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威
守德嫂和兒子鐵蛋從后園回到前園,就看到鄰居李叔家的幾只雞在偷吃她家前園里的蔬菜。這前后園里的蔬菜如同守德嫂的命根子,不拿它們換錢,守德的醫藥費就無從出。在守德嫂的眼里,雞們偷吃的不是蔬菜,而是她的命。守德嫂火冒三丈,命令鐵蛋:“打,給我往死里打。”
鐵蛋是孩子堆里有名的彈弓王,得命抖擻精神,掏出別在腰里的彈弓,抓出口袋里的一顆石子搭在彈弓兜里,一抬手射了出去,立即有一只老母雞中了石子,疼得一蹦三尺高,嘎嘎驚叫著,奓著膀子往園外跑。另外幾只見勢不好,也跟著老母雞一窩蜂地逃竄。鐵蛋乘勝追擊,眨眼間又射出一顆石子,正打在跑在后頭的一只小母雞的頭上,小母雞身子向前一搶,撲倒在地上,蹬了兩下腿就不動了。
守德嫂叫了一聲不好,連忙跑進園子。撿起母雞一看,腦袋都打開花了,血還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呢。守德嫂拎著死雞出了園子,抬手給了怔在墻外的鐵蛋一巴掌,罵:“小孽畜,胡亂打兩下把雞嚇跑就完了,咋給打死了?”
鐵蛋有點委屈,摸著打疼了的臉辯解:“不是你讓我往死里打嗎?”
守德嫂張嘴想罵,自覺理屈詞窮,拎著死雞站在園里發愁。李叔李嬸早晨去城里看兒子了,走前讓她幫忙照看一下家院,說兩天就回來。可現在,李叔的家院沒照顧咋樣,反打死了人家一只雞,李叔回來怎么向人家交代呀?
“你們娘倆在園子里嚷嚷啥呀?”屋里傳出守德的聲音。
守德嫂正不知如何是好,守德一喊反倒啟發了她,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把臂彎里裝草用的小柳筐遞給鐵蛋,小聲吩咐:“到村后的林子里去采點蘑菇,快去快回,待會兒媽給你燉雞吃。打死雞的事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特別是你爸,咱倆的說法要一樣,就說你打死了一只沙雞,叫媽給燉了。”鐵蛋一聽吃燉雞早已口舌生津,不住地點頭,接過筐飛快向村后跑去。
“你們娘倆在外面喊啥呀?”聽見妻子進了門,守德躺在里屋的炕上隔著間壁墻上的窗子問。
“沒事,鐵蛋打一群落在園子里的沙雞,打壞一溜子菠菜,我罵他兩句。”守德嫂子一邊撒謊,一邊把小母雞藏在灶口旁。“不過,也挺好,打到一只又肥又大的沙雞,我這就燉成湯給你補補身子。”
“唉,我當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大呼小叫的。鐵蛋這幾年跟我們也夠苦的了,拿火烤了給孩子吃吧,我這么大個人哪里就饞這口肉。”守德小心地側過身,摸起炕沿上的水碗,喝一小口,潤了潤了干裂的嘴唇。
“我讓鐵蛋去村后林子里采點蘑菇,和這只肥沙雞一起燉,能燉一大碗,夠我們一家三口好好吃上一頓了。一烤就縮縮沒了,能吃幾口?”守德嫂說著已把水填進鍋里。
守德撂下水碗,嗨嘆一聲沒再言語。
守德嫂也不說話了,點著灶下的柴火燒水,等開了好煺母雞的毛。
鍋里的水咕咕翻滾了,守德嫂的心事也隨之開始翻滾。想想這些年守德為她付出的辛苦,眼里不禁汪起淚來。鐵蛋八歲那年,她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渾身沒有一絲力氣,整天只能躺在床上。為了治病,守德帶她跑遍了市里和省里的大醫院,北京有名的醫院也看了兩三家。各家醫院的各種專家給出的結論無外乎兩種:能治好和不好治。但不管是哪一種,只要想治,必須要大把大把地花錢。家里哪來那么多錢?她決心放棄治療。守德一聽就暴跳如雷地發起火來,大吼著只要他還活著,就不能放棄她的治療,他不信誰還能窮死。
這種病的治療,許多藥物都是進口的。這些藥品不但貴而且農村合作醫療報銷不了,只能自費。隨著治療的深入,守德花光了他用一口井的汗水換來、吃上千頓粗飯攢下的幾萬塊錢,變賣了家里稍值一點錢的東西,求借遍了所有能求借的人,以至于雙方父母跟他一樣赤貧如洗,親朋好友避他唯恐不及。守德債臺高筑,真的快窮死了。他罵蒼天無眼,為什么對他這樣老實厚道的人如此不公。
也許他的精誠感動了上蒼,也許他的責罵讓老天爺幡然醒悟,更也許那些治療慢慢發揮了效力,就在守德絕望到真想一頭撞死的時候,折磨守德嫂足足三年的病痛竟一天天地減輕下來,最終奇跡般的消逝在她的身體里。
得到市醫院“完全康復”的檢查結論那天,守德高興極了,三年未沾酒的他一口氣喝下一碗老白酒。第二天,守德就騎上自行車到三十里外的縣城打工去了。走前,他滿懷憧憬地對守德嫂說:“趁夏天農閑,正好可以賺點錢還還債,能還一塊就少欠一塊。”守德嫂心里被愛惜和愧疚纏繞著,含淚拉著他的手說:“這幾年為了給我治病可把你苦壞了。”守德臉一黑,裝作很生氣地說:“你看我哪一點像苦的樣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守德嫂破涕為笑,緊緊依偎在男人的懷里。
可是老天好像跟他們作對還沒作夠,守德還沒到縣城就出了車禍。為躲對面一輛飛馳來的汽車,守德連人帶車沖進柏油路下面的深溝里,摔傷了腰骨,被路人救起送到縣醫院。醫生檢查后說:“幸好沒傷到神經,否則一輩子別想站起來了。”
就這樣,守德一分錢沒掙到不說,又欠下了一筆醫藥費。現在守德的腰傷恢復得不錯,再好好養一個月就可以完全康復了。只是家里窮得叮當響,買不起任何滋補品,守德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小米粥和雞蛋,雞蛋還是鄰居李叔送來的。現在倒好,吃了人家的雞蛋不算,又要偷吃人家的雞,想到這一點,守德嫂的臉熱辣辣的,心里也像撒進了辣椒末,火燒火燎地難受。可是不這樣又能如何呢?雞已經死了,再不能復活了,難不成把它埋了扔了?那也實在太可惜了。從自己得病算起,守德已經三年沒有吃過好一點的東西,雞就更不用說了。今天這只雞既是為他補身子,也是補一點她對他的歉疚。
煺凈毛掏完內臟,守德嫂開始剁肉。為了以假亂真,讓母雞變成沙雞,守德嫂把肉剁成很小的一塊塊;又忍痛割愛,把她與守德最愛吃、也最具小雞特征的頭和爪子全部扔掉。這事絕不能露了馬腳,萬一被守德識破真相就壞了。剛剁好雞塊,鐵蛋提著半柳筐黃嫩的蘑菇回來了。真是時候,守德嫂愛撫地拍拍鐵蛋的頭,接過筐,讓他到院子里玩去,等飯好叫他。守德嫂把筐里的蘑菇掐掉老根,用清水反復洗了五六遍,直到不見一星沙土才把它們與雞塊一起燉進鍋里。本地出產的蘑菇有種特殊香氣,與雞燉在一起,既能提升整體香味,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雞的本味——守德嫂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一會兒,鍋里就香氣四溢了。香氣張揚地從間壁墻上的窗子鉆進里屋,又蠻橫地鉆進守德的鼻子。守德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吸著鼻子喊:“香,真香。”守德嫂臉上的笑容比剛嫁到這個家時還燦爛。
雞燉到大半熟的時候,守德嫂淘好小米,下到另一口鍋里燜飯。小米飯燜熟了,小雞和蘑菇也同時燉好了。守德嫂小心翼翼地把雞肉、蘑菇和湯盛進一只大碗,那香氣就更霸道得不行,把人的饞欲挑逗得翻江倒海,守德嫂也禁不住咽起了口水。
守德嫂把鐵蛋喊進屋子,讓他洗了手,一家三口開始吃飯。守德嫂把飯桌擺在貼近守德的炕上,小心地扶他靠墻坐起來,在他后背倚上一床厚厚的被子,這樣他就能舒適自如地拿碗筷、吃東西了。守德嫂坐炕沿,鐵蛋坐炕里,一頓幾年未曾享用過的大餐隆重開場了。
守德嫂把一塊雞腿夾進男人的碗里,說:“嘗嘗這沙雞肉香不?”
守德沒等吃喉頭先不住地滑動起來,一面夸贊肯定香死了,一面接過女人夾過來的雞腿肉放進嘴里。可是嗓子里好像伸出一只小鉤子,還沒來得及細嚼,肉就哧溜一聲被鉤進胃里了。
守德品咂半天,疑惑地對女人說:“咋有一股家雞肉味呢?”
守德嫂心里一驚,裝作沒事地說:“你是想家雞吃了,過些天我養一群雞雛,長大了母的留著下蛋,公的殺了給你們爺倆解饞。”
守德說:“那可太好了。”
看著男人一臉的幸福憧憬,守德嫂心里的虛驚散去,卻又聚來一股酸楚。
鐵蛋不用人夾,筷子翻飛,眨眼間三五塊肉進嘴了,小腮幫撐得鼓鼓的。
守德嫂幸福地看著父子倆,心疼地提醒著兒子:“慢點吃,小心骨頭卡了嗓子。”
鐵蛋哪里聽得進去,狼吞虎咽地慰勞著清苦了太久的胃腸。碗里統共不過二三十塊雞肉,很快被他吃掉了一小半。
守德嫂急了,大聲喝止鐵蛋:“別再吃肉了,全讓你吃了,你爸還沒吃上幾塊呢。”
守德也急了,大聲訓斥女人:“嚇著孩子了,讓孩子吃嘛,我最愛喝湯,這湯比肉還鮮,我想多喝點湯。”
鐵蛋正吃得專注,被他媽一喊,驚嚇之際把一塊啃了一半的骨頭咽了下去,真卡住了嗓子。卡得他一陣干嘔,眼淚都流出來了,守德嫂不住地拍打他的后背,才一口把骨頭吐在了桌子上。
守德這時更生女人氣了,拾起鐵蛋吐出的骨頭對女人嚷嚷:“叫你喊吧,這么大塊骨頭要是在嗓子里卡死了,不定把孩子憋成啥樣呢。”
守德嫂被訓得從心里往外舒服,對鐵蛋說:“你爸腰傷還沒好利索,需要營養,你已經吃得夠多的了,讓你爸吃幾塊補補身子。你喝點雞湯,雞湯可香了。”
鐵蛋含淚點頭,說“媽我知道了”,就伸匙去舀雞湯喝。
守德嫂說“這才是好孩子”,把目光轉向男人,剛想勸男人吃肉,卻發現男人舉著鐵蛋吐出的骨頭,眉頭緊鎖不錯眼珠地盯著看。
守德嫂心里驚慌不已,怪自己粗心漏下一塊較大的骨頭。但她不能表現出來,仍舊裝著沒事似的催促,“還不趁熱快吃,一塊骨頭老盯著干啥,能看出花來呀?”
“你燉的到底是什么肉?”守德的臉色變得難看了。
“沙雞肉啊,這還能有啥假?”守德嫂心里突突直跳,卻還故作鎮定地硬著嘴。
“沙雞哪來這么粗的骨頭?剛才我就覺得味道不對。這些年沙雞少得草甸上都不常見,咋能飛到咱家園子里?鐵蛋你打死的到底是什么?”守德一臉嚴肅地看著孩子。
“是……是……”鐵蛋瑟縮地看著他媽不敢往下說。
“是什么?”守德追問,臉色愈加難看。
“是鄰居李叔家的一只小母雞。”守德嫂知道瞞不住了,索性實話實說,免得讓兒子為難害怕。
“為什么打死李叔家的雞?”守德氣得腦門上青筋暴突,身子不由地往上挺了挺,不想觸動了腰傷,疼得哎喲一聲大叫。
守德嫂趕緊過去扶住守德,心疼地埋怨:“小心腰啊,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你氣成這樣?”就把打死雞的前后緣由講了一遍。
“打死不是故意的,吃呢?難道吃也不是故意的?”守德的氣不但沒消,反而更大了,胳膊向外一扒拉,撥開守德嫂揉在他腰上的手。
“那又能怎樣?難道把雞扔了喂狗?”守德嫂也來氣了。
“不喂狗也不能咱吃了啊?李叔對咱多好啊,你得病時人家把給孫子買電腦的錢借給咱,我腰傷了人家拿著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來看咱,到頭來咱連人家的雞也一起吃了,這不是太喪良心了嗎?”守德氣憤地數落著。
“那你說這雞該咋處理?”守德嫂羞憤交加,紅著臉反問守德。
“咋處理?給李叔拿過去,向人家說實話道歉唄。”守德氣呼呼地回應。
“我一來怕李叔萬一不能原諒我們,反傷了和氣;二來想反正打死了,不如就燉了給你補補身子,等以后再用別的東西補償李叔。誰知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守德嫂子說到委屈處,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你的好心我咋領?領了你的好心不就得喪了良心嗎?”守德嫂一哭,守德怒氣減了,語氣緩了,可還是不能認同女人做下的荒唐事。
“你不領拉倒,你不領兒子領,鐵蛋你吃。”守德嫂賭氣地把碗推向兒子。
鐵蛋從沒見過爸媽拌嘴,更不用說大吵大鬧,眼前的陣勢嚇得他攥緊手里的筷子,怔怔地看著碗發抖,仿佛碗里裝的不是雞肉,而是隨時會被引爆的炸彈,媽把碗推過來時,他本能地向后閃了一下頭。
“叫你吃你就吃,反正你爸怕吃丟了良心,咱們娘倆早就沒良心了,咱們不怕。”守德嫂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吃吧,鐵蛋,爸不和你媽吵了。”守德和藹地對孩子說。
爸媽都讓他吃,鐵蛋只好動筷,只是夾肉的頻率慢了許多,遲疑的樣子好像還不敢最終確定,這肉吃下去是否安全。
吃了兩塊,鐵蛋因受驚嚇而略顯麻木的味蕾漸漸活躍起來,下手的頻率迅速加快了,筷子在碗與嘴間夾起落下,飛走如梭。轉眼間,碗里的肉就一掃而空了。
看著鐵蛋風卷殘云后剩下的一碗雞湯,守德嫂的氣又上來了,一把奪下兒子手中的筷子訓斥:“不怕把你撐死了,跟我到后園拔草去。”
鐵蛋還沒過足嘴癮,本想再把碗里的蘑菇消滅一些,但他媽無由來的邪火,讓他再次驚惶失措胃口全無,趕緊起身隨他媽去了后園。
進了后園,守德嫂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守德說她喪良心的話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她其實最恨喪良心的人。她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個徹頭徹尾喪良心的家伙。追求她時,他除了有一張涂了蜜蜂屎的破嘴,就是個家徒四壁的窮光蛋。她的父母極力反對她與他戀愛,她卻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鐵蛋才四歲他就去很遠的外地打工了,她一個人在家帶孩子種田,過著累死累活的日子。只有每到過年的時候他才會回來,過完年,扔下一點微不足道的錢后,又一拍屁股遠離他們母子而去。鐵蛋七歲的時候,他突然提出跟她離婚。她無比震驚和悲傷,問他為什么。他厭惡至極地罵,什么他媽為什么?早不得意你了你看不出來嗎?為了不讓兒子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她死活不同意,他就狠命地打她和兒子,打得他們母子遍體鱗傷。就這樣,她和他離了婚。離婚后她才知道,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在外面打工時有了新的女人。他打工賺下的錢,給她和兒子的遠沒有給那個姘頭的多。半年后,她嫁給了與她有著相似不幸遭遇的守德。守德原來的女人與他結婚才三個月,就跟村里一個中了三百萬元彩票的老光棍跑得無影無蹤了。她與守德都痛恨喪盡天良的人。
災連禍結的是,到守德家半年她就患上了這種怪病。守德的父母明里暗里攛掇守德與她離婚。守德誓死不聽,向他們怒吼,窮死我也不會做一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守德嫂也覺得才邁進這個家門,就讓守德背負這樣不幸的命運太不公平,也提出要與守德離婚,守德就像對他的父母們一樣對她大吼不止。她被守德強大的責任感與愛心呵護著,雖然受盡病痛折磨,但卻幸福無比。自那時起她就暗自發誓,如果老天能讓她起死回生,她要用盡自己的一切回報守德對她的恩情。正是懷著這樣一種特別深厚的感情,她才做出偷燉了李叔家的雞給守德補身子的錯事。結果肉幾乎全讓鐵蛋吃了,還惹得守德生了一肚子氣。都怪鐵蛋這個不知事的孩子。要不是他從前園出來時沒拴好園門,李叔家的雞就不會進來,也就不會被他打死;同樣,要不是鐵蛋跟餓癆似的吃得那么急,就不會被骨頭卡住喉嚨,也就不會被守德識破了
真相。
守德嫂越想越氣,氣得肚子里脹熱難忍。回頭沒好氣地支使鐵蛋,去把后窗臺上的水壺拿來,要喝口水。
鐵蛋不知他媽今天為啥老沖他發脾氣,只好乖乖地向后窗臺跑去。窗臺有點高,鐵蛋夠不著水壺,空手回去又怕他媽生氣罵他。情急中想起課本上“烏鴉喝水”那個故事,于是搬來幾步遠處的兩塊磚頭,對著后窗的位置把它們摞在一起,然后蹬上去拿到放在窗臺上的水壺。
透過薄薄的窗紗,鐵蛋不經意地向屋內看了一眼,看到倚坐在炕上的爸爸手里拿著湯匙,正一匙一匙地喝著雞湯。
鐵蛋感到驚疑的是,方才就已經不太熱的雞湯怎么會燙了爸爸的嘴呢?要不,這么香美的雞湯,爸爸怎么會喝出一副特別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