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
摘 要: 唐玄宗和楊貴妃之間的故事自誕生以來,便迎來了千百年來經久不息的文學創作熱潮。在宋代傳奇中,李楊題材的書寫在人物形象、主旨作意上呈現出傳奇小說功用化、世俗化錯雜的獨有特征。
關鍵詞: 宋傳奇 李楊題材 勸誡 世俗化
楊貴妃的傾國傾城貌、唐明皇和貴妃之間禁忌又凄婉的愛情故事本就蘊含了無數風流韻事和可供人遐想的空間,一曲《長恨歌》和《長恨歌傳》后,李楊題材成為經典的文學命題。
長期以來,宋代傳奇一直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宋傳奇中的涉關李楊題材的未能得到相應的關注。鑒于此,筆者搜集到以宋代專篇寫李楊故事或是主要情節涉及李楊的傳奇小說共7篇,分別是《楊太真外傳》、《驪山記》、《溫泉記》、《貴妃襪事》、《廣謫仙怨詞》、《梅妃傳》和《太宗遺錄》。雖然宋傳奇中涉關李楊故事的篇目不多,但在人物形象、故事情節的設置和事件的剪裁、主旨作意方面顯示出宋代的特有情態。
一、在人物形象上,李楊形象均遭到丑化
唐玄宗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幾位開創一代治世的君王,在“安史之亂”前是英明圣斷的明君形象,但在宋傳奇中的幾部作品中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貶損和指責。《楊太真外傳》寫貴妃進宮后,唐玄宗愛美人不愛江山、沉醉于宮廷聲色的日常狀態。玄宗寵愛貴妃,連楊氏一族也盡享榮華富貴,兄弟姐妹封官晉爵,賞賜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外省的官員因端午節進貢給貴妃的“真玩衣服”“異于他郡”晉官加爵,分明是一個善惡不分、忠奸不辨的昏君。
在《梅妃傳》和《玄宗遺錄》中,作者則將太宗刻畫得自私、懦弱。
《梅妃傳》主要敘述梅妃歷盡榮辱浮沉的一生。在貴妃未進宮前,梅妃深得寵幸。楊貴妃入宮后,梅妃漸漸失寵,不但住所被遷,而且玄宗和她相見都偷偷摸摸,唯恐被楊貴妃撞見。玄宗因和梅妃“敘舊”,被急匆匆趕來的貴妃堵在西華閣內,為防貴妃發現自己私會梅妃,玄宗情急之下竟將梅妃“藏夾幕間”。連約見妃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進行,在發怒的貴妃面前唯唯諾諾,毫無一代帝王的風范。召見梅妃,事后不能給她保護反而將她置于一種更尷尬的境地,顯得無能又懦弱。
貴妃的形象一落千丈。《長恨歌》《長恨歌傳》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貌,加之這一“歌”一“傳”在結尾處渲染的李楊之間超越生死的愛情故事,莫不讓人對楊貴妃產生深深的同情和嘆惋。但在宋傳奇中,楊貴妃的形象遭到篡改,以一種刻薄甚至放縱的形象示人。
《梅妃傳》中作者虛構了一個識大體、顧大局、安靜賢淑的梅妃形象作為楊貴妃的參照對象。梅妃能屬文,“淺裝雅服,姿態明秀”。作為梅妃的對立面,貴妃“嫉而智”,梅妃“性柔緩”,在后宮爭寵中,梅妃自然“亡以勝”。撞破玄宗和梅妃的私會,貴妃氣勢洶洶地前來問罪:“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婦人遺舄,夜來何人侍陛下寢,歡醉至于日出不視朝?……妾止此閣以候駕回。”頗有一副鄉野村婦撞見丈夫丑事的架勢,蠻橫驕縱。梅妃能詩屬文、不爭不躁、嫻靜美好和貴妃驕橫、刁蠻、爭寵的形象相形相較,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秦醇所撰的《驪山記》《溫泉記》兩篇中,貴妃的言行更輕浮放蕩。《驪山記》主要敘述名叫張俞的讀書人落榜后游驪山,從“守宮使”后人田翁處聽得玄宗朝宮闈秘事。該篇中的楊貴妃與安祿山有染,日與其嬉游調笑,“慮其丑聲落民間,乃以祿山為子”;《溫泉記》可看做《驪山記》的后篇,寫張俞再過驪山,夢中為太真妃所召,入其蓬萊宮中,在仙宮中與貴妃共浴、對榻寢,荒誕至極。
二、在作意上,呈現出垂戒后世和世俗娛樂化兩種傾向
宋傳奇因為作者身份的不同,看待李楊兩位角度不同,所以在事件的選取、敘述的重點上有所差異,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主要情節基本襲承前代,以《楊太真外傳》為代表。《外傳》廣采前代野史雜傳,幾乎囊括了前代逸史、雜傳、傳奇小說中可見到的有關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所有資料,內容翔實。按照傳統史傳的做法,開篇交代人物生平,后以大量篇幅描寫楊貴妃所獲得恩寵及楊家的飛揚跋扈。玄宗寵幸楊貴妃,楊氏一門都受到極盛的恩寵和縱容。玄宗賜給韓國、虢國、秦國夫人的脂粉錢“皆月給錢十萬”,極度奢靡浪費;上元節楊氏一族夜游,與公主車騎爭道,楊氏家奴在街上揮鞭誤傷了公主,駙馬呈請處罰家奴,家奴不但沒有受到處罰,駙馬反因此停官,小小家奴都囂張至此,可想見整個楊氏一族的勢力。
一類則依據本事,另行敷演出一段故事,這一類作品集中在《驪山記》、《溫泉記》、《貴妃襪事》中。《驪山記》敘楊貴妃與安祿山之間的私情;《溫泉記》記一場書生的“白日夢”;《貴妃襪事》寫李遠牧李群玉二人圍繞貴妃襪酬唱。
這兩類由于事件的選擇、故事剪裁的不同,呈現出不同的主題,整體上出現垂戒后世和世俗化兩種傾向。
《楊太真外傳》以大量的篇幅書寫楊氏一族窮奢極侈,權勢滔天,楊氏家族的權勢一步步推向頂峰,這“繁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繁華的背后隱藏著帝國危機的因子,安祿山兵變,百姓流竄,地方割據,大唐帝國由盛轉衰,這都是唐玄宗造成的。樂史在《楊太真外傳》結尾以“史臣”的身份大發議論:“夫禮者,定尊卑,理國家。君不君,何以享國?父不父,何以正家?……唐明皇之一誤,貽天下之羞,所以祿山叛亂,指罪三人。今為外傳,非徒拾楊貴妃之故事,且懲禍介而已。”顯然,站在正統階級的角度看,楊貴妃紅顏禍水的形象應受盡千夫所指。在《梅妃傳》中,作者更是將造成所有悲劇結局的罪魁禍首都指向唐玄宗一人:“明皇自為滁州別駕,……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窮奢極侈……晚得楊氏,變易三綱,濁亂四海,身廢國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滿其欲矣。……議者謂: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媢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傳》曰:‘以其所不愛及其愛。蓋天所以酬之也。報復之理,毫發不差,是豈特兩女子之罪哉?”作為后宮的女子,她們的一生都與帝王緊緊聯系在一起。在“只見新人笑,那見舊人哭”的深宮里,她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拿青春作一場豪賭,或是賭贏了,短暫地贏得君王垂幸,如春花春草,在惶惶中等待下一個上位者,漸漸被遺忘在角落。在牽涉到國家風云際變的大事件時,深宮女子不幸被卷入這場事變中,成為這場變故的承擔者。但這與這些弱女子又有什么關系,她們不過是這些失政者所尋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和《楊太真外傳》相比,《青瑣高議》中收錄的幾篇,更多地流露出一種世俗化的傾向。這幾篇都略帶戲謔之味,李楊之間的故事或是淪為另一個故事的背景出現,或是直接讓太宗消失,圍繞貴妃的形貌、遺物、風流韻事,將其作為調笑甚至意淫的對象。關注宮闈秘事,香艷故事,只是滿足一種獵奇、窺探的心理,對李楊之間的愛情悲劇并沒有深深的哀慟。
這種世俗化在文本中具體表現為一種追求艷情的傾向。《驪山記》中就有安祿山對楊貴妃的失禮舉動:“祿山醉戲,無禮尤甚,貴妃怒罵曰:‘小鬼方一奴耳,圣上偶愛爾,今得官出入禁掖,獲私于吾,尚敢爾也!祿山曰:‘臣則出微賤,惟帝王能與廢也,他皆無畏焉。臣萬里無家,四海一身,死歸地下,臣且不顧。叱貴妃,復引手爪傷貴妃胸乳間。”陌生男子不避諱地窺探女子身體本就是無禮,身為貴妃的千金之軀被臣子看到更是忌諱。在男權社會下,女性淪為男性的附庸,貌美的女性,總是會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某些男性惡俗的想象和審視,這種對艷情的追逐宋代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受眾群體的惡趣味。
同理,《貴妃襪事》、《玄宗遺錄》中均提到貴妃縊于馬嵬坡后,遺一羅襪。《貴妃襪事》中兩位文人為此唱和題詠,《玄宗遺錄》中玄宗特作羅襪銘:“羅襪羅襪,香塵生不絕。細細圓圓,地下得瓊鉤;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古人對女性雙足的關注由來已久。按照通行說法,宋以前,往往以羅襪代指女性的小腳。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曹植《洛神賦》中所塑造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水女神,自此以后,“凌波微步”“羅襪”便成為后代詩歌中形容女性美常用的表達。以襪指代女性的雙足,又由腳聯想到貴妃的玉體,形成一種曖昧的隱喻。
產生這兩種書寫的差異,究其原因,一方面和宋代整體的思潮有關。魯迅有云:“唐人小說少教訓,而宋則多教訓。”唐人傳奇篇末也有議論,但這是受《史記》中論贊的影響,往往是偶一為之,也較簡短;但宋人傳奇篇末的議論,頗有借題發揮的意味。和唐人相比,宋人喜歡發議論。宋代建國后,宋太祖為鞏固政權,南征北戰,但多以失敗告終,加之宋代重文輕武政策的影響,整個宋代的軍事力量都比較薄弱,屢屢受到異族的侵略,宋朝內部面臨冗兵冗官的局面,因此宋人普遍懷有一種憂國憂民的責任感,重視歷代經驗教訓。這一時期,審美俗化的傾向也不容忽視。宋代城市經濟繁榮,市民階層壯大,相對于文人,城市市民階層復雜,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語言通俗、內容世俗的“說話”伎藝受到市民階層的歡迎,據《醉翁談錄》記載,“說話”在宋代不但遍及繁華的都市,在小城鎮也能看到他們的足跡,同時,宋代“說話”藝人組成了特定的組織,以互相切磋技藝,保護行會利益。在整個社會“說話”伎藝盛行、尚俗的風氣的影響下,可以明顯看到宋傳奇中的俗化傾向。
另一方面,由于作家身份的不同而導致這種差異化的書寫。自宋后,小說作者的身份在整體下移。樂史(930—1007),南唐舊臣,入宋后授直史館著作郎,創作了不少歷史傳記小說,多亡佚,現遺存下來的除過《楊太真外傳》外,還有一篇《綠珠傳》,記敘石崇寵姬綠珠的故事,同樣是寓于教訓,贊揚綠珠“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奮不顧身,其志烈凜凜”,批評了“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性,懷反復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務”的欺世盜名之徒。作為南唐舊臣,經歷了五代的戰火和離亂,自然有頗多感觸,基于一種史官的使命和意識,旁征博引各項史料,以行小說勸誡世人的功用。《驪山記》《溫泉記》的作者秦醇,生平事跡不詳,《梅妃傳》《玄宗遺錄》的作者更是不知姓名,多是無名之輩,以至于沒有留下資料可考,下層才人參與創作,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小說中羼入世俗化因素,因此和以文人的創作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創作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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