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者言:還記得第一次采訪宋慶齡英文秘書、83歲的張玨的情景。1996年歲末的一個傍晚,我慕名找到陜西北路369號宋家老宅,黑色籬笆墻圍著偌大一個院子,爬山虎從墻里爬出,兩棵香樟樹和一棵百年玉蘭也高出墻頭。推開綠色鐵門進去,院里只有一座淡黃色屋墻的西式花園洋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漸濃的夜色里。眼下這里將被作為宋慶齡基金會辦公室,房屋有待修繕,原來的居民陸續(xù)遷走了,600多平方米的房間里只剩下張玨和她的保姆。天一黑,院里陰森一片,保姆再不敢下樓。張玨拿手中的拐杖替她打氣說:“別怕,有我在!白天我就是張?zhí)鞄煟砩衔揖褪菑埓髱洠 痹掚m這么說,每當這種時候,張玨總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國母”身邊那些溫馨的日子。“往事不是一片云”,她曾感慨地說。在宋慶齡身邊的15年,給張玨的人生留下了太多值得追念、回憶的往事……
和宋慶齡認識是一種緣,也是我人生中的大幸。1949年底,我曾在滬江大學讀書的同班同學鄭安娜來找我。鄭安娜是馮亦代的夫人,那時在中國福利基金會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國福利會擔任秘書工作。她將調(diào)往北京中華全國總工會,就讓我接替她的職位。在淮海中路宋慶齡的寓所內(nèi),隨著一縷高雅的清香掠過,我第一次見到了身著旗袍、文雅端莊、雍容大度的宋慶齡。宋慶齡專注地看著我,投向我的目光里,慈愛中更多了一層依賴。我當時既高興又緊張,害怕勝任不了這副重擔。再說,她是高貴莊嚴的夫人,我?guī)е@個印象,覺得有點怕她,更不敢接近。她來辦公室時,我甚至不敢出去,只能悄悄打量她腳蹬高跟鞋、梳著發(fā)髻、亭亭玉立的背影。
后來她來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還叫我去淮海中路她的寓所,要我用毛筆代她寫信,隨即簽名送出。她常常親自動手寫英文文章,寫完初稿,讓我打字。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英文比中文底子要好。平時,她寫信作文都用英文,若用中文起草,在讓我打字時,大學教師出身的我難免會對文章的修辭和文法提出個人意見。這時,她毫不在意我的直言不諱,不但虛心接受意見,還情不自禁地稱贊我遣詞造句得體準確,鼓勵我要認真把關(guān)。她曾給我寫過這樣一張英文便條:“多謝你在文章中指出兩個錯誤,太感謝你了!”有段時間,她想通過學 《毛選》 熟悉漢語,就在便條上留言說:“你當輔導,我寫出不懂的漢語,你譯成英語,幫助我理解。”于是每天傍晚,她的練習筆記總會送到我的案頭;月影盈窗,我在燈光下對她留下的問題逐一用英文寫出解釋。這似乎成了我倆每天的功課,直到她學完 《毛選》 為止。我倆一個教,一個學,我感覺這教學相長的過程里,不僅有對中英文詞匯的把握和積累,也包含了她對我逐漸的理解與信任。她曾擔任過孫中山秘書,知道怎樣指導自己的秘書,對我從未發(fā)過火,說過重話,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也像是忘年之交。她那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逐漸轉(zhuǎn)變了我原來的印象,油然而生的,是尊敬愛慕之情。
1963年春天,我隨宋慶齡來到北京,雖說是與宋慶齡朝夕相處,但此時我已漸漸打消了最初以為她是“貴夫人、難接近”的擔心,但換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尤其是和那些新?lián)Q的武警戰(zhàn)士相處,我突然感到很難適應,又沒法對宋慶齡實話實說……委屈和無奈之際,只得求助于我在杭州的父親,讓父親設法把我調(diào)回杭州教書去——當初我就是從杭州大學調(diào)到宋慶齡身邊工作的。
我的父親張宗祥,曾擔任過民國北京政府的教育部長,與魯迅一起共過事,和蔡元培、沈鈞儒、錢家治 (錢學森的父親)、徐志摩等人都是朋友。建國后父親矜任浙江省歷屆人民代表、省政協(xié)常務委員、西泠印社社長、浙江省圖書館館長,是宋慶齡敬重的前輩。以父親年邁、需要人照顧為由調(diào)我走,宋慶齡哪有不準之理?于是1964年,我成功地“逃”離了宋慶齡,如愿調(diào)回杭州大學繼續(xù)教我的英語。
父親雖然幫我調(diào)回了杭州,卻并不認同我這種處世方式。就在父親病重的日子里,我守在他身邊,他對我說的一句話,多年來一直印在我的心底:“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父親下意識的這句話,深深地影響了我的終身。
我現(xiàn)在仍清楚記得父親當年與 《四庫全書》的命運。《四庫全書》 是繼 《永樂大典》 后、乾隆年間歷10年而成的文化巨著。在戰(zhàn)亂不已的舊中國,這部巨著雖然分藏于北京、承德、揚州、鎮(zhèn)江和杭州,仍未逃脫被毀的厄運。1919年,作為首位京師圖書館主任的父親,按目逐架審查檢點北京文闌閣藏書。1923年,他在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時,對赴京補抄散失的文闌閣藏書定出了先抄片目、再行核實補抄的方法。他審閱了所缺書目,估算大約需要3萬銀元才得以補抄完整。正值內(nèi)戰(zhàn)頻頻、軍閥當權(quán)的時代,3萬銀元無疑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地方財政無法負擔,他便帶頭募捐集資。盡管當時他在教育廳的工資十分微薄,一家大小十幾口人僅靠他一人掙錢糊口,全家每天只能吃面條。我和父親中午在單位用膳,為顧及臉面,每天菜金還能有20個銅子的肉,弟妹們和母親只得勒緊褲帶以大白菜度日。但在父親帶動和朋友們的支持下,僅半年就籌到了這筆經(jīng)費,兩年內(nèi)就將已殘缺的文闌閣抄本全部補齊,事后,父親語重心長地和我說:“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設法做好!”
父親故世后,1967年5月,宋慶齡又來找我。見了我,她第一句話便說:“1964 年,如果不是你父親提出調(diào)你,我是不會讓你去浙江的。”此時我想起父親的那些話,就義不容辭地回到了宋慶齡身邊,一直到1981年5月她逝世。
忘不了1969年,宋慶齡帶我回上海時,和我說的心里話:“我把你當自己人。遇到什么事情,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你翻(絮)絲綿祆,拿到我家里翻,有熟悉的師傅。”她還讓人告訴我,“我上海家里有一間房子可以住的,你住吧!”這就是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張玨環(huán)顧著這幢孤零零的老宅,無限感慨地說。
同是受過西方文化影響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知識女性,又同是氣質(zhì)高雅的單身女性 (張玨28歲時曾與一名法國留學生有過一段短暫婚史,后離異),宋慶齡和張玨的交往,除了領(lǐng)導人和秘書那層關(guān)系外,更多了一份知己和姐妹的情誼。張玨回憶道:那是1969年,我收到了宋慶齡讓人帶給我的一個牛皮紙卷,卷上寫著:“給親愛的艾琳 (艾琳是她對我的昵稱),作為你我之間友誼和一起親密工作的紀念。”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牛皮紙卷,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包著的竟是一匹有著一朵朵素雅小花圖案的織錦鍛。織錦鍛質(zhì)量上乘,光彩奪目,煞是漂亮;我捧著那段衣料,一種溫馨的情感油然而生。
那一年,我隨宋慶齡回上海,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上海有賣宋慶齡愛吃的加應子:想起在北京時宋慶齡曾吩咐我買加應子,但一直沒能買到。這下,我如愿以償?shù)卦谏虾YI到了兩包,送給宋慶齡,心想,這回總算完成任務啦!沒想到過了些日子,宋慶齡又托人送給我一件毛葛料的褐色女式皮袍。她在帶來的便條上寫著:“艾琳,多謝你送給我的兩包加應子,我很喜歡這類食品,將在新年里款待客人。這件皮袍 (沒有穿過),是我親愛的媽媽讓我繼承的遺產(chǎn),是一件紀念品。天氣寒冷的時候,可以改做一下,穿上御寒。是什么皮,你知道嗎?”我認識這種皮,叫“青狐須”。不過,我怎么忍心改動宋慶齡母親珍貴的遺物呢?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珍藏著這件紀念品,直到她逝世后,我才將字條和皮袍一并贈送給了上海宋慶齡故居,而我自己,則一直穿著身上這件中式對襟棉襖過冬。
還有一年,我隨宋慶齡在上海過年,宋宅管理員給我送來一個保暖杯、一瓶宋慶齡收藏了數(shù)十年的酒,還有一張便條,便條上寫著:“艾琳,祝你新年好!希望能當面向你說這句話。可是,唉,腿與腳搖擺不穩(wěn)。要提醒你,出門的時候,必須非常小心,再勿踩上香蕉皮……”頓時,我的心頭涌起一股暖流。踩香蕉皮,是多年以前的事了,1967年,宋慶齡派我送螃蟹給顧錦心的母親,歸途中路上燈光黯淡,我不小心踩著一塊香蕉皮,滑了一跤,沒想到這么點小事宋慶齡還記得。
還有一次,我患了重感冒,宋慶齡又差人送來一張便條:“親愛的艾琳,非常遺憾,聽說你重感冒。這樣的氣候是煩人的,一定要注意健康。有什么事要幫忙的,不必客氣,盡管告知興寶或小張。不必起床回答我的便條,試試看保暖臥床,這是抵抗感冒最好的方法。”她知道我這個人不習慣臥床,哪怕是感冒發(fā)燒,最后這句話是特地針對我這點而關(guān)照的,真是無微不至。
張玨指著客廳墻上一幅五彩大公雞的畫告訴筆者,那是宋慶齡在“文革”期間畫給她的,寓意是雞啼破曉,“天快要亮了。”張玨向筆者講述了她在“文革”中冒險替宋慶齡送證明信的事。
1968年8月30日晚上,黑云壓城。宋慶齡的新西蘭友人—— 曾熱情支持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的路易·艾黎受到?jīng)_擊,他北京寓所的門口出現(xiàn)了大幅標語:“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意味著艾黎在那個非常年代隨時都會有災難臨頭。那天晚上,宋慶齡獲知這個消息后,很快就用英文寫了一封證明信,要我趕緊譯成漢語。我在燈下翻譯出中文:“路易·艾黎是新中國的一位誠實忠誠、不屈不撓的朋友,如白求恩大夫一樣,是馬克思、列寧的信徒……”宋慶齡在譯好的證明信上簽了名,并將“解放前和解放后,我都了解他,我極端相信他”這句話念給我聽。我接受了宋慶齡派遣,冒著危險去給艾黎送這封證明信。記得她當時語氣沉重地對我說:“現(xiàn)在,留在這里的外國朋友都被懷疑為國際特務,我要保護艾黎,他為中國做了不少事。”由于宋慶齡的保護,艾黎終于平安無事。
患難之中見真情。其實,早在上世紀30年代,宋慶齡就是這樣關(guān)心愛護著革命黨人和進步青年。1980年10月14 日,丁玲曾在宋慶齡舉辦的宴會上與茅盾、趙樸初等人談起,上世紀30年代她住在上海的亭子間里躲避特務時,生活窮困無著,幸虧宋慶齡派人悄悄送來350元解了難。1981年5月,當?shù)弥螒c齡病危的消息,丁玲寄來一首散文詩,標題是 《詩人應該歌頌您——獻給病中的宋慶齡同志》。當時負責登記來信來函的我,一面朗讀這首詩,一面忍不住掉淚,深深地被丁玲對宋慶齡的崇敬之情所感動。詩中寫道:
詩人寫過春天,寫過盛開的花朵;但春天哪有您對兒童的溫暖,任何鮮艷的花朵,在您面前,都將低下頭去。
詩人寫過傲霜的秋菊,秋菊經(jīng)受的風風雨雨,怎能與您的一生相比。幾十年來,您都在風雨中亭亭玉立。
詩人寫過白雪,描繪它的清白飄灑,但白雪哪如您的皎潔、晶瑩。
孫中山先生逝世,您繼承他的事業(yè),保護他的旗幟,戰(zhàn)斗不歇。
……
您隨人民的戰(zhàn)鼓,走進共產(chǎn)主義者的行列。您是左翼的辯護士,我們老早就把您當作尊敬的同志……
聽到您病重,我們心痛、神癡,我們深深后悔。為什么不早把您歌頌?……您本身就是一首美麗動人的詩篇。
如今,這首頌詩作為檔案保存在北京宋慶齡故居,成為了一件珍貴文物。
宋慶齡本人在“文革”非常時期雖然得到保護,但仍受到不少干擾:她創(chuàng)辦的中福會無法開展工作,中福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 (簡稱“兒藝”) 據(jù)傳將被并入“人藝”“青藝”,業(yè)務骨干也被大量調(diào)到其他樣板戲劇團去了。宋慶齡在北京得知這個消息,如坐針氈,多次要求去上海看病,其實是想看看她的兒童藝術(shù)劇院。1979年2月2日和13日,為了“兒藝”的未來,宋慶齡寫下 《致中國福利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 《再致中福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 兩封信,重申了她辦“兒藝”的宗旨:
中國福利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
我創(chuàng)辦兒童藝術(shù)劇院,是為了演出兒童劇,通過兒童典型形象,感染兒童,使他們有文娛生活并寓教育于文娛之中。希望你們繼續(xù)把工作重點放在兒童劇上,創(chuàng)作演出更多更好的兒童劇。祝
工作順利!
宋慶齡
1979年2月12日
中國福利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
昨天給你們寫了一信,今天覺得還有話要說,再寫這封信。兒童藝術(shù)劇院是示范性、實驗性的,完全是為兒童服務而創(chuàng)辦的。成人有成人的劇院。某些干部把為兒童服務的方針誤會了,將是一個大錯。我們既定的方針,不可曲解和轉(zhuǎn)變。我們多年來培養(yǎng)的專業(yè)人員,不允許調(diào)走。此致
敬禮!
宋慶齡
1979年2月13日
宋慶齡在危難中力挽狂瀾,據(jù)理力爭。1979年3月,人民日報全文轉(zhuǎn)載了宋慶齡的這兩封信。
后來,宋慶齡又來上海,給“兒藝”人送來了青魚和年糕,寄望于一度垮掉的劇院早日重放光明。許多“兒藝”的老演員吃著魚都哭了。宋慶齡辦“兒藝”就是為了以藝術(shù)的手段啟發(fā)孩子們的幻想,以教育更多的孩子。在中國近代史上,提出解決兒童溫飽的同時,要解決孩子的教育問題,宋慶齡和她的“兒藝”作出了成功的實踐。
采訪最后,張玨說:在宋慶齡身邊的15年,和她朝夕相處中,所見到、聽到的各種日常事務和瑣事都令人難忘,能跟宋慶齡共事,真是莫大的榮幸。宋慶齡曾一再對我表示:“千萬記住,無論什么時候,我總是你的朋友!”這份情義,足夠我體味一生。
(選自《檔案春秋》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