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一
在鄉村,一天的序幕是從一聲雞鳴開始的。一聲雞鳴劃破了一整個村莊的寂靜,聲音由強而弱蔓延開來,飄散在半空中,空曠而幽遠。窗外樹枝上的鳥兒在晨曦中歡快地唱起了歌謠。不遠處的溪流邊傳來浣洗衣服的聲音,濕淋淋的棒槌敲打在衣服上,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有的人是被狗吠聲叫醒的。一條狗、一陣風、一聲咳嗽以及夜歸人的腳步聲都與村里人的睡眠發生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它們是緊密相連的,而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
村里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井中取來幾瓢清冽的井水,水從臉頰流淌而過,殘余的睡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縷陽光引發整個世界的變奏。晨曦落在屋檐上,落在一塊塊磚瓦間,瞬時就彌漫了整個村莊。在陽光溫柔的撫摸下,村里人扛著鋤頭一步步朝田間地頭走去。很快,陽光就露出猙獰的面孔,在陽光的曝曬下,田地的稻谷曬彎了腰,露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在地里耕種的母親不時放下手中的鋤頭,用肩膀上的濕毛巾擦拭著額頭上滲出的層層細汗,汗水從額頭上順著臉頰滑落下來,落在泥土里。
陽光開始退潮時,我正騎在樹杈上。而后我爬上了樹頂,跟著柔軟的樹枝在空中左右搖擺起來。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見陽光一點點一層層從灰色的瓦片上退去,仿佛退潮的水。鄉村的夜是從山頂開始一點一滴降落下來的,懸掛在半山腰的太陽緩緩落下,樹林里的光線也開始一束束地隱匿而去,如絲如縷的夜色就這樣降臨了,它們懸掛在樹尖,附著在一片片樹葉上。在山上鋤草挖土種辣椒的人,見夜緩緩降臨,放下手中的農具,朝山間吆喝一聲,準備收工。夜的腳步行走到山下的田野里時,天已經大半黑了下來,整個田野被一片暮色籠罩著,人們把手中收割稻谷的鐮刀收起來,把在河邊啃草的黑牛悠悠地趕回家。豢養的雞鴨和狗,不約而同地趁著天黑之際,回到自己的窩里,像是得到神的指示一般。
“林林,快回來吃飯啦!”母親站在后門的門檻上,大聲喊著,門外是一片田野,母親喊我時,聲調拉得很長而又尖銳,喊聲回蕩在半空中,隨著那一陣清涼的晚風送到村莊很遠的角落,傳到每個路過的人耳里。那時的村莊還沒有手機沒有電話更沒有微信,一聲聲呼喊是最樸素最原始的交流工具。村莊是一個巨大的連通器,彼此相通,彼此相連著。那時,整個村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一個人的悲傷就是整個村莊的悲傷,一個人的喜悅就是整個村莊的喜悅。我在很遠的田野里跟小伙伴們玩得忘乎所以時,挑著一擔牛糞疾步走在田埂上的劉嬸忽然放慢了腳步,氣喘吁吁地沖我喊道,小林子,你還在這里玩,你媽媽叫你回家吃飯呢。我們一哄而散。沿著栽滿毛豆的田埂,我往家的方向飛奔而去。整個田野里只剩下大狗嬸忙碌著,她急著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把那一擔子牛糞澆在地里。
二
鄉村的夜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村莊的夜是漆黑的,那種黑是一種純正的黑,沒有摻雜任何雜質,它與屋內橘黃的燈光、屋外不遠處搖曳的燈火、暗夜里的腳步聲以及皎潔的月光很自然地融為一體。這種自然并沒有消減夜的神秘,反而又彌生出一種敬畏來。突然停電的夜晚,房間里通常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年幼的我躲在房間里,孤獨而又恐慌地面對著這濃濃的黑夜。房間里漆黑一片,無處可藏,仿佛每跨出一步就是一個陷阱和深淵。門被鎖了,木制樓梯通往二樓的那塊門板敞開著,樓上也是一團黑,卻傳來塞寒窣奉的響聲,我蜷縮在暗房間里的一隅,感到十分害怕,渾身禁不住顫抖著,很快我幾個跨步爬上了床,用被子捂住全身,緊貼著墻壁,用盡全身的力量把瘦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小團。母親的及時到來,很快就把我從驚恐中解救出來。敞開的大門通往外部世界,鄉村的每一扇門通向的是無邊的田野,通向的是一片鄉村的夜。我奔跑著從房間出來,跑到了屋外的空地上。一切在年幼的我眼里突然豁然開朗,眼前的世界頓時變得廣闊無邊起來。星星點綴著整個夜空,與在半空中翩翩起舞、閃著熒光的螢火蟲遙相呼應。不遠處的院落里,爺爺、奶奶、太奶奶、隔壁與爺爺同齡的回嫂奶奶、父母親,他們圍坐在一起,輕搖蒲扇,嘮叨著家長里短。即使不說話,我也喜歡他們坐在這里,他們讓年幼的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踏實感。爺爺和太奶奶他們身上聚集的老年斑在黑夜的隱藏下,若隱若現。爺爺、奶奶、太奶奶以及隔壁的回嫂奶奶,他們身上彌漫出來的某種氣息與沉沉的黑夜暗暗契合著,他們的存在,加深著黑夜的深度與隱秘。他們圍坐在院落里,要一直坐到很晚才回去,鄉村的夜被巨大的寂靜烘托著。一陣清涼的晚風從遠處襲來,吹在身上,讓人感到絲絲涼意。我看著他們靜靜地圍坐在院落里,時而發出幾聲爽朗的笑聲,內心無比踏實地出去玩耍了。
天空繁星閃爍,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張充滿魔力的手,均勻地把潔白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整個村莊仿佛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清涼的夏夜,月光稀釋了夜的濃度,把鄉村的夜調到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濃度。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村子中央那片廣闊的空地上追著螢火蟲奔跑,我們把捕獲到的螢火蟲放進透明的罐頭瓶里。罐頭瓶是玻璃的,瓶子里原本漆黑一片,螢火蟲在里面閃爍著點點熒光。我們一人手中抱著一個罐頭瓶,懷著好奇而又冒險的精神,往田野深處更漆黑的地方走去。我們四處亂竄著,玩得滿頭大汗,等我筋疲力盡地跑回家時,看到爺爺奶奶們還圍坐在院落里,像是得到某種提示一般,我又放心十足地跑出去玩了。
夜很深了,當我回來時,院落里空蕩蕩的。我抱著裝滿螢火蟲的罐頭瓶迅速穿過黑漆漆的院落,把房門擂得咚咚響。轉眼幾十年過去,當年院落里圍坐的老人早已離世,我年輕的父母親變成了當年爺爺奶奶年邁的模樣。那些他們圍坐在一起時坐過的板凳,被扔在老屋的一隅,落滿灰塵.在一個寒冷的冬日,它們集體進行了一場火葬。我從古老灶臺耀眼的光芒里,看見時光落下的灰燼。房門一敲就開了,父母親已經為我預留好了門。我迅速跑進屋內,把罐頭瓶放在窗戶上,在熒光閃閃中,緩緩入睡。夏夜,螢火蟲在夜色里翩翩起舞,把浩瀚的夜空點綴成光的海洋。螢火蟲讓鄉村的夏夜彌漫著一絲浪漫的色彩,讓人倍感恍惚,仿佛置身于童話般的宮殿里。
整個村莊的人仿佛都睡著了,只剩下這美麗的夜。時間的河流在漆黑夜色的籠罩之下,不管不顧,按著自己固有的節奏,緩緩流淌。幾盞燈火在村莊深處孤獨地閃爍著,夜風從遠處吹來,吹過窗欞,發出呼呼的響聲,與窗戶里微弱的鼾聲遙相呼應。有的人睡著了,有的人依然醒著。睡眠像是一葉孤舟,飄蕩在夜色籠罩下時間的河流里,乘坐在屬于自己這葉孤舟上的人在一聲聲搖櫓里,抵達黎明的彼岸。
三
多年后我背井離鄉來到城市,故鄉的夜慢慢離我而去,只能在記憶的深井里不斷打撈,它只出現在我的夢里。城市的睡眠是孤獨的,這里沒有小巷深處雞鳴犬吠的空靈悠遠,沒有搖曳的燈火,有的是欲望漂浮的聲音。隔壁出租屋里女人嬌喘時發出的呻吟聲透過單薄的墻壁傳到我的耳里,令我備受煎熬,樓下燒烤攤彌漫在空氣里的煙和烤羊肉味傳到鼻尖讓人窒息。夾雜在兩者之間,我感覺自己仿佛被劫持了一般。在城市逼仄狹小的出租屋里,清晨,我總是在尖銳的鬧鐘聲里驚醒過來,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眼睛浮腫,神情憔悴,那是一張異常疲憊的臉。鬧鐘精制細微的內部布局隱喻著工業化時代的精準與冷漠,它像一個虔誠的仆人,準時準秒地把我從睡夢中拉起來。我手摸鬧鐘的鐵柄,那絲涼意順著指尖迅速攀爬到了心底。無形的時間以時針秒針的形式融入生活里,讓一切變得有形。很長一段時間,我蜷縮在南方陰暗潮濕的出租屋里,望著窗外沉沉的黑夜,徹夜難眠。許多人在酒精和欲望的麻痹下,借助睡眠這葉孤舟抵達黎明。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醒著,我瞬間成了孤獨的守夜人。屬于我的那一葉孤舟遠未到來,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苦苦等待著,備受煎熬。當孤舟緩緩抵達時,我早已疲憊不堪,頭昏腦漲,徘徊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我踏上小舟,穿行在黑夜籠罩下的時間的河流里,水透過舟的縫隙緩緩滲透進來,這是一葉傷痕累累的孤舟,滿是窟窿,沾滿歲月的灰塵。舟行到河中央,水迅速漫了上來,很快它就沉到了河底,一時間我成了一個溺水者。在激蕩的河流里我拍打雙臂,濕淋淋地爬上岸,抬頭的瞬間,終于看到黎明的一絲曙光。很長一段時間,在日復一日的煎熬里,我成為暗夜河流里的溺水者。河流的寒意穿透肌膚,滲透到我的骨頭深處,讓我感到黑夜的沉重與不堪。
遙遠的村莊傳來了噩耗,發小李衛患上嚴重的胃潰瘍之后,又患上了失眠癥,他迷失在河流的中央,他拍打雙臂苦苦掙扎等待,睡意的孤舟依然毫無蹤影。瘦弱的他漸漸失去體力,溺死在河流的旋渦里,尸體沉下去又浮上來,在時間的河流里隨波逐流。我連夜趕火車回去看他,在涂抹著黑漆的棺材里,我看見了李衛。他靜靜地躺在棺材里,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見,暗黃的皮膚包裹著骨頭,身上的血肉早已被疾病的魔鬼吞噬得一干二凈。此刻,他安靜地睡著,在眾人的目光里,悄無聲息,他的靈魂已抽離肉身,飄飛到另外一個奇異的世界,只留下一副我們幾乎難以置信的軀殼。我忽然想起盛夏里樹上灰黑色的蟬殼。金蟬脫殼,此刻李衛如一只蟬一般,留下軀殼,靈魂向天際飄去。次日,在喧囂的嗩吶和鞭炮聲里,李衛埋入泥土深處了。向死而生。新的生死輪回已經開啟。他像進入泥土深處的蟬的幼蟲一樣,土地會給他以新的生命,讓他的生命復活。時間永遠是一個謎語,人是孤獨的猜謎者。我從出租屋狹小的床上站起來,眺望窗外的夜。窗外依舊燈火輝煌,遠郊幾盞零星的燈火閃爍著,映襯著近處鱗次櫛比的霓虹燈。黑夜的濃度被蓬勃的欲望稀釋得幾近蒼白,人們早已把黑夜過成了白天。
多年后我開始慢慢懷念幼時故鄉的夜,那么沉那么靜,空氣如此純凈清冽,絲毫也不渾濁。深夜來臨時,村里人伴著從小巷深處傳來的幾聲犬吠,伴著風聲,伴著從漆黑的窗戶里偶爾傳出的幾聲咳嗽緩緩入睡。天空中的繁星和月亮散發著潔白如縷的光芒,灑落在村莊的一磚一瓦、一葉一樹上,落在每個村里人的臉上,落在他們的心底。村莊被一片潔白而又朦朧的光芒籠罩著,睡眠就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層幻影一般。村莊的睡眠是不需要鬧鐘的,彼時,年幼的我經常做著飛翔的夢,我在夢中從很高的山頂極速飛奔做加速度,身體即將懸空的那一刻,我拍打著細長的雙臂,轉眼飛了起來,隨著氣流的方向,不停變換著姿勢。即將降落的那一刻,我雙腳使勁一點地面,整個人又飛了起來。年幼時做的飛翔夢,總是與田野山巒和河流有關,每次起飛或者降落的地方總是在山巒和田野之間,而嘩嘩流淌的河流則成了方向的指引。在意猶未盡的飛翔里,我正打算飛往暗戀著的同班女同學的村子里時,母親把我叫醒了。太陽都曬到屁股上了,還不起床。母親在院子里催促著,我一下子醒了過來,火辣的陽光落在了被子上。我是被忙碌的母親叫醒的。
四
年幼時,只看到螢火蟲在夜空中閃爍的美。漸長之后,從螢火蟲的世界里,能看到人類世界的生存法則和生存隱喻,我漸漸感到成人世界的復雜與殘酷。
浩瀚的夜空是雄性螢火蟲釋放激情與活力的舞臺,夜的帷幕緩緩拉開,星星和月亮把潔白的光線打在它們身上,各種蟲兒匍匐在草叢深處為它們鳴唱起伴奏的舞曲,它們像優雅的紳士一般,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在半空中上下沉浮著,畫出一個優美的弧線。雄性盡情釋放著自己尾部的光芒,以此來吸引異性的青睞。最多的眼神總是聚焦在光環眾多者身上。一只匍匐在草叢良久的雌性螢火蟲,在經過對夜空長久的仰望和觀察之后,終于對一只能持續發光的男神拋出了繡球。作為回應,她每隔三秒發出頻率相同的光芒,像是害羞的姑娘微微閉上雙眼一般。得到暗示和應許的雄性螢火蟲,迅速往草叢深處飛去。一場愛與性的盛宴即將開始。在螢火蟲的世界,持續發光時間比較長的雄性螢火蟲往往能迅速得到異性的青睞,由此而免了在漆黑的夜晚,打著燈籠四處奔波尋覓伴侶的艱辛與無奈。螢火蟲釋放的光芒成了一種象征和隱喻。在成人世界里,這種隱喻得到無限的延伸。光芒意味著令人羨慕的財富,意味著能引來諸多回頭率的外表。我想起多年的發小良輝,作為男人,輝身高不到一米六,長相一般,因家境貧窮,讀到高一就輟學外出打工了。因為身高的限制,輝一直到三十多歲才結婚生子,妻子是一個腳微微有點跛的女人。而大學同學凱子,身材頎長,長相俊美,這些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光環,讓他輕易就獲取了令人艷羨的愛情。他摘得我們英語系的系花,平日里顯得高冷無比的系花到了他懷中卻小鳥依人,溫柔甜蜜,畢業兩年之后,當我們還在為工作的事四處奔波,他們已經提前走入婚姻的殿堂。
雌性螢火蟲更像是一個情感世界的清醒者,她沒有被情欲沖昏頭腦,而是站在制高點,運籌帷幄,掌控著全局。相比于雄性“男神”,雌性螢火蟲的眼光看得更遠。持續發光時間比較長意味著不僅能給自己帶來質量優良的精囊,還能帶來孕育卵子的諸多養分。她的眼光始終聚焦在延續千年的后代傳承上。作為婚姻和情感的殉葬者,或許他們相遇的那一刻,雄性螢火蟲就做好了為延續后代而犧牲的準備。我想起父輩們為了養育妻兒,終日顛簸勞累,最終猝死在烈日曝曬下的田地里。為了子女,他們幾乎視死如歸,命運里始終彌漫著一股悲涼的宿命感。
并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是如此美妙,在情感的路途上,總是充滿諸多的陷阱。據說有一種詭計多端的雌性螢火蟲。這種雌性螢火蟲善于模仿其他種類的螢火蟲的閃光密碼,因此它可以通過發光向任何經過的雄性發出邀請。動物中有十大騙子,致命的雌性螢火蟲能夠位居第五,原因就在于受到邀請的雄性全都變成了它的美餐。性與死亡彼此糾纏著,像一對孿生兄弟。雄性螢火蟲在享用一頓性愛的歡愉之后,便黯然死去,天堂瞬間變成了地獄。
五
鄉村的夜晚與搖曳的萬家燈火,與忽近忽遠的犬吠聲,與草叢深處的蟲鳴聲,與繁星閃爍的夜空,與翩翩起舞的螢火蟲,與一閃而過的蝙蝠緊密相連著,缺一不可,沒有了它們的點綴,黑夜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黑夜是承載它們的魂器,它們是黑夜的魂魄,抽離了它們,黑夜仿佛就丟了魂一般,瞬間黯然失色。時間流逝,開啟魂器的密碼被盜取,瓶蓋被打開,黑夜這個巨大的魂器所裝載的美好事情被盜取一空,另一種東西被重新植入瓶中。
多年后,曾經廣袤的田野變成了一排排拔地而起的新房子,肆無忌憚、大搖大擺地矗立在村子中央,那些沉淀著情感記憶的磚瓦房已經坍塌在地,變成殘垣斷壁,灰黑的瓦片劃滿時間的印痕。那些螢火蟲曾經棲息的雜草叢、水溝、溪流變成了寬闊扁平的水泥路。螢火蟲曾經棲息降落的地方,變成了人行走的路。清澈的河流變得渾濁不堪,來歷不明的泡沫尸體一般漂浮在河流之上,隨著流水滲透到大地的血管里。村子后山腳的一家小型化工廠,夜色中仿佛龐然怪物一般,往半空中吞吐著氣味刺鼻的濃煙,氣味隨著夜風彌漫開來,在黑夜的掩護下,籠罩著整個村莊。
當年那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池塘早已填平,變成了一片寬闊的水泥地,水泥地上塵土飛揚,旁邊堆滿了生活垃圾,蒼蠅在腐爛、彌漫著惡臭的食物上飛舞著。記憶中,池塘水質清澈,微波蕩漾,草魚、鯉魚、鰱魚在水中自由地游蕩著,池塘四周是一片綠油油的菜園子。因水和菜園子的存在,入夜時分,池塘四周的半空中許多螢火史飛舞著,熒光閃閃,我和小伙伴們隨著螢火蟲的飛舞追逐嬉戲著,樂此不疲。那十畝連在一起的池塘,讓我童年的記憶始終擱置在水上。悶熱的夏季從人們眼皮底下溜走,過了中秋收割完最后一季稻谷,連綿的秋水就來臨了。整個村莊成了澤國,那十畝寬闊的池塘,瞬間被秋水覆蓋了,池塘邊的石墩淹沒在水深處。我和一群小伙伴們追著從池塘里跑出來的魚飛速奔跑著,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們的衣裳,手中緊握的魚叉濕漉漉的,雨水順著魚叉緩緩滴落而下,像是時間的輕語。
螢火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四處尋覓螢火蟲的影子,最終在莫姥爺那棟老屋旁的雜草堆里看見一只螢火蟲孤獨地在夜空中翩翩起舞,像是在尋找心儀的伴侶。年幼時漫天的螢火蟲在浩瀚的夜空飛翔的場景慢慢變成一種奢侈的回憶。村頭不遠處的山上,密集的鬼火不時穿透漆黑的夜色,在眼底閃爍著。那是離去的村里人深埋在泥土里后,發出的光點。十年間,村里人密集地深陷在癌癥的深淵里,一臉痛苦地死去,步入生命永恒的黑夜里。一切都在加速著一個村莊的衰老。
漫天的螢火蟲發出的彌漫著鄉村浪漫色彩的熒光,轉眼間,變成滿山的鬼火與磷光。閃閃的熒光與滿山的鬼火磷光形成一種巨大的反差。夜色中,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慌。
村尾的老屋里傳出的咳嗽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年逾七旬的莫姥爺獨自在家照看著剛上小學的孫子。他一聲緊接一聲地咳嗽著,咳到深處,幾乎喘息不過來。八歲的孫子被咳嗽聲驚醒過來,他一臉擔心地跑過來,用手使勁拍打著莫姥爺的背。一陣夜風透過破舊的窗欞吹過來,吹亂了莫姥爺鬢角的白發。
莫姥爺這棟祖上傳下來的百年老屋,夾雜在村里一棟棟三層樓高的新房間,像一件新衣服上的補丁。老屋有一邊的墻角已經崩裂開來,現出一條細長的縫隙。莫姥爺沒事時就在空蕩蕩的村莊四處轉悠著,一圈又一圈下來,他才猛然發現整個村子家家都住上了三層洋房,就他一大家子還蜷縮在岌岌可危的老屋里。夕陽的余暉里,莫姥爺輕輕撫摸著老屋的一磚一瓦,仿佛在跟一個年逾百歲的老人低語。“最遲后年要把老屋拆了,把新房蓋起來。”莫姥爺四十出頭的兒子扛著蛇皮袋,年初外出打工時,信誓旦旦地對他說。
村里人像莫姥爺當年逃荒一般,撇下新蓋起來的房子,紛紛往大城市奔去。暴雨來襲,風裹挾著雨,一陣陣吹來,把屋子的房門和窗戶吹得嘩啦嘩啦響。莫姥爺咳嗽著起身,把屋內的一扇扇窗戶關好。
鄉村的黑夜愈來愈黑了,偶爾從小巷深處傳來的狗吠聲,讓人感到一陣冷清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