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1937年5月19日,上海 《立報》 刊出一則“特訊”,內容竟然是著名學者顧頡剛將在法庭受審。作為“古史辨”學派的領軍人物、北京大學教授,顧頡剛怎么會觸犯法律、接受審訊呢?
原來,此前一天,即5月18日,上海開明書店遭到租界巡捕房大肆查抄,原因大概是顧頡剛主編的 《民眾周報》 犯了什么“政治忌諱”。《立報》的“特訊”寫道:“據說:查抄原因,是奉法院命令,因為該報屢次刊載‘妨礙邦交的文字。”這則“特訊”還介紹了《民眾周報》 的基本情況:“內容多通俗文字,普通中等學校學生閱者最多,現已出版至三卷第九期,以前在北平印刷,后因推廣銷路起見,自二卷四期起,改由開明書店承印。該報在北平銷數較多,達六七千份,滬閱者較少。”
這次查抄,抄走的報紙數量是驚人的,多達一萬余份。而且查抄過開明書店后,“又沿四馬路一帶各書店雜志公司繼續查抄,將各處寄售的《民眾周報》 全部抄去”,顯然是要“一網打盡”,絕不留 《民眾周報》 的言論“余響”了。
19日,《民眾周報》 查抄案開庭審理。根據 《立報》 的跟蹤報道,法庭并未當場對顧頡剛有罪或無罪作出判決,而是“俟調查后,再定期開審,所有出版品,暫存贓物庫”。巡捕房的代理律師在庭上稱,《民眾周報》“觸犯刑法第一五三條第一款及出版法第七條之罪”。這里的“出版法第七條”,對報刊在國民政府、國民黨相關部門進行登記作出了規定;“刑法第一五三條第一款”則針對的是所謂“以文字圖畫演說或他法,公然煽惑他人犯罪者”。也就是說,顧頡剛因為編印了一份小報,竟然成了“教唆犯”。那么,這份小報是怎么“公然煽惑他人犯罪”的呢?
21日,《立報》 連續第三天報道該案件。《立報》 首先援引開明書店的聲辯,表示 《民眾周報》已經提出了登記申請,“雖然登記證還沒有領到,但并不是根本違反出版法”。接下來,報道說:
昨天記者特地搜集了幾本 《民眾周報》來,想從這上面找出一點有被查抄“資格”的東西,但結果仍覺得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雜志,這雜志里除去編者徐炳昶、顧頡剛的文章,與馮棣的漫畫,每期看到以外,軍委會副委員長馮玉祥也時常有文章發表……大概馮先生的詩文,總不至于犯禁吧!
該刊現在的主編者顧頡剛,是北京大學的畢業生,現在是北大的教授,平時專攻史料,以研究古史辨為名,曾發表過“秦前無人類,大禹為蚯蚓”等異論,據一般人知道,他也不是什么“激烈分子”,所以《民眾周報》 被抄的原因,還是一個疑案。
《立報》 認為,《民眾周報》 的內容實在太普通,根本沒有被查抄的“資格”。而且當局軍委會副委員長馮玉祥的多首詩作都刊登在該報上,有什么理由去查抄?馮詩的內容是堅決抗日的,例如一首題為 《水聲》 的詩寫道:“鄉村四野靜無聲,隔窗惟聞水汩汩。夜半坐起眠不得,默念同胞正被屠。四省土地劫奪去,三百萬槍敵收儲。救國若不趁今日,眼看就要滅民族。”當時,媒體與民眾都不認為宣傳抗日有什么不妥,更談不上承擔罪責。如果顧頡剛等確因宣傳抗日而被審訊,那么馮副委員長是否也將被審訊?
當然,為了媒體自身的安全,上述疑問沒有直接提出來,但對報道內容稍加分析便可發覺,這層意思是顯而易見的。最后,《立報》 還撂下一句話:“這事情發生以后,北平方面沒有什么消息傳來,是否一樣被‘抄,現在還不知道。”意思很明確—— 既然南面被租界查抄了,看看北面當局有什么反應。
北面當局似乎并未查抄 《民眾周報》,但十余天后,北平方面的消息的確是傳來了。6月2日,《世界日報》 在“教育界”版面刊出一則“特訊”,題為 《民眾周報暫時無法出版》。不同于上海方面的揣測與懷疑,這篇特別報道的言辭較為肯定,基本坐實了 《民眾周報》“犯忌”的原因。報道中,“受審”的顧頡剛親自發聲:“據通俗讀物編刊社負責人,兼該刊編輯人顧頡剛昨談,《民眾周報》,目的僅在灌輸國民常識,對于邦交,尚無妨礙之處,此次被上海公共租界捕房查抄,律師雖陳述理由,但恐仍是因邦交關系……”也就是說,《民眾周報》 之所以被查抄,乃是因其妨礙了所謂的“邦交關系”。
《世界日報》 的報道還對審判結果作出了預測:“聞將受罰金之處分”。果然,兩天之后,即6月4日,判決結果出來了—— 判處“發行人”、開明書店經理章錫琛30元罰金,并命令 《民眾周報》暫停發行。
開明書店方面表示不服,即刻提起上訴。但上訴狀只是表示 《民眾周報》 并未觸犯出版法,自己是合法經營,不應受到罰金處罰,而且還要繼續發行 《民眾周報》,只字未提顧頡剛及 《民眾周報》 內容是否妨礙“邦交關系”,也就是回避了意識形態方面的話題。
《立報》 《世界日報》 有關判決和上訴的消息,內容大致相同,可見上海、北京兩地都還在關注 《民眾周報》 何去何從,還在關注開明書店這樣的大牌書店能否再次發售該報。至于上訴之后的結果如何,兩地報紙都沒有再報道。至此,該事件就算塵埃落定了。雖然對當事人并無十分嚴厲的懲罰,但也正如顧頡剛對 《世界日報》 所言:“此案了結后在上海發行固無望,在他處發行亦多困難,恐將要停刊若干時期。”
那么,《民眾周報》 究竟是不是因為妨礙“邦交關系”而被查抄的呢?如果確系此因,其內容又究竟怎樣妨礙了“邦交關系”呢?其實,稍稍檢閱此案前后顧頡剛的生平事跡及《民眾周報》內容,就能得出結論。
《民眾周報》 是一份通俗的、面向基層民眾的普通文化讀物,但九一八事變后,該報迅速成為宣傳抗日的言論陣地,顧頡剛本人也傾力加入到宣傳抗戰的知識分子隊伍中去。無論是 《民眾周報》 還是主編顧頡剛,在日本軍方眼中,無疑都妨礙了“邦交關系”,于是他們向公共租界施壓,釀成了這一查抄案。法庭雖然沒有按重罪判罰,但也沒有宣布無罪,最終仍然以小額罰金及停辦的方式給了租界方面一個交代,以便息事寧人。
另一方面,還應當看到,國民黨政府對此案沒有任何干涉,完全聽由租界單方面任意行動,實際上默認了顧頡剛等的“罪責”。國民黨政府害怕群眾抗日救亡運動蓬勃發展,力圖使群眾運動的進行不致損害自己的統治地位,所以才對民間自發的抗日宣傳不予響應、未加支持。
事實上,顧頡剛等之所以孤掌難鳴,不僅因為其在基層民眾中的抗日宣傳觸怒了日本軍方,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顧頡剛等知識分子堅決主戰,曾間接參與西安事變,在公共文化領域對政府當局已經構成了較大的輿論壓力。在此情勢之下,對其言論、行為予以“必要的”“適度的”警告,恐怕一直是當局有意采取的,正好利用 《民眾周報》 被租界查抄一案,將這一警示傳遞出來。但是,畢竟當時民眾的抗戰心意已決,抗戰呼聲日益高漲,所以在審判中,亦未敢重責顧頡剛等人。從這個角度去理解 《民眾周報》 查抄案,再稍稍回顧一下顧頡剛等在西安事變前后的言行,頗可印證。
原來,就在西安事變之前兩個月,1936年10月12日,北平 《世界日報》“教育界”版面的頭條新聞是顧頡剛、黎錦熙等“主戰宣言草擬之預告”。宣言的主要內容包括:政府立即集中全國力量,在不喪國土、不辱主權之原則下調整中日關系;中日外交絕對公開,宣告 《塘沽協定》 《何梅協定》 《淞滬協定》 無效;不許外人干涉中國內政及在華有非法軍事行動;反對在中國領土內以任何名義成立由外國勢力策動之特殊行政組織;等等。宣言草稿還寫道:
在昔靖康之世,宋雖不競,猶有太原之攖;端平之世,宋更陵夷,復有淮西之拒。我黃帝子孫,數千年來,雖時或淪于不才之肖,從未有盡舉祖宗所貽,國命所系,廣土眾民,甘作敝履之棄者。此有史以來所未前聞之奇恥大辱,萬不能創見于今日。是則同人等覘民意之趨指,本良知之促迫,所敢為我政府直言正告者也。
可以看到,顧頡剛等知名學者聯署的宣言,一方面有堅決明白的表態,另一方面又以宋史為喻,有以史鑒今的激烈批評。這樣的宣言,當然不可能為當局所接受。在此次報道之后,宣言的最終定稿因當局施壓,未能在北平公開發表。但上海方面的報刊卻對此有過高度關注與跟蹤報道。如 《申報》 于10月17日發表題為 《文化城中文化界之呼聲》 的評論文章,稱:“宣言發表后,此間一般人士,均取熱烈之贊助態度,現發起人等正在繼續征求簽名,參加者頗為踴躍,聞俟簽滿相當數目時 (五千或五萬人未定) 即用合法手續,遞送中央,以表示民眾之公意。”
接下來,顧頡剛等的行動進一步“升級”,竟借學術活動之便,直奔西安,面晤張學良去了。據《世界日報》 報道,因為國立北平研究院與陜西省政府合組之考古委員會定于11月16日在西安召開全體大會,所以顧頡剛等于11月13日赴陜。11月27日,即返歸北平后的第二天,顧頡剛向記者談了西安之行的感受,其中提到“在西安曾晤見張學良,伊精神甚振作,態度積極,一改當年之風度”。
報道對顧頡剛面晤張學良只是一筆帶過,至于二人何時何地晤談,又究竟談論了些什么,沒有詳細介紹。不過,我們可以根據 《顧頡剛日記》 獲知,顧、張二人面晤,應為11月21日下午或晚間,可能楊虎城也在場。當日日記載:“二十一日,訪張漢卿未晤。王振乾來。與之同到東北大學,晤金錫如。張漢卿派車來接,到其家。晚楊虎城設宴。”
另據王振乾所撰 《顧頡剛先生的西安之行》一文記載,顧、張面晤的情形大抵如下:“他們聽說張學良那時正學宋史,就以講宋史為名,向張灌輸‘促蔣抗日的思想。他們勸說張要學民族英雄岳飛,要吸取岳飛抗金失敗的教訓,爭取全面的團結抗戰,不要孤軍作戰和孤注一擲;力量要集中,不要抵消;準備要充分,不要輕舉妄動;爭取當成功的民族英雄,不要甘做失敗的民族英雄。”而在西安事變之后,顧還曾致電、寫信給張,表達支持全民抗戰、和平解決事變的個人意見。文中稱:“西安事變后的第三天,十二月十四日,顧頡剛先生在燕大召開教職員理事會,發出致傅作義電,支持傅作義的綏遠抗戰。十八日燕大教職員會聯合北平教授致電國民政府,亦致電張學良,顧先生個人也寫信給張學良,主張和平解決‘西安事變。于是北平城里就有謠言說:‘這次事變是顧頡剛替張學良策劃的!”
綜上所述種種,可見 《民眾周報》 被查抄,以及顧頡剛等被審判事件,可能并不僅僅是一樁簡單的、因言觸禍式的“禁書案”。這一事件所反映的,不但有國民黨政府的消極抗戰態度,更有在這一宏觀政治背景之下,顧頡剛本人堅決主張抗戰的那份書生意氣。而這份書生意氣之“不識時務”,使其言行的政治風險與日俱增,查抄 《民眾周報》案,就是當局借機對其發出的一個“警示信號”。
當年,顧頡剛在力邀徐炳昶加盟通俗讀物編刊社時,就曾致電稱:“我們現在最要緊的職務,是捉住這機會,來喚起民眾……彼此邀幾個肯切實做事而不好名利的同志,真正做些救國救民的事業起來。我們編印唱本、畫片,有四個目標:一是喚起民族的意識,二是鼓勵抵抗的精神,三是激發向上的意志,四是灌輸現代的常識。”在他看來,辛苦辦報的目的是向基層民眾講解時局、振奮民眾精神;自己與同仁們只是一起通過辦報救國救民,根本沒有任何政治投機或商業牟利之目的。在他看來,保家衛國、守土護民乃一國政府之本分;他呼吁全民抗戰,實乃順應時局,甚至還是為國分憂之舉。所以他堅定地認為,此舉根本不可能觸犯什么“政治忌諱”。他更不可能想到,自己在學術研究之余,擠占大量私人時間與精力,花大量心血辦成了一本通俗報紙,最終竟落得個報紙被查抄、本人被審訊的下場。
然而,無論查抄與審訊,都無法扼制顧頡剛骨子里的那份書生意氣。《民眾周報》 被查禁之后不到一個月,他又安排通俗讀物編刊社與西北移墾促進會共同組辦暑期西北考察團,通過考察偏遠地區民間狀況的方式,進一步擴大編刊社的影響力。在 《世界日報》1937年6月3日對西北考察團組團的首次報道中,顧頡剛表示,自己因公務繁忙而無法參加此次考察,同時他仍不忘對記者申言:《民眾周報》 “早向中央內政部請示登記,并有公安局公文證明,故亦有法律上根據”。
當然,所有的申言與辯白終究是無濟于事的。《民眾周報》 還是停辦了,而顧頡剛終于也抽出時間,奔赴西北而去。臨行之前,他公開發表《我們為什么到西北》 一文。其中雖多是講考察注意事項及考察要點等,但文末仍不忘留下一筆,表明其對任何侵略行徑絕不妥協、對喚醒民眾工作絕不放棄的立場。他這樣寫道:
我們現在從事開發西北工作,雖然為時尚不算晚,但假設這種工作,能早在五六十年之前便開始,免得友邦人士偏勞。當然,早已不是這種現象了。可惜我國人民不知長進,致使西北的富源荒廢至今。但是,這種后悔無用,我們也就不再多談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們且努力趕上去吧。
西北考察之行,又值七七事變,顧頡剛等仍堅持預定行程,跋涉邊疆,不改初衷,甚至還在包頭設置了通俗讀物編刊社的分社。十年之后,他終于又以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民眾社的名義,自己親任主編,復刊 《民眾周報》。這本刊物初名《民眾周報》,仍在上海出版發行;第二期起改為《民眾周刊》;1948年起改為三日刊,直至1949年4月終刊。其體裁風格仍是一本給農民、市民、工人看的通俗讀物。這或可算作顧頡剛對十年前的那樁查抄案一次書生意氣式的“撥亂反正”吧。
(選自《百年潮》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