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分岔的小徑
一個缺乏山區生活經驗的人,最恐懼的事情莫過于迷路,在深山老林里再精準的導航,再智能的手機也無能為力。
游蛇似的山野古道只聽命于自然地貌的安排,是銜接,還是斷裂,一無所知。有時以為流水是溫順靠譜的向導,可你順著小溪行走也不一定正確,甚至還會誤入歧途。溪流有時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危險,在一方刀削斧劈的懸崖面前,孱弱的溪流毫不退縮,它用一種無知無畏的姿態,縱身一躍,演繹成遙掛前川的瀑布,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面對空谷絕音,除了空氣、水和飛鳥,人類只能望而卻步。
那是一條分岔的小徑,一邊順著嘩嘩的溪水,一邊挨著光禿禿的石壁。該往哪個方向走才是正確的選擇?路上沒有答案。除了枯藤老樹,野鳥昏鴉,你只能依憑經驗去判斷,你的判斷將決定下一步的走向。
那一次的經歷刻骨銘心,我后來很長時間都想不明白,雖然經常出入山野河川,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可迷路的遭遇還是防不勝防。有時剛剛擺脫前一道迷障,很快又陷入下一個困局,環環相扣,無所適從。大自然的神奇屬性不僅是山重水復,云遮霧罩,更多的時候還似曾相識,真假莫辨,蹤跡全無。
陽光燦爛的日子,我長時間佇立于陽臺,每當這個時候,妻子便會默默坐到身旁,緊盯著我,不敢有絲毫閃失。
那些年,妻子一直在揣測一個抑郁者的心事。如果時值正午,她會一直等到西天絢麗的晚霞染紅了遠方的樓宇,確認我在一瀉如注的夕照中安靜下來,她才收回疲憊不堪的目光。
一團如血的夕陽飛翔在眼前,我知道那是一種幻覺。很多年都沒有目睹過落日西沉時那個美麗的瞬間,心中不免常懷一絲遺憾。落日那張彤紅的臉龐被林立的高樓,被硝煙似的濃霧所遮蔽,城市見不到真正的落日。
落日屬于寂靜的山野,屬于漫無邊際的荒原。于是一直以來總渴望能拍攝一幅落日的照片,這個愿望在深秋時節終于如愿以償。
那天我不知穿越了多少山嶺溝壑,跨過了多少荊棘叢林,終于在無邊的衰草中守望到那輪美麗的落日。按下快門,一幅荒原落日的圖景便攝入了相機的內存,方寸天地,無限意蘊。
終于找回原始的靜謐了,風的空隙里,能聽見清晰的心跳,能感知血液汩汩流上頭頂,遠天的彩霞吐著金絲,對應著我紛繁的心緒。落日送給我周身的余暉,頭頂正飄飛著無數枚紅葉。
當我放松四肢,收起相機時,一輪渾圓的紅日緩緩滑下了地平線,我還沒有來得及與它說聲再見,漫天的云霞轉瞬即逝,夜像幕布一樣悄然降臨。
落日西沉之后,瞬間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在折返往回的前方,即將遭遇一條分岔的小徑,我茫然四顧,不明白該選擇哪個方向。我只好仰望夜空,希望看到引路的北斗。可什么也看不到,很久之后才發現一群歸巢的鴉雀,排列有序地從夜空中匆匆掠過,荒野中隱約傳來野獸的嗥叫….
我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是在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當時我在旅行包里反復尋找了幾遍,確認手電筒沒有帶來,小型野外應急燈也因長時間沒有使用,電池早就失效。夜色與我的恐慌一同濃密起來,不知名字的昆蟲此起彼伏地尖叫,眼下我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走出這片荒原!迎面而來的夜風劈頭蓋臉,頗有穿透力地在我臉上身上撕咬,夜色挾云裹霧從四野、從頭頂步步襲來。暮氣厚重的荒原就像茫茫大海,我只能憑著印象朝前行進。原野上坑洼不平,枯草纏繞,凸起的柳茬把我連絆了幾個踉蹌。我困獸一樣,跌跌撞撞地走著,幾個小時過去,像遇上了鬼打墻,竟然在原地反復轉圈。望著好多條分岔的小徑,我幾近絕望。不管你怎樣努力,始終走不出這片荒原。
黑暗在發出警示,我突然有所感悟,人的一生始終圍繞一個圓點,這個圓點如水面擴散的漣漪,一層一層蕩漾開來,直至消散終結,不留痕跡。
此時野獸的叫聲更加急切起來,我感覺到了周身徹骨的寒意。無邊的荒野里,多想燃起一堆篝火,獲取一點溫暖,借用火光來消除內心的恐懼。可惜我不吸煙,所以身上從來不帶火機和火柴。沒有火種,只能束手無策。處在科技發達的數字時代,一旦失去物質條件的支撐,生存的本能卻還比不上鉆木取火的古人。現代人生活便利,物質富足,神游八極,笑傲江湖,可看似手眼通天,只要避開日常的生活便利和物質的支撐,用原始的方法來檢驗人類的生存能力,我們會發現退化的速度大得驚人。野外生存,朝夕之間,頓感度日如年。
就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發現身后不遠處有一人影在緩緩移動,當時真是欣喜若狂,感激上天護佑,神靈助我,眼淚竟然一涌而出。回想起來,那個樣子就像剛剛斷奶的孩子,見到母親,那種無法表達的狀態,變成了一串含混不清的音節,嘴里啊啊地叫著,朝行人飛奔而去……
夜色里我驚呆了。誰能想到,穿越荒野的夜行者是個拄著竹棍的盲人,一個瞎子。對于一個盲人,我當然不會抱什么希望,因此,我從興奮的峰頂立刻跌落到失望的深谷。一個瞎子,在無邊的暗夜,行走于荒原中,這應該是詩歌里的意象,但現實里真的就讓我碰見了。站在一叢荒草后,我只能張口喘息,然后是沉默不語。
瞎子從聲音里準確地判斷到我已站立在他的面前,你迷路了吧!他像個雙眼洞明的人,一下就點中了要害。沒關系,不要緊張,跟著我吧,咱們一起出山……
瞎子如此從容自信,他的話讓我瞬間平靜下來。瞎子見我沉默不語,知道我心存疑慮,無邊的黑夜里,一個明眼人也束手無策,寸步難行,何況一個兩眼漆黑,一片混沌的瞎子!瞎子接著又說,放心吧!我盡管雙目不便,但世界在我心里卻是亮亮堂堂的,這條路有多少溝壑坑洼都印刻在腦子里了。對于盲人來說,從來就沒有白天黑夜的界線,只要心里亮堂,不管何時何地都暢通無阻。
瞎子說,你緊隨我抬腿邁步,保證平安到達。說完瞎子把一根竹棍伸了過來,示意我緊握竹棍,另一根竹棍在不停地探路。在瞎子的牽引下,我跟隨著他腳步的節奏,一起一落,果然走得十分平穩順暢。
不一會兒便來到一片坡地,進入了高密的樹林,頭頂的樹尖上有夜鳥在斷斷續續地嗚叫,四周黑壓壓的大山像一只大鐵桶向我們撲來,人在桶底,仰望此時的天空,天也只不過巴掌大的一塊,隱約能看到一兩顆慘淡的星星在高遠而又虛幻的天幕中閃爍。路開始陡峭起來,我感覺雙腿明顯吃力起來,路面也更不平坦了,路中間被雨水沖刷出一條深深的溝槽,路兩邊形成龜背狀,腳落在上邊很滑,我兩次摔倒了,而瞎子卻回過頭來攙扶我。我見自己這副模樣真是深感慚愧,一個四肢健全、雙眼明亮的人,此時在無邊的黑夜里竟要依靠一個瞎子來牽引指點,來明辨方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真說不清誰是弱者,就像駝背的老鄰居,面朝莊稼,撲下身子,彎向大地,是他最適宜的勞作姿勢。面對此景,就是再能言善辯者也會變得啞口無言。黑暗里我把雙眼瞪得像銅鈴一樣,直瞪得雙眼發脹,頭腦發暈,但依舊是徒勞的,什么也看不見。此時我才明白,在某種特定的環境里瞎子未必不如我們,瞎子對于殘缺的身體早有應對的準備,而我們這種看似沒有后顧之憂的健全人,一旦突遇危急難關,往往就會驚慌失措,無所適從。對我們曾經走過的地方,留在我們記憶里的全是些浮光掠影,過眼煙云,但瞎子卻不同,半坡嶺與龍潭峽的通道上有297個臺階他們數得清清楚楚、準準確確的,而我們能見光明者無數次踩踏而過,但從沒有人會記起這些細微的東西,瞎子的心里裝進了山川,裝進了日月乾坤。
陽光普照,乾坤朗朗的時候,我不會明白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還有什么過人之處和特異功能,對于他們更多的是不屑一顧,與之同行時準會把他當成一個累贅,但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才感覺到世界終于有了短暫的清醒,變得徹底公平。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隱喻,一則超現實的寓言。盡管我們平時能目極千里,能感知出世界的五彩繽紛,能看清溝壑與深淵,能明辨是非曲直,能欣賞漂亮或丑陋的外表,但是往往跌跤最多的卻是我們。盲人不像我們明眼人一樣高昂著頭顱,心不在焉地走路,他們知道,對于一個奔波跋涉者來說,行走是一件最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因此,他們從不敢有絲毫馬虎,從不受制于假象,只相信自己的感覺,信服手中探路的棍子。穿過長長的山道后,當月掛中天的時候,瞎子終于把我送到了燈火通明的小鎮,燈光讓人豁然開朗,神經松弛,心情舒暢。摸索在黑暗之中才知道,光明是一種多么令人向往的景況,誘惑著人不停地追逐,去尋找。
我在思索中回過神來了,于是趕緊從錢包里摸出兩張百元鈔票,想對他略表引路的酬謝,可是瞎子竟然不辭而別了……
回到城里好幾天我都沒有緩過勁來,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突然一驚一乍,身上時熱時冷,像感冒了,又像是受了驚嚇。休息了兩天,還是不見好轉,本不愛吃藥的我,只好到樓對面的藥店去買藥。藥店在街對面,我在丁字路口上等待著綠燈,這個路口的紅綠燈設置得很不規范,行人抱怨已久,亮紅燈的時間要比亮綠燈的時間長幾倍。焦急的行人不免反復用手按動著綠燈的按鈕,可是按鈕已經失靈。本來這個路口的車流量就大,馬路又寬,中間并無緩沖帶,步子稍微遲緩的人,往往才走到一半燈就變了,所以這個路口常常會上演人車搶道的險劇。綠燈終于亮了,行人一窩蜂似的一擁而上,鞋底敲打著地面,像一群過路的鴨子,揚起一地灰塵。看著黃燈開始閃爍了,我幾乎是小跑著才算過完了馬路,完成了驚慌失措的街道橫穿。當我過完馬路,回味剛剛經歷的百米沖刺,艱難的跨越時,猛然發現一位盲人如一株細瘦的枯樹,無依無靠地站在馬路中央,穿梭往來的車流像一群餓狼,左右夾擊,把他團團包圍。
盲人驚恐萬狀,身子不停發抖,手中的棍子左點右戳,腳下如踩波浪,搖搖晃晃,頭像公雞啄米,一伸一縮。面對如此無助的盲人,傲慢的汽車沒有絲毫的禮遇謙讓之意,追魂似的在盲人跟前扯著嗓子,鳴著喇叭,耀武揚威,疾馳而過。在尖銳、雜沓、刺耳的聲音里,盲人更加慌亂起來,竟然朝疾奔而來的車輛迎面撲去。
眼看著車子就要撞上盲人了,在這個慌亂的瞬間,面對特定的場景,我好像被人在腦門上猛拍了一掌,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當時沒有絲毫的遲疑,飛奔而去,一些迎面駛來的車輛只好緊急剎車,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如鬼哭狼嚎,吱溜溜的輪胎在泛白的水泥路面上粗糲地劃出兩道黑色的拖印,醒目得像大漢的濃眉。你找死呀!你活膩了?司機憤怒而又粗野的咒罵聲響成一片,我不顧一切緊緊抱住了驚恐萬狀的盲人……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人流車流像開閘的河水,順著峽谷般的街道奔騰起來。無邊驚恐被水流卷走,世界瞬間恢復了原樣,就像大風過后,不見蹤跡,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一半秋山帶夕陽
深秋的風像一支畫筆,帶著一層酡顏輕輕抹過山野,那畫便有了意蘊和層次。這個時候是滿世界忙亂喜慶的季節,我卻因一場毫無征兆的病住進了醫院。對于一個整天為生計奔波的人來說,只有在醫院才能享有短暫的閑暇。疼痛的肢體蜷縮在病床上,如同拋錨的汽車,喑啞下來。
回想這些年,自己就如一輛疾馳的汽車,一匹負重的老馬,眼里只有極地與遠方,極少停下來關注沿途的風景。現在由于疾病的阻擋。再怎么急切也得停頓下來。
病人住進醫院,就如汽車拉進修理廠,更換敲打,分解裝卸,一切聽從大夫的安排。躺在藥水彌漫的病房里,望著高懸的吊瓶、緩慢的滴注,我的內心毛焦火躁。一個煎熬在凡塵俗世里的人,第一次享受到奢侈時間。從來沒去想過,一場病竟成了一種恩賜,使我能用一份閑情來做一些早該去做的事情。
出院后我開始給年邁的父親整理詩文日記。詩文穿越一個少年到老年的全過程,那些被時光過濾的文字蝌蚪一樣游弋在情感的水面,陽光之下水汽氤氳,我跟隨文字進入父親的心間。
不擅修飾的父親,全是原生態筆墨,有啥說啥,本色質樸,自然而然。就像埋在泥土中的紅薯和土豆,從不拋頭露面,無病呻吟。哲人說,時間是一位大師,能寫出精彩的未來。而我感覺時間是一頭吸取精血的怪獸,是一個隱形的魔鬼,讓一個青春勃發的少年轟然老去。父親那些泛黃的照片留下了他青春年少的模樣,當年豐盈的體態已形銷骨立,皮膚布滿了深深的皺紋。特別是那張站在廬山仙人洞口的留影,讓我看到了一生中最光鮮帥氣的父親。
清晨我坐在老屋的門檻上,望見屋前的楓葉突然變紅。晚上,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我繼續翻看一堆各式各樣的本子,紙頁間滴落墨跡,雪泥鴻爪,沉淀下人生的憂樂,上面有父親緊隨時態的文字。文字起伏,隨奔騰的情緒穿越意識形態的茫茫草地,一組詩歌的意象瞬間降臨眼前。一生是如此短暫,一些輕輕的紙片便能將其托起,寥寥幾筆就能帶過;而煎熬中的每一天卻又顯得如此漫長。日記本寫著:我今天很痛苦。僅僅六個字,卻穿越了長長的時光隧道,讓幾十年后的兒子重溫了昔日的痛苦和無奈,此刻感覺有一輛陳舊的獨輪車,沉重地從我胸脯上碾壓而過。上有老,下有小,父親是一家之主,承受著生命的重負。那個時候滿地都是餓得眼睛發綠的鄉人,能存活下來就是一種奇跡,面對可怕的饑荒,父親是如何勒緊腰帶,一次次穿插在死亡的邊緣。
韶光已逝,一切只留下記憶。逐日蒼老的鄉村還在苦苦等待。一條凹陷下沉的石板小路,如同一位缺牙少齒的老嫗,但一條新修的水泥路,盡管眼前是那么光亮,但它絕對生存不了麻石那樣悠長的日月,水泥這種現代產物終究要老化脫落,無法與自然的石頭抗衡。古人把歷史鐫刻在腳下的石頭里,因為石頭是最能承受衰老、承受虐待、承受孤獨的東西,就算是肩扛萬丈高樓,也依然一言不發,它將沉默堅持到地老天荒,等到世間最堅硬的物質消退。
難怪傳說中的女人都化作了石頭,修河邊的抱子石、望夫石,世世代代都在等她隨水而去的男人,男人回來的那一天,石頭就會還原成人。
穿過村莊,炊煙正在消失,鄉間的老屋一天比一天稀少,我站在老屋前想尋找什么,但只有一些斷垣殘壁,一些面向山外、步履匆匆的行人。
城市的磁場太強烈,物質成了欲望的良導體,一個一個被無聲地吸走。老屋像只千年烏龜,干癟得只剩一個空洞的軀殼,衰老得不能動彈,頭縮進厚厚的鎧甲,匍匐在山水之間,不敢目睹這個變幻的世界。農耕時代這可是富庶之地,前面是河,后面是山,一片肥得流油的黑土地生長著豐盈的五谷。屋頂蓋著長如扁擔的缸瓦,瓦上刻有陽文圖案,老楓樹的葉子飄落在屋頂上,長滿了一層綠茵茵的青苔。
小時候特別喜歡大雨來臨,豆大的雨點打擊樂一般,敲擊著屋頂,瓦片發出金屬的聲響,頃刻間屋檐下掛起一根根銀柱,滿含動感的水聲就像瓦片間的琴鍵,彈奏著天地吻別的情歌。
老屋的左側是牛欄和豬圈,風從左側吹來,散發著新鮮的牛糞氣息;風從右側吹來,傳來菜園中紫蘇與薄荷的清香。后山是一片松林,松濤陣陣,雄渾激越,長青的馬尾松漫溢著含蘊的蔥蘢。
山里的夜來得突然,就像一支懸在頭頂的巨筆,飽蘸了濃墨,突然間朝你劈頭蓋臉地抹來。夜就這樣正式降臨了,沒有前奏,沒有鋪墊,就像生命終結時的突然。鳥雀比人更謹慎,精確地計算好飛翔的時間,做好歇夜的準備,當把身子在樹葉中藏完時,夜幕剛好降臨。
此時,月亮還沒有升起,山野在頭頂寂寞著。一條河流,靠什么做牽引?為何能經年不息,日夜咆哮。夜色里,村莊一臉模糊,就像寬檐草帽下的一張黑臉,看不見表情,但能感覺到滄桑、苦澀和缺少笑意。河流伴著山川,滋潤了炊煙四起的村莊。我曾經設想,假如沒有這條不知疲倦的河流,山村便會成為死寂無聲的墳岡。河流因季節而變化:夏季狂暴,秋天純凈,冬天脆弱,山村倚水而得豐稔,村人近水而獲歡笑,河流是土地的點睛之筆,是連接所有生命的臍帶。
暮色里父親趕著老牛緩緩而歸,我站在楓樹下翹首盼望著母親回家。母親背著一大捆薯藤,瘦弱的身軀顯得十分疲憊。她挑了幾個大紅薯,讓我端到河里洗凈,回家燜一鍋薯飯。那時糧食不夠,紅薯代替了一半的主食。每頓不離紅薯,又缺油少菜,久吃殊實難以下咽,我心里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吃上白米飯。誰能料想,追求健康飲食的今天,已經厭倦了大魚大肉的侍候,竟花高價上街買來紅薯做飯……
夜色將山村完全浸透,母親把疲憊收起,點燃了火紅的灶膛。勞累了一天的母親,在晚炊氛圍中變得安詳,汗水流過的臉上映著火紅的顏色,一盤薯粉燙蛋讓一個少年至今口齒留香。
我曾沿著河流漫步,嘩嘩的水聲撥動著心弦。村人都愛早睡早起,只有河水依舊一路低吟淺唱。是啊,河流只為流淌,流淌才是它的生命,只有流淌才能繁衍生息,才能抵達遠方。
父親的詩文集命名為《夕陽之聲》,夕陽雖美,但近黃昏,我就是再加倍努力,也無法在紙張上重造逝去的歲月,無法搭建盛大的天空,建構詩意的光榮與夢想。老屋終究會倒塌,一代接一代人在時光的坑道中耗盡最后一縷呼吸,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人一生都在忙碌奔波,但不全是為了溫飽,不排除為了追求一些世俗的東西,而悄然離世的時候卻一樣也無法帶走。死亡是一個遲早都得降臨的節日,無論是華麗無比,還是平庸寂寞,都有一樣的衰老,一樣的死亡,一樣的塵世。世上還有什么值得驚悸的呢?生命中有一些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被無聲地抽走,比如亮麗的容顏和青春的氣息;也有一些東西卻又堅強地留守。筋骨悄然老去,鈣質不斷流失,但生命卻在更加堅硬地成長,成長到能讓你能夠坦然地面對一切。當埋頭于泥土之上,還沒有嗅到微醺的秋味時,秋天便翻過了門前的田野山崗,猛然醒來,一生原來就在一個恍惚之間。
我喜歡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它就像產后的母親,賦予了生活的大愛和大美。簡樸生活是一種成熟,一種意境,一條謎一樣的修河沖破了多次的攔截,堅固的堤壩終究沒有禁錮住它渴望大海的夢想,河水送來了所有的歡笑,而又把所有的歡笑帶走。水是最柔軟的液體,但它并不屈服于最堅硬的物質,水滴石穿,當我們堅硬的牙齒完全脫落的時候,我們柔軟的舌頭卻完好地存在。月升日落,花開花謝,河水推著河水走遠,一代人將另一代替換。
野釣無人
釣魚是一種休閑,又是一種競技,它在現代人眼里歸屬于體育運動的范疇。其實釣魚更是一種性情的修煉,一種欲望的平衡。開始我對釣魚是輕視的,釣了幾年魚之后,再不敢小瞧釣魚了。貫穿古今的釣魚之法不分民族,沒有國界,老少皆宜。釣魚是一門智慧深藏的學問。
技法雖小,境界巨大,釣翁之意,微言大義。原來不知道釣魚有那么多門派,那么多講究,以為只要走近水邊,放下釣竿,傻子也會。后來發現這種想法大錯特錯,由于手法生疏,瞎弄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拜了師,認了門。師傅是魚王牌香餌廠的創辦者,他生產的魚餌在方圓百里無人能比,幾乎很少讓垂釣者空手而歸,多少年一直暢銷不衰。
釣魚的方法各不相同,城里人用的是新法,一般都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他們談起釣魚口若懸河,既有深厚的理論知識,又有豐富的實踐經驗。釣魚協會里更是藏龍臥虎,高手林立,既有退位的老領導,也有剛入此道的小青年,還有事業有成的企業家,或玩世不恭的富二代。總之釣魚隊伍里人才薈萃,其中一些堪稱大師級人物,他們手法高超,釣技爐火純青,面對各種季節、不同水面均是得心應手,手到魚來。有些文筆好的開始著書立說,在《釣魚》雜志上開設專欄,主持講座,這一類歸屬學院派。流傳鄉野的自然是民間釣法,這種釣法無拘無束,無門無派,他們釣具簡單粗糙,言行木訥,一切都顯得隨意自然。不過這些垂釣者技法生猛,手法神秘莫測,一般不會輕易出手,一出手讓人大吃一驚。比如無餌之釣就是其中之一,不用餌料怎么能釣上魚?難道真有人像姜太公直鉤釣魚,離水三尺,愿者上鉤?
像我這種從鄉野進城的入侵者,一直想在城鄉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或借鑒。無奈二者所持理念相去甚遠,不說技法,就連使用的釣餌也截然不同。鄉間釣者講究就地取材,比如摘片柳葉可以釣上草魚,捉只螞蚱可以釣上鯉魚,捉只泥鰍可以釣上甲魚。他們肩扛犁耙,手握鐮刀,完工之后,可以躺在河邊,一邊休息,一邊釣魚,不用魚竿,一根絲線系于腳趾,魚兒咬鉤全憑感覺。這種無法從書本上看到和學到的釣法,更需釣者用心修煉,天長日久方可成功。
聽說有人在靈山水庫設下擂頭,宣稱如有誰在靈山水庫釣起一條魚即為勝出,攻擂者只要交納百元費用即可攻擂,勝出者可獲干元獎勵。消息一經傳出,不少人躍躍欲試,我也說不清為啥,竟然毫不猶豫向靈山進發。
未動身前就聽人說靈山水庫的魚兒有靈性,十分難釣,那魚兒鬼靈精怪,從不輕易咬鉤。對此話我倒是半信半疑,再精它也是條魚,莫非還真的精明過人。 靈山水庫是離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型水庫,真可謂是空氣清新,風景優美。碧綠的水面倒映著起伏的黛青色山巒,頗有些詩情畫意。清澈的水中成群的魚兒緩緩游過。按以往的經驗,這樣的魚本應該好釣,但誰知下釣半天,卻沒一點動靜,餌料換了好幾種,就是連條魚花也不去動它。我耐心等待著,能清晰地看到成群的游魚從魚鉤旁一條一條列隊游過,我把魚竿動了動,但魚兒們全都顯得十分紳士,對于懸于水中的進口魚餌目不斜視,像出操的士兵一樣整齊劃一,接受指令一樣魚貫而去,沒有一尾魚短暫地停留過,哪怕開一會兒小差,碰一碰魚鉤,聞一聞餌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地上的煙蒂橫七豎八地丟了一地,像橫尸遍野的戰場。水庫對面同樣站著不少像我一樣焦急的釣者,他們可見也在向這潭碧水發起了挑戰。真是奇怪了,魚鉤就像放置在家中的水缸里,一動不動。微風吹來,水面上驟起一片漣漪,于是眼睛瞪得像銅鈴,血流好像也已變快,心跳明顯加速,覺得浮標在擺動,不由一陣狂喜,魚兒在咬鉤了。有點顫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固定的釣竿,可是風一停,浮標又靜止不動了,原來剛才是自己的臆想。眼看著紅日落西山,一天就這樣在焦躁不安中耗去了……此時才有意識把目光投向四野,發現靈山這個地方有點像陶潛筆下的桃花源,是修江第一大支流的發源地。芳草鮮美,沒有一點污染,濕?閏的空氣,深深地吸一口覺得它是甜的。無論是菜園里的蔬菜,水中的魚兒,山上的珍菌都是百分之百的純天然;養的雞鴨、牛羊都是吃野草長大的。所以這里是一個理想的度假山莊,每到周末或長假,城里總有些人悄悄地來到這里,說是釣魚,其實有些人連魚竿也沒有打濕,根本沒有到水庫邊來過,而是特地來嘗嘗地道的農家菜,包個單間,幽會兩天,這全是釣翁之意不在魚。
接連兩天我都沒有釣起一條魚,心里確實有些承受不起了,水庫中不是沒有魚,而是魚多,但它們對魚餌就是視而不見。第二天中午人們都開始做回家的準備了,有帶了魚竿的人拿出了網兜,徑直走到水庫邊的小木屋里,不一會兒,幾條活蹦亂跳的活魚便裝進了網兜里。我明白了,原來商家給釣翁們設了賣場與買場,有了這幾條魚,便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跨進家門。看著衣著光鮮的男女打點行裝出發,我卻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也許是少年時養成的犟脾氣又上來了,盡管公司里有許多的事務急需處理,但我發誓不釣起這魚來決不回去。
這里山高林密,手機沒有一點信號,所以一旦進山后基本與外界斷絕了往來,只能清清靜靜地坐著。在這個欲望泛濫、普遍浮躁的年代,如果能平心靜氣地到這兒住上幾天,暫時忘卻那些煩惱確實不錯,但自己老是忍不住掏出手機來看看,好像片刻的寧靜反而加劇了內心的不安。看來這個經營的商家是頗懂得佛與禪的精髓的,火急火燎者最應該學習垂釣,理解等待也是一種尋求,靜觀動態,以逸待勞,以不變應萬變是一種高境界的修為。在這個電子信息時代,想要找一個這樣原生態的地方確實不容易,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山民家里還沿用油燈照明,讓城里人找到了時光倒流的感覺。在這里玩就是盡心盡興地玩,不會被現代化的物欲所左右,這是多少年來不曾有過的。城里燈紅酒綠的世界充滿誘惑,官場、商場、情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買賣、算計、利益,糾纏糅合在一起,那不正是一團懸掛人生這根隱形釣竿上的釣餌嗎?它芳香四溢,滋味獨特;既釣著男人,也釣著女人;曾釣過古人,仍釣著今人。
釣魚之法,可喻人生。你在釣魚的時候,魚也釣你,你在釣別人的時候,別人也釣你.最后誰成為上鉤的魚還很難判斷。
靈山之行,我知道是在考驗自己的耐心,因此不妨來個將計就計。又是兩天過去,魚始終沒有咬鉤,傍晚收拾釣竿時終于有些忍受不住了。盡管這些年來一直在演練太極,追求鋒芒內斂、氣沉丹田的佳境,極力克制急躁性子,但現在我發現自己的耐心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再釣下去,恐怕要發瘋了。在住房里對著鏡子一照,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臉色晦暗,胡子拉碴,眼窩深陷, 目光呆滯,頭發蓬亂得像個雞窩,現在與其說自己在釣魚,還不如說魚在釣我。可見焦慮與無奈是何等的具有殺傷力,短短幾天如此耗費著我的心力,真讓人驚訝。順境中的自己原來脆弱得不堪一擊,難怪姜太公渭水垂釣能成為千古一絕,我等草民鼠輩,天目未開,不可能修煉到他那種超凡脫俗的境界。
晚上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想著明天就要離開靈山,心里十分憋悶。我并不是懊悔喜歡逞強好勝的自己攻擂失敗,無顏見江東父老,而是發現自己缺乏耐心與智慧,不懂得變通。
雞叫過三遍了,我雙眼瞪著漆黑的夜色,沒有一絲睡意,直至窗口露出曙光,我才披衣起床,踱出門外。沿著幽靜的小徑來到庫區,水面上輕煙似的霧嵐漫卷蒸騰,晨霧里我看見兩個漢子正向水中揮灑著什么。我快步趕過去,漢子迅速上了木筏,只三兩下便劃向了庫中,隱沒在霧色中。在漢子站過的地方,我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香味,再看看水中,黑壓壓的魚群在相互爭搶食物,魚兒碰撞沖擊產生了巨大的水波,發出撲撲的聲浪。我終于明白了這些魚兒為什么像被人控制了食欲,對我們的餌料不感興趣;為什么垂釣者來來往往,但總是一無所獲,空手而歸。也許正因為釣不上魚來,才引起人們無窮無盡的欲望,總想挑戰成功,這種挑戰的過程比垂釣成功更具有吸引力,因為人生的快樂不全在成功的喜悅里,更多是蘊藏在追求與獲取的艱辛中。人們一次一次地來,一次一次在此消費,釣上魚來分文未取,還有獎賞,真正的商家有著大智若愚的從容。
也許我是太想獲得成功了,當我知曉了這個秘密時異常興奮,我決定取消回城的計劃,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把魚釣上來。
十幾年前我在一本古書上看到關于香餌的介紹,不過那種香餌不是用來釣魚的,而是誘捕老鼠的。書中敘說的效果真有點像幾年前炒得沸沸揚揚的邱氏鼠藥那么神奇,只要往街中一扔,十里八鄉的老鼠都會排著隊趕來。香餌一般是用菜油、芝麻油等香油作為調料,再加以麥麩、桂皮、酒糟、豆餅攪拌,做成黃豆大小的丸子,晾干。魚兒吃飽這個玩意兒,對別的東西就不會感興趣了。
為了破解這個難題,我苦思冥想了一上午,仍不得其法。我想這些魚兒從小就吃這些香餌長大,難道就真的不膩味嗎?就不想換換口味?天下沒有攻不破的堡壘。就在我蹲茅房的時候,突然靈感勃發。鄉間因為要積蓄大糞作肥料,所有茅房都挖了一個大糞池的,糞池上面蓋著幾塊用圓木拼成的橋板,作為糞池的遮蓋物,中間空出一條五六寸的縫隙,用來解手。我低頭一看,糞池中正拱動著一團團的白蛆,我當即決定就用它了。
天底下的東西就是這樣怪,一物降一物。香的反面是臭,甜的反面是苦,冷的反面是熱,人世間許多感覺都是靠他物做參照來完成的:不知道有多香,便不知道有多臭,沒嘗過有多苦,便不知有多甜。聞過香和臭,嘗過甜和苦,嗅覺和味覺才算完整。用蛆作為餌料,拋入水中,竟然能釣上魚來,接連不斷地咬鉤,讓我手忙腳亂。只一會兒工夫,四五條大青魚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見我的釣竿劃出了銀白色的弧線,一大群人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呼啦一下圍了過來。我見人多了,趕緊收起釣竿,頗有君子風度地點到為止,眾人探問其中奧秘,我顧此而言它,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神情。
圍觀者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我正在收拾釣具,突然間一塊烏云當頂壓來,幾聲悶雷過后,便看見對面山崖上掛起了一塊白茫茫的雨簾,雨簾似乎被一根拉線迅速向四野拉開,山上采伐的漢子趕緊鉆進了窩棚。雨簾像一把梳子,所到之處青草和樹木由一片淡綠變成深綠,一眨眼雨簾便越過水面,向我們這邊罩來。我跟著一大群人跑進了木板棚里躲雨,但前腳剛進,后腳的雨便停了,我感覺這雨也和山外大有不同,看不到山雨欲來,雨變得行蹤詭秘,來去匆匆,好一場空山靈雨。
我踏著印滿水漬的土路向水壩走去,路上有幾位養魚工人神情怪怪地看著我,突然一位白白凈凈的漢子迎面攔住了我,漢子自報家門,告訴我他是庫區管理人員,隨即把我引進一間屋子。進屋后遞上一杯剛泡的新茶,只見清澈的水中茶尖直立,上下翻滾,清香四溢。我不禁說了聲好茶!白凈漢子說:這杯茶在等待一個有資格喝它的人等了很久了,香餌廠的老板想把餌料打造成天下一絕,價甲天下,獨一無二的香餌。他相信用此餌當魚料喂出來的魚,再沒有其他食物能對魚兒產生誘惑。所以這價值八千元一斤的好茶在等待第一個喝它的人等了多年。我聽他這么一說,趕緊把茶杯放了下來。白凈漢子見我放下茶杯,一臉不解地問我,為何不喝?我說不敢喝,害怕這是一杯上癮的誘餌,它將迷惑我的心智,喝過之后,從今往后非此茶不喝了……
我喜出望外地坐在辦公室等待五千元獎金的兌現,但是白凈漢子總在磨磨蹭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想,也許他是想問我用的什么餌,我不說守口如瓶,但至少也不會輕易道出。正在我有點坐不住了的時候,他用專線座機撥了個電話:香餌神話被打破,魚兒已經上鉤了……
我一臉茫然地站起來,白凈漢子飛快地關上抽屜,但并沒有給我獎金,而只是輕輕地告訴我,設擂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你的師傅——香餌廠老板。教子教孫是積德,缺德徒弟教不得。我聽到師傅二字,如夢方醒,轉身出門的時候,我開始后悔了,這次真不該來釣這魚!
宣紙上的河流
中國書法是奔騰在宣紙上的一條滔滔江河,這條河流浪花飛濺,景色迷人。可是隨著電子信息時代的到來,無紙化辦公,面對一年也難得寫上幾個字的電子商務,以及早被電腦、網絡、手機奴化了的現代人,想去與之談論書法,探討書法藝術恐怕沒有太大的興趣。
古語曰:“字是門頭,書是屋。”古代以寫字為學問的開始,現代人的學問早與寫字無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好像學問的高低與字的好壞成反比。也許是應試教育對書寫的輕視,致使許多學生從啟蒙時起,寫字就沒有下過寒窗功夫,甚至在東洋人面前還要自嘆弗如。話說有一幫精英聚會,為了提升與渲染聚會的品位與氣氛,幾位牽頭者決定布置一下場面。比如寫幾副對聯,作幾首助興的詩。一番忙碌后,找來了筆墨紙硯,可是當要提筆書寫時,個個都連連搖頭晃腦,不敢為之。論學歷不少是碩士、博士,可是對于書法繪畫,題詩作對幾乎還沒脫盲。后來還是掌勺的廚子一氣呵成,讓一群精英為之嘆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知識盲點,我這么說,不是想僅僅證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個道理,而是要說明書法藝術在現代生活中的功能和作用。當然,不管社會如何發展,今后與世界如何接軌,甚至是洋話連篇、電腦瘋狂,但我國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中國的書法在歷史的長河中無不閃耀著燦爛奪目的光輝,任何程序都無法復制,都無法與之相比,因為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它是作者個性、思想、智慧的結晶。刀削斧劈,一尾狼毫在紙上行走如風,筆墨就有了生命,每一筆畫都蘊藏著思想、精神與性格。我們的祖先發明了造紙術,也許這個偉大的發明就是為了日后子孫們能龍飛鳳舞、揮毫潑墨。
中國的書法藝術就像是奔騰在宣紙上的一條滔滔江河,它的美學價值貫穿了近兩千年的時光之河,貫通古今,波瀾不息。在歲月的深處堅挺地生長,閃爍著粼粼的亮光。盡管工業革命以來,傳統的書法走得一路曲折,歷盡坎坷,從科舉制度的廢止到自來水筆、圓珠筆的廣泛應用,中國書法的應用逐步淡化,但作為藝術的功能,卻仍舊顯現著它頑強而又旺盛的生命力,中國書法根植于華夏沃土,相信永遠不會消亡。隨著城鄉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人們對文化藝術多向性的追求,和太平盛世對回歸傳統文化的覺醒,現在學書研書者,人才輩出,老少婦孺,后繼有人。中國書法以其獨特的魅力,不斷吸引著更多的有志者去攀登書法的藝術高峰!
練習書法可以健身醒腦,陶冶性情,了解歷史,增長知識。說到中國書法,研習中國書法,也許開篇人物總離不了王羲之。入道書法的人都知道因他而得的“天下行書第一”的《蘭亭集序》。
那是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暮春,正是“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季節。按照當時的習俗,初三是個上巳日,古人都要到水邊舉行一種祭禮,叫“行禊”,意為消污穢,除不祥。時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的王羲之攜家人及子侄輩,同時又邀約了自己的一批友人來到風景如畫的蘭亭。當時可謂是群賢畢至,精英云集。他們當中:謝安是東晉風流的代表人物,這位在淝水之戰中吟嘯自若,一舉擊敗苻堅百萬之眾于八公山下的風云人物,此時正隱居于東山;孫綽當然也是眾所周知的名士;還有一道—僧,許詢和支道林,一個仙風道骨,另一個議論玄理。王徽之愛竹,“不可一日無此君”;王獻之年齡最小,而謝安卻偏愛有加,認為“小者最勝”;緊隨之后的還有當世名士謝萬、李充、孫統、郗曇等。他們前呼后擁地來到了“曲水”,來進行一場“流觴”。這是一次盛況空前的雅集.檔次之高,在東晉名士面前,有點空前絕后的感覺。
名士俊彥,面對盎然的春意,大家開懷暢飲,放喉歌吟,無拘無束,盡情發揮。這一天,四十一人共得詩三十七首,編為一卷,曰《蘭亭集》。作為活動的發起人、東道主,王羲之義不容辭、責無旁貸地擔當起了為詩集作序的重任。
晉代是一個智者復活的時代,魯迅先生在談到魏晉風度時曾經指出,這是一種“集體的覺醒”,覺醒于“越名教而任自然”。晤言一室之內,放浪形骸之外,追求個性的自由與解放,尊重人生的自我價值,成了那個時代名士風流的一種理想。發于自然美和人格美,進而追求文學藝術美,在那個時代達到了高潮。謝赫的《畫品》、鐘嶸的《詩品》、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這些中國文化史上的皇皇巨著都產生在這個覺醒的時代。在這樣的氛圍中,王羲之想到了序言應該如何寫了。萬物隨季節而變化,人生賴宇宙旋轉而時移。看干山競秀,萬壑爭流。光陰斗轉,時序交錯,從自然中回到人類自身,他想到人的生命,想到了快樂與痛苦,想到生與死,也想到了后人將如何看待這群飽學之士……情感在內心掀起波瀾,有如春潮拍岸。于是他揮動大筆,一口氣寫下了傳誦千古的《蘭亭集序》。
文與字的絕妙結合。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卻有二十個不同形態的“之”字。“之字最多無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彩線,把珍珠一樣的美妙文字串結起來,成就了精美絕倫、舉世無雙的藝術珍品,讓后人贊嘆!
也許我們很多人都不知,與后人相見的《蘭亭集序》珍世墨跡,只是唐人的一個勾摹本。王羲之的真跡早已作為唐太宗的陪葬品埋入昭陵,留給后人一個永遠的遺憾與思索。由此,永和九年、蘭亭序,這兩個關鍵詞一醉千年,成為書法史上一塊難以治愈的心病,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困擾著無數的后人。
一代帝王,生命終結時可以扔掉天下江山,卻不愿丟下一幅墨寶,可見中國書法有何等的誘人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