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落日相遇

吳佳駿

一

我知道你時，是在《太陽升起以后》。而那時的你，卻已經成為“落日”。

從此，我為“落日—而痛苦，我成了一個守望“落日”的人。我從落日西去的余暉中，窺到一個清瘦的背影，在大地上孤寂地行走，走過立春和雨水；走過驚蟄和春分；走過清明和谷雨；走過立夏和小滿；走過芒種和夏至；走過小暑和大暑；走過立秋和處暑；走過白露和秋分；走過寒露和霜降，最終到達理想的彼岸——一個以信念建立起來的素食者的國度。

二

我跟你一樣，都是來自“大地上的孩子”。泥土和青草，池塘和野花，雪水和春風喂養了我。因之，你作品里彰顯出來的“大地道德”，對我構成致命的誘惑。每當我回到故鄉，仰躺在山坡上，或行走在草地上時，我都會不自覺地想到你這個“大地之子”。你對大自然的觀察和體驗，書寫和頌贊，都是對生命本身的敬重和對理想生活的身體力行。你的生活是簡樸的，你有一顆干凈的心和一個晶瑩剔透的靈魂。

有這樣的心的人是不死的，有這樣的靈魂的人是不死的。

三

故雖然“落日”下山了，但你仍然活著。你變成了太陽，每天都在升起。你活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活在二十四節氣里，活在你薄薄小書的文字間，活在讀者對你作品的閱讀和緬懷中……

我每次讀你的文字，都感覺是自我靈魂的凈化和升華過程。你對“人的完善”的苛求和對“文學藝術”的苛求，都有著宗教般的虔誠，你做到了真正的“文如其人”。我讀你，其實是在修煉自己的心。你的人格的真，道德的善，思想的重和靈魂的深，都在使我的心變得寧靜和飽滿，內斂和祥和。

你和你的文字，給了我一種方向和力量。

四

我常想，一個作者和一個讀者之間，都是在互尋知己的過程。宛如星和月，蝶和花，山澗和流水，孤旅和天涯，心魂和夢想……

這樣的知己一旦找到，變成永恒，不會因時間和空間而改變。這是我讀你的文字時得到的啟示。而且，以你為初始，我長久都在尋找跟你觀念、精神、氣息、品性相近的“同類人”，比如亨利·梭羅、蕾切爾，卡遜、奧爾多·利奧波德等。從他們的作品中，我讀出了與你作品中透射出來的一樣的寂靜、安恬、智慧之光。這樣的光，可以燭照人生的美好，獲得內心的圓滿。

你說：“藝術和寫作是本體的。”這樣的認知使得你很早就與別的寫作者區別開來。你的誠實、嚴肅和堅執，又使你成為一位“圣徒”，而你的清澈見底、不染雜質的文字便是你的“藝術廟宇”。我只要從你創建的這座“藝術廟宇”前走過，都能聆聽到有聲聲梵音靜柔地傳出，讓人精神充盈，心靈美妙。

寫作也是一種佛法。

五

如何看待生命，尤其是除人以外的那些小生命，是我在讀你的作品時一直在思索的問題。放眼當下的文學界，當不少的作家都在以自我為中心，寫出的作品大量充斥著人類的驕奢淫逸和傲慢自大時，我卻一次又一次從你的作品里讀出了“眾生平等”的思想。我讀到你如何去親近螞蟻和胡蜂的生活；如何去聆聽河流和白樺林的私語；如何去觀察田野和農事的變化……你始終立足于大地去仰望蒼穹，你以博愛和平等包容一切，你又以謙遜和悲憫善待一切。

在你的筆下，始終充溢著神性的光輝。你寫下的每一篇文字，都是大地上生長出來的“經文”。

六

靜寂和孤獨，這是我在閱讀你作品時感受到的兩個美好詞語。

這兩個詞語，都屬于智者。唯有智者，才能持守靜寂，遠離浮躁和功利，用一顆細膩而敏感的心，去感受生活的世界和時間的回響；也唯有智者，才懂得享受孤獨，以特有的省思與體悟，去穿透宇宙的幻象和接近活著的本真。

這既是一種哲學，也是一種倫理。

七

只有對人類的生存危機深有體察的人，才會以文字去警醒世人，并極力倡導大家過一種簡樸的生活，學會“詩意地棲居”。你的作品無疑是一封封這種理念的誠摯的倡議書，它能喚醒早已活得麻木和冷漠的人們，重新善待自己，善待生靈，善待土地，善待萬物。

人最大的悲哀和不幸即是迷失自我，被欲望所困，離自己的心越來越遠， 自己成為自己的迷障和心劫。可你的文字讓人回歸自己，讓人的心靈越加變得強壯。一言以蔽之，在你的文字面前，我懂得了如何做一個誠實的人、質樸的人、亮堂的人。

八

你是一個講求奉獻，而對自己卻嚴苛到極致的人，這從你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你不同于有的作家，善于在文字中掩飾和偽裝自己——作家也分有靈魂的作家和沒有靈魂的作家。有靈魂的作家知行合一，人文合一；沒有靈魂的作家口是心非，人文分離。前者的文字跟人一樣，都是赤裸裸的，你一眼就能洞穿其內心、精神，乃至骨骼。而后者的文字雖然也可能充滿強大的道德感染力和人文精神，但你一旦見到作者本人，就會大失所望——這失望緣于作者的猥瑣、自私、狹隘，更有甚者，完全可以稱為骯臟、卑鄙和下流。

你無疑是屬于前者的。你對天地萬物的愛和對自我人格圓滿的追求，使你一直堅持自己的信念——素食主義。以至于當病魔威脅到你生命的情況下，你為未能將信念貫徹始終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和懺悔。故你在臨終前才說：“我平生最大的悔恨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間沒有把素食主義這個信念堅持到底，我覺得這是我個人在信念上的一種墮落。”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將是怎樣的誠實和高潔！在我看來，盡管你沒能將你的信念堅持到底，但你已經獲得了人格和靈魂的圓滿。這圓滿，還體現在你臨終前請求的在撒骨灰時，讓朋友為你朗誦你心愛的法國詩人雅姆的那首名叫《為他人的幸福而祈禱》的詩的愿望上。

你最終以付出的愛收獲了上帝的愛。

九

我想談談你的散文。

每次讀你那些充滿寂靜之美的文字，我都被它深深吸引。你文字里彌漫出來的那種詩性和質樸的品質，是真正散文的品質。沒有矯飾、不要花樣、不玩技法，完全遵從內心的節律和思想的波峰。因為你對生命體察得深，感受得深；對自然愛得深，洞察得深，故你才不會也不用將心力耗費在“研究散文”本身上。你只需借助文字忠實地記錄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就夠了，這使得你的作品多是短章式或片段式的。然而，恰是這些看似漫不經心地從心里流淌出來的吉光片羽，卻勝過無數作家炮制出來的“洪鐘大呂”。

那些每天都在談論散文、研究散文的人，也許是最不懂散文的。他們跟你不同，他們喜歡熱鬧和喧囂，喜歡圈子和地位，喜歡話語權和存在感，喜歡廉價的吹捧和虛假的撫慰。我不知道這樣的寫作者在面對你的文字時，是否會感到羞愧和汗顏。

你一本薄薄的小書的分量和價值，遠遠超過了許多人的“著作等身”。

十

和落日相遇，也是和朝陽相遇。

我閱讀你，珍愛你，是因為在當今時代，已很難再遇到像你這樣的人，也很難再遇到像你創作出的作品。你的品質和精神是我所需要的，也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我把你視為我的精神和人格的外化。

你走了，也沒走。

你是回歸了大地。

大地長在，你就長在。

你是一枚落日，落日退去，余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