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PUA丈夫的告別

向治霖

丈夫秦嘉學(xué)習(xí)PUA，她沒說好歹。

PUA，全稱Pick-up Artist，是搭訕、攻略和獵捕異性的一項技巧，理論、實踐交互，又稱“泡學(xué)”。

她想，只是泡學(xué)，又不是“炮學(xué)”。

不過，現(xiàn)實正在逾越字面上的差異。從程序員蘇享茂之死，到ayawawa等，隱蔽的“邪教”氣質(zhì)的PUA群，見諸報端。

更有觸及紅線的。有PUA組織被曝，成員動用了“迷藥”“春藥”，其他人卻熱心圍觀，甚至主動獻(xiàn)計。

孔唯唯說，這叫“下藥流”，是PUA中的九大流派之一。她自稱不良PUA研究者，是“小紅帽公益”的發(fā)起人。

九大流派外，按照技巧、場域和段位高低等，又有復(fù)雜的分類，界限沒有絕對的明確。這不奇怪，它的研究對象—愛情，本就是很難界定的。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比如楊玲，她不是沒看見，被扒皮的PUA的“前世今生”。但她相信，丈夫秦嘉是個有底線的人。

直到那天，2018年6月19日，她“潛”入丈夫的公司，看到他所有的秘密。

感情生活

秦嘉開始學(xué)PUA，是在2017年10月，還差兩個月，他們的婚姻即將兩周年。

他并不瞞著她，交了一兩千元，買PUA的教程視頻。多是教男性搭訕女孩，以及怎么溝通，看到好笑的，他叫楊玲過來一起看，一起笑。楊玲沒覺得，這樣的丈夫會在背地里搞鬼。

她的朋友笑她，太單純，沒想過歪門邪道。

她很有安全感。丈夫和她，既是夫妻，也是工作上的合伙人。在廣州，他們工作的圈子小，私下都互相認(rèn)識，朋友也是同一撥人。

連丈夫的工作內(nèi)容，她都了如指掌，還能怎樣呢。

學(xué)習(xí)一下，倒更好。楊玲說，他們做銷售的，工作需要接觸陌生人，難免遇見異性。偏偏秦嘉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愛好孤僻，話也不多，喜歡在一個人的空間里，玩手機(jī)、看書。

楊玲早就聽說過PUA。三四年前相親，參加婚介機(jī)構(gòu)的講座，發(fā)的傳單上有介紹。她也上網(wǎng)搜索過男女溝通技巧，躲不過這些字樣。她想，這能培養(yǎng)的能力，恰好是秦嘉欠缺的。

秦嘉也說，學(xué)習(xí)PUA，還能獲得人脈資源，用于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項目。

只是，過了兩個月，秦嘉突然提出離開，想去成都一家新成立的PUA公司。視頻課程不再滿足他，他告訴楊玲，去了成都，有實地教學(xué)，還可以在那里打工，這樣就能省下一兩萬的學(xué)費。

楊玲表示同意，其實是不得不同意。

她感覺，從最初認(rèn)識，秦嘉的性格一直捉摸不透，好難改變。“他是不受我引導(dǎo)控制，要做的事就一定去做，阻止他，他反而會更叛逆。”楊玲說。

她的朋友、一旁坐著的宋強(qiáng)聽到這里，用一個字補(bǔ)充描述了秦嘉的性格，他笑道：“酷”。

酷，讓秦嘉從楊玲相親過的上百號男人中跳出，他也是楊玲的初戀。楊玲的初戀有些晚，那時她29歲。她說，20歲到29歲，這十年她盡情于吃喝玩樂和事業(yè)上，懷疑過自己喜歡女孩。到二十七八歲突然急了，父母也催婚，在2014年年底走上了相親道路。

楊玲見過面的相親男人有70多位，她自制了一份表格記錄，秦嘉出現(xiàn)在“中后期”。回憶到這，楊玲浮出笑容，說：“他，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楊玲見過面的相親男人有70多位，她自制了一份表格記錄，秦嘉出現(xiàn)在“中后期”。回憶到這，楊玲浮出笑容，說：“他，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第二次見面，兩人約在美術(shù)院校。夜晚，操場邊，他們打賭是幾點了，輸了的要跑50圈。那時是晚上11點整，秦嘉猜的近些，該楊玲跑50圈了。她覺得正常情況下，男生得哄哄吧，得意思一下吧？

但沒有，“完全不理我，他自己坐那里”。楊玲笑道。

她很吃這套。

秦嘉的自信、率真，讓她喜歡。相親過的男人中，有人看見她相貌，加上她是本地人、高學(xué)歷等，“很多人就容易不自信，老是討好我”。她不喜歡那樣，因為地位不平等沒法交流。

婚前的閃光點，到婚姻中成為需要忍耐的，楊玲懂得忍耐。她同意丈夫去成都。

很快，這一去，秦嘉再不主動聯(lián)系她，仿佛失聯(lián)。到2018年2月，視頻通話中，他言辭閃爍地提出了離婚。楊玲問他，你有別的女人了嗎？

秦嘉想了下，一如既往地率真，他說：“對”。

“死亡”筆記

到了成都，一切都是新的。公司成立于2017年12月18日，團(tuán)隊十余人。秦嘉只在老板一人之下，從跑機(jī)構(gòu)、辦證、文案到營銷，他都包辦。

在工作筆記上，他寫下這33年以來，未曾有過的新生活。

秦嘉既做學(xué)員，也記錄自己在PUA路上的進(jìn)步過程，成為情感導(dǎo)師，他寫道：“從小到大的教育熏陶，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工作，老老實實，別想太多，導(dǎo)致被貼上忠厚老實的標(biāo)簽……始于顏值，羨于才華，最后忠于人品。靠人品來撩妹真的太慢了，而且姑娘們大多都沒有那個耐心。”

其中，不見他妻子的身影。

他打造自己單身人士的形象。2018年1月12日，他在PUA群中說，他目標(biāo)是“聊死”500個女生。在PUA，與女生聊天是一個斗智斗勇的過程，新手容易“聊死”。秦嘉用這，督促自己進(jìn)步。

溝通順暢，是發(fā)展下一步的必要前提。

為同一個目的，PUA的培訓(xùn)大同小異。先改變造型，從發(fā)型到鞋子重新設(shè)計。接著，集體租用昂貴的場景，如高級酒店、游艇、豪車等，成員被指導(dǎo)著拍照。照片發(fā)布到社交平臺，經(jīng)營形象。

聊天、相處的技巧是最要緊的，這里遍布術(shù)語。

如“KINO”，表示對女性肢體觸摸，不到時候不可強(qiáng)行。是為避免“ASD”（反蕩婦機(jī)制），意思是女性有這樣的內(nèi)在機(jī)能：能夠在與一個新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前，進(jìn)行合理的推諉。

秦嘉在筆記中寫，在對方感覺似有若無時，適用“推拉”。一時夸她讓她開心，一時損她讓她哭笑不得。這樣讓女人情緒產(chǎn)生上下起伏的方法便是“推拉”。

理論是，一旦女人在某個男人身上體驗到各種情緒，就可能“來電”。

得手了，秦嘉會在PUA群公開發(fā)布，部分拍下照片。“聊死”為目標(biāo)的筆記，秦嘉稱為“死亡”筆記，每一個狩獵的對象，在筆記中被記為“xx編號女主角”。

以秦嘉的說法，這一切，是從遇見一個女孩開始的。

在那之前，秦嘉33年的人生很保守。那個女孩，到了癌癥晚期，秦嘉送湯去看她。女孩給他點了一根煙，“那一瞬間我真的對她著迷了”。

那女孩對他說，剛開始是想約他的，結(jié)果發(fā)展成了普通朋友、精神朋友。因為他太老實。

女孩說，你要不出去玩一年，填補(bǔ)感情空白再來找我吧。

楊玲也知道這個女孩，丈夫?qū)λf過，但說是為了工作。楊玲記得，丈夫提到那女孩，一副崇拜的表情，一個25歲的姑娘，做了很多事，像活了幾輩子。

在PUA，與女生聊天是一個斗智斗勇的過程，新手容易“聊死”。秦嘉用這，督促自己進(jìn)步。

楊玲認(rèn)為，丈夫跑去PUA，那時他們創(chuàng)業(yè)項目只投入，沒產(chǎn)出，經(jīng)濟(jì)有了困難，“他就是逃避”。

為這些，夫妻開始吵了小半個月。楊玲說，丈夫在成都一個月千把元。錢，沒有。說找人脈，也沒有看見。那些項目，只有她一個人撐著。

但說到離婚，她不肯。

雄性動物

丈夫歸來祭祖，是在2018年3月，他仍然堅持離婚。

連過春節(jié)，丈夫都一直在成都，楊玲獨自在公婆家過，空了走走娘家。公婆勸不住丈夫，這一家人性格都有些孤僻，家境不好。秦嘉從小生活在這里，春節(jié)從來就四口人。父母對他嚴(yán)厲，“好好學(xué)習(xí)，別想太多”，到34歲這年夏天，他才第一次辦了信用卡。

丈夫留了10天，楊玲翻到了他的工作日記，或者說“成功”日記。

日記排好了表格，秦嘉記錄每一階段的任務(wù)。如1月發(fā)展“5段長期”“20段短期”，“月月有TD”，等等。TD，即“推倒”，指對一個女孩攻略完成。

還有別的，如階段性總結(jié)。某周，TD+1，“性，算是滿足了”。某日，“今日反省：走心容易，走腎難”，而“改進(jìn)方法：控制自己”。

楊玲收起日記，不動聲色。是丈夫粗心大意，還是他根本沒打算瞞著，不敢往下想。

兩人的朋友圈都是相通相熟的。楊玲找人商量，當(dāng)初最看好兩人的人，尤其女性，如今也最支持她離婚，態(tài)度最堅決。必須離，不離不行。

看到日記后，楊玲下決定離婚了，但還是舍不得。

從4月到5月，她試著不聯(lián)系丈夫，期間兩人一句溝通都沒有了。答案已經(jīng)給到面前。

宋強(qiáng)也是兩人共同的朋友，他以男人的角度，給她分析說：“不要太大驚小怪，雄性動物都是要尋求更多的性伴侶，這符合生物規(guī)律，問題不大。”宋強(qiáng)認(rèn)為，把PUA當(dāng)作工作，是沒問題的，就像AV女優(yōu)也是一份工作。但如果混淆了界限，就該離婚了。

楊玲想過，只要丈夫心在自己這邊，出軌一次半次是可以的。“太愛了吧，畢竟是初戀啊。”

6月12日，楊玲踏上去成都的列車，她要一探究竟。

秦嘉研究的PUA，不止步于“推倒”，“愛與不愛，就是填充安全感與收回安全感的過程，什么時候該放手，把握這個主動權(quán)”。

其中有七種辦法。一、冷處理；二、“讓她知道你的目光不只停留在她身上”；三、“七分提示三分暗示她的不足之處”；四、“對她非常的‘好”，讓她覺得不平衡；五、（讓）對方埋單；六、“變成她媽”（嘮叨以達(dá)到親密恐懼）；七、零溝通。

秦嘉對妻子使用的是第七種方法，零溝通。

楊玲到了成都，丈夫告訴她臨近公司的地鐵站，到了地鐵站，她收到信息，“在附近找個酒店吧”。

楊玲忍耐，“我知道我是來做什么的”。她發(fā)了信息，檢討自己過去太任性，但是重視婚姻的。

過了兩天，世界杯開賽的那夜，兩人約到一個清吧，終于開誠布公。

愛情的槍

那夜，丈夫很淡然，告訴她，你這是活該，你當(dāng)初也是這么對我的。

秦嘉一直很介意，她的背叛。2014年下半年，兩人相親認(rèn)識了，說好了不那么快結(jié)婚，等賺到了錢。不過隨著楊玲的父母介入，她就變了。

“在我父母面前，我又不是那么說了，就逼他結(jié)婚。”楊玲也承認(rèn)，期間雙方把結(jié)婚擺上了臺面，讓秦嘉下不了臺，被迫結(jié)婚。但她沒想到，這件事丈夫一直記得，還記得這么深。

還不止。婚后，兩人又說好，等有了經(jīng)濟(jì)實力，再生下孩，結(jié)果事情又重演。這次也是女方父母介入，和楊玲一起，逼著生小孩。

這是從未說過的話，讓楊玲恍然大悟。楊玲說，她對秦嘉的性格真是越來越了解了，“我就覺得，至于么，至于說得這么嚴(yán)重么”。

三個月沒見，楊玲發(fā)現(xiàn)，丈夫瘦了。這個身高178厘米的男人，神情疲憊，曾經(jīng)他們是友人艷羨的一對。

秦嘉不愿意告訴她公司地址和住址，他本不同意妻子來成都。楊玲說，就當(dāng)是旅游，他才默認(rèn)。

到6月15日，秦嘉突然告訴她，公司少一個模特兒，問她能不能補(bǔ)上。楊玲去了，看見秦嘉在笑，世事變化總是出乎人的意料。

她想把照片印出來，給他的父母看。他們和從前的她一樣，說秦嘉是個好孩子。

楊玲終于見到了公司老板，這在丈夫口中本事大能力強(qiáng)、令他崇拜的人，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老板很贊許她臨時的頂替，這讓她欣喜，她想著，過幾天還有機(jī)會，就好了。

只要能接近她丈夫，她就快樂，根本沒想報酬。可惜，公司找到了新的模特。

老板聽說，楊玲做銷售做得不錯，問她能不能做個銷售技巧的培訓(xùn)，她樂得接下。接下來，為了解公司的業(yè)務(wù)，老板將自己的手機(jī)給了她。

楊玲翻著手機(jī)，查看業(yè)務(wù)，心下越來越沉，也越來越明白。PUA群成員中男人獵艷的床照，包括她丈夫，無法遍覽。數(shù)量之多，“哈，無數(shù)”。

她將丈夫的床照傳輸?shù)阶约旱氖謾C(jī)上，不同的女人有5個。各式角度下，女性沒看鏡頭，明顯是偷拍的。照片中的丈夫，露出很酷的表情。

還有報名的男人，不少都有妻子，或者女朋友。6月21日晚9點，楊玲請教老板“業(yè)務(wù)問題”，她問，“對那些做了老公的，有女朋友的，我們能幫他們些什么啊？”

老板回她，幫他們了解女性啊，更好地維持婚姻關(guān)系。

累積很久的怒氣，楊玲瞬間爆發(fā)了，她一把拽起老板的衣領(lǐng)，吼道：“你確定？”“是幫助婚姻，不是毀滅？”

秦嘉從二樓下來，看見楊玲在哭，老板偷溜走了。楊玲又吼他，別人都說什么，我多相信你啊！

他又告訴楊玲，這都是為了工作。她不再相信了。

過了一天，楊玲坐上離開成都的列車，她想把照片印出來，給他的父母看。他們和從前的她一樣，說秦嘉是個好孩子。

她還想報警，曝光，還找了反不良PUA的公益組織。朋友告訴她，很難證明對方是團(tuán)伙作案，這些事，不好取證。楊玲在公益組織的群里，看到同樣的事，很多受害人報警，都沒有下文。律師也說，照片不能證明什么，可能是正常交往，或者請人來擺拍，種種可能，不一而足。

算了，她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