資決策的協調需要一個能夠充分連接當前計劃與未來收益的信號機制,而市場價格并不足以承擔這個角色,不足以觸發企業的內在規模報酬遞增的生產過程。此時,相互需求的貨幣外部性[注]與技術外部性相對應,一個企業通過市場機制對另一個企業施加的影響,稱為貨幣外部性,這里的市場機制包括通過改變價格或改變以價格計算的要素數量。[23]也會導致市場的協調失靈。[26]羅德里克指出,上下游行業存在協調失靈需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存在某些規模經濟的情形;二是生產所需的某些中間產品、服務和技術,不能完全通過國際貿易而獲得。[27]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形成了全球性的制造業價值鏈,中間投入品的國際貿易非常普遍,[4]使得后一個條件很難得到滿足。協調失靈的關鍵假設還在于,生產活動的組織是外生給定的,即這些相互影響的行業難以自發地實現協調。[9]考慮到企業或投資者可通過協商、訂立合同等方式實現一定程度的協調,組織活動的外生性同樣是一個很強的假定。
近年來,新結構經濟學框架為產業政策提供了新思考。隨著經濟發展,企業使用的技術愈發復雜,資本需求增加,生產規模和市場規模增加,市場交易更加頻繁。[12][21]一個靈活、順利的產業升級、技術升級過程,需要硬件和軟件基礎設施的升級,以降低新興業態的交易成本。其中,硬件設施包括道路、港口、電力等,軟件設施包括教育、金融、法律體系等。硬件和軟件基礎設施的改善有賴于超越個體企業之上的協調。[11]這里,基礎設施具有某些公共品的屬性,基礎設施的協調與公共品的提供密切相關,對單個企業而言,上述公共品的供給在經濟上不可行、法律上不允許或交易成本過高,為政府協調上述公共品的供給、降低交易成本提供了理由[注]新結構經濟學將作為公共品的基礎設施的協調作為產業政策的一個理論依據,它采用的是相對廣義的產業政策定義,將政府在道路、港口、電力建設中的協調功能囊括其中。。
包括市場協調失靈在內,市場失靈作為政策干預的邏輯依據,主要問題在于任何實證情形都很難完全符合完美市場的假定(比如,完全市場、完全競爭、完備信息、穩定的技術和偏好、理性決策等)。深層意義上說,使用這些衡量完美市場的標尺,整個世界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失靈。[19]因此,通過市場失靈對政策進行討論時,幾乎從不關心現實世界是否真的是“最優的”,而將關注的重心放在當前制度環境帶來的問題是否足夠嚴重,從而需要政策加以干預。市場失靈的政策干預邏輯,是對經濟現實“挑毛病”“查漏補缺”的負向邏輯,而非引導經濟持續增長的正向邏輯。然而,西莫利和多西指出,知識和信息具有純公共品特征,技術、學習和信息是可持續增長和經濟趕超的核心。[19]這就使得基于追求靜態效率的新古典模型的產業政策,與注重學習和技術動態的結構協調問題、促進可持續增長的產業政策之間的邏輯方向出現明顯分野。在經濟實踐中,這種負向邏輯存在明顯不足,一個突出問題是,現實中促進創新和產業結構升級的功能性產業政策(比如產業發展規劃、優化投資環境等)難以在市場失靈框架下找到理論依據。
新古典經濟學框架是在特定約束下最優化資源配置效率的過程,是一種靜態效率,強調將糾正失靈作為政策干預的邏輯,而不是著眼于經濟系統所要實現的目標。[8]在一個動態的世界中,消費者偏好、生產技術的變化、約束條件的改變,使經濟系統的發展軌跡并不唯一,靜態配置效率并不足以確保實際收入最優增長路徑的實現。[8]
在結構主義經濟學家看來,經濟增長是一個生產結構持續轉型升級的動態過程,期間某些行業(或企業)迅速壯大、并超越其他行業(或企業)而實現新老交替;生產結構的動態性是經濟增長動能變化的根本所在。[28]生產結構的動態性是兩種基本力量的互動:(1)創新。包括新經濟活動、已有經濟活動的新形式、實現經濟潛能和技術擴散的學習過程。(2)廠商和生產活動之間的互補性、關聯性或者經濟網絡,以及實現經濟互補性所需的制度。這些因素的結合和互動,通過生產結構的動態演變,決定了特定生產系統的動態效率。[28]其中,創新是轉型的基本動力[注]結構主義經濟學將幼稚產業視為典型的創新活動,并將鼓勵創新作為幼稚產業扶持的邏輯依據。[28];生產關聯性決定了生產系統的整合和變革能力;學習和互補性產生了動態的規模經濟和專業化。在創新和結構轉型過程中,存在諸如基礎設施失靈、轉型失靈、技術鎖定或路徑依賴失靈、網絡失靈等諸多難題,形成了技術創新動態的理論框架,為政策創新提供了邏輯依據。[4][16][29][30]
進一步地,演化經濟學從結構動態演化的視角審視經濟增長,嘗試為產業政策提供較為系統的理論依據。與新古典經濟學側重于解釋給定稀缺資源的配置不同,演化經濟學研究的重點是隨時間聚集的變化如何改變經濟系統的約束。[31]它從本體論出發,將任何客觀存在看作是信息的物理實現,即物理屬性(物質、能量)和非物理屬性(信息)相互作用的模式。[32]從系統論的視角看,經濟系統在宏觀層面的演化,實質上是微觀個體變異的累積通過中觀結構變化進而在宏觀層面的反映。[8][33]系統演化過程中,三個功能缺一不可:(1)創新和變異(variety)是系統演進的前提;(2)累積(accumulation)引入時間維度,使系統演進動態化;(3)選擇(selection)將上述過程引導至約束的改變,此約束是由系統既定的稀缺性所限定的。[8]從系統演化角度看,動態演化的能力至關重要。在企業層面,動態演化能力屬于戰略管理范疇,指的是企業利用內部和外部權限,處理不斷變化的環境的整合、構建和重置能力。[34]也就是說,企業動態能力一般而言并不能通過市場交易獲得,而需要企業自身通過整合、構建和重置而獲得,使行業內的企業存在異質性。當微觀層面的企業異質性與中觀層面的行業因素相互演進,質變的發生使中觀層面的結構變化呈現出來。宏觀系統的演進則通過有利于生產率提升的結構變化而實現,以此提高改變既定物質約束的能力,這種宏觀的演進體現為系統競爭力的提高,即經濟系統獲得更高、可持續收入的能力。
不難發現,結構主義追求結構變遷中的動態配置效率,認為產業政策的目的是培育和促進產業結構朝著更高效率的方向調整,以推動經濟增長。其中,創新是動態配置效率的源泉,結構主義經濟學家主張通過產業政策促進創新。[35]基于演化經濟學的政策干預,實際上跳出了新古典經濟學被動矯正市場的政策邏輯,變被動為主動,更關注經濟系統發展的目標和實現目標的過程。演化經濟學框架下,產業政策的邏輯有二:(1)演化經濟學對動態性的關注,隱含著經濟主體的自組織通常是短視的,可能導致在低水平的局部均衡處被鎖定。(2)當異質性的個體支付意愿不能有效地實現一些社會目標時(比如,社會公平、環境保護),市場自身會忽視這些社會目標。這兩種情形都需要政策干預,以推動經濟系統擺脫低水平均衡,或者引導經濟系統的發展以實現其他的社會目標。[8]在經濟系統演化方面,發達經濟體的市場功能可能更為健全,從這個角度看,以構建功能為政策取向的產業政策在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可能更具合理性。
基于演化經濟學的產業政策邏輯,包括創新政策、教育政策、貿易政策、競爭政策、行業管制、中小企業政策、產業聚集政策在內的產業政策都可以納入此分析框架。其目的是提高經濟系統的動態演化能力,達成社會目標、提升經濟競爭力。如表1所示,產業政策的理論依據可以以提高經濟系統演化能力為目的,而超脫于市場失靈的政策干預邏輯。其中,創新可以激活經濟領域必需的多樣性,生產性資源的累積是演進式變革的第二個支柱,市場和規制塑造選擇的環境。[8]例如,在宏觀層面,研發政策并不針對特定企業、特定行業或特定技術,而是一種非歧視性、普適性政策,比如,知識產權保護政策、高效的績效改革和一般性研發投入政策等。

表1演化經濟學邏輯下的產業政策框架
資料來源:Peneder M.,Competitiveness and industrial policy: from rationalities of failure towards the ability to evolve, 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2017, 41(3): 829-858.
本文梳理了產業政策的理論邏輯,從傳統市場失靈、市場協調失靈、結構動態演化三個層面梳理了產業政策理論研究新動態,旨在從理論層面深化對產業政策邏輯的認識,以期為中國產業政策的設計與優化提供理論線索。
產業政策理論研究新動態給我們的啟示是:(1)對中國而言,“后發優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產業政策制定面臨的信息難題。從這個角度上說,在追趕型經濟階段,選擇性產業政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當經濟轉型升級進入新階段,中國涌現出高鐵、核電、數字經濟等一批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新業態,特別是當某些行業處于國際前沿時,選擇性產業政策就面臨向功能性產業政策的轉型。(2)中國在經濟快速增長階段,產業轉型升級步伐總體快于發達國家,在這個過程中,更需要對不同經濟行為進行協調;如果市場價格無法起到充分的協調功能,在完善價格形成機制的同時,也為政府通過產業政策協調經濟活動提供了較大空間。比如,在中國轉軌期,通過教育、法律體系等軟件基礎設施政策,以及道路、港口等硬件基礎設施政策,可對經濟活動進行強有力的協調。(3)結構動態演化理論的啟示是,中國的產業政策邏輯應當從關注靜態效率向注重動態結構效率轉變。以提高產業集中度政策為例,基于靜態效率的邏輯可能通過行政手段限制競爭的“保護”而實現,這種集中度的提高是“虛胖”;基于動態效率的考量,則強調公平競爭、大浪淘沙、優勝劣汰,產業集中度的提升是結果而非手段,是市場爭勝過程造就的動態效率提高和規模經濟,這種集中度的提高才是真正的“壯實”。
歷史經驗表明,產業政策對于經濟持續增長和轉型是必要的,[10][11]對“后發國家”而言可能更為重要,[19][28]這構成了產業政策討論的起點。值得注意的是,產業政策對經濟增長起到的實際作用一直備受爭議。帕克和薩吉通過對工業化成功國家的分析,認為產業政策在這個過程中起到的作用很有限。[9]基本的事實是,經濟成功的國家實施了產業政策,而實施產業政策的國家,多數并沒有取得經濟成功。[12][21]因此,經濟現實給我們的啟示是,產業政策不是經濟成功的充分條件,甚至并非必要條件;只有與社會經濟制度相適應,與發展階段、經濟結構、資源稟賦相匹配的、良好設計的產業政策,才可能是經濟成功的必要條件。
不論是傳統市場失靈、市場協調失靈,抑或是結構動態演化,產業政策的干預邏輯都面臨政府失靈的考驗。政府在制定和執行公共政策時,總會面臨有限信息難題,可能還受到尋租、管制俘虜等因素的干擾而產生政府失靈。[8][22]政府失靈為政府干預蒙上了一層陰影,由此,政府失靈可看作是市場失靈的一種潛在平衡,特別是在非完全市場失靈領域,政策干預的理論邏輯并不是政府制定產業政策的充分條件。潘納德甚至指出,在政府資源稀缺的條件下,政策干預的凈收益大于零并不能說明政策干預具有正當性,還必須考慮政府資源投入的機會成本。[8]即便具有某種理論合理性,產業政策干預并不一定比不干預更好。鑒于此,政策制定者對產業政策的應用總體上應當持審慎態度。
隨著產業政策理論探討的深入,特別是,圍繞中國產業政策的爭論,亟須建立一種產業政策成本收益分析的理論框架:基于中國產業政策實踐,定義產業政策的內涵和外延,明確產業政策的收益和成本及其構成,形成產業政策定量評估的邏輯,并將評估結果作為產業政策是否出臺和優化調整的核心依據。譬如,阿吉翁等對中國產業政策的評估表明,有利于促進競爭的產業政策能夠提高行業的生產率,即中國的產業政策可能是有效的。[36]產業政策的效果可作為政策成本收益分析的重要一環。在這個成本收益分析框架中,應當包含國際、國家、地方等不同層面。通常,制造業面臨著國家間、省區(或州)間競爭,作為一種競爭手段,產業政策的成本和收益,有賴于基于不同層面對成本和收益的界定。特別是,在我國創新驅動發展新戰略下,將創新的收益及其不確定性考慮進來,通過對產業政策成本收益的綜合分析,助力實現創新驅動發展的新模式。針對產業政策的合理性,應采用理論與經驗相結合的方法,將政府政策制定和執行效率納入其中,在不同層面,綜合評估產業政策對于一個省區(或州)、國家、區域或全球的凈收益,通過建立綜合分析框架引導產業政策理論和經驗研究的進一步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