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一組

戴冰

語言

為著某種意圖

奉獻了全部的

本質之后

語言

取消了自己

像陽光曬干的

曾畫下某個圖案的

墨汁里的水

不留一點痕跡

死神

死神

從春光里走來

帶著佯裝的

體貼的

表情

還有狂熱的

細菌

她想要褻瀆

一個人的尸體

就像一個

無神論者

在白晝

想要褻瀆

神靈

陰影

廢墟間的石柱

在夜里

投下比夜

更黑的

陰影

像黏稠的睫毛

和眼皮

生長睫毛

和眼皮的

眼珠

夢見廢墟間的

一根石柱

在正午的陽光下

閃閃發光

還沒有陰影

失去了陰影

廢墟

文明

冷卻的

骨殖

歷史

扔在半道的

殘渣

時間

不可抑制地

想要坍塌的

激情

日晷

日晷

一如既往地

投下每個瞬間

和剎那的陰影

精確地

算計著

整個世界

遺忘了

創造和需要它的

已經消失的文明

一條河

滔滔滾滾的大河

在日晷的身后

不承認時間

不需要時間

同時放縱地

不舍晝夜

鏡子

一面鏡子

夢見自己

照著另一面

鏡子

像復眼的世界

完整

同時破碎

但不分裂

哭泣

他坐在橋墩上

哭泣

嗚咽和水流

交織

在所有的時間里

創造了那個時刻

語詞

從纖維的木質里

提取金屬

而夜是鐵

是鐵的尖叫

鐵的火花

鐵的執拗而遲緩的緘默

語詞被灼傷的舌頭洞穿

直抵脆弱的鋒利

而夜是碎屑

是碎屑的碎屑

漸至無形

又復歸于最初的蒙昧

黎明前他進入夜

帶著悲愴的傲慢

和充實的幻滅

黃昏

黃昏時

路旁的一堆灰渣

許多事物的

激情

堆積的

灰燼

當我厭惡地

想要繞過它們的尸體

卻分明感到

剩下了一些什么東西

還在里面

悲哀而肅穆地

喘息

火車

靠站的火車

虛弱地

騎在兩條

纖細的鐵軌上

旅客已經散盡

站臺上人跡稀少

而且都面向

另一方

這時的火車

哮喘發作

驚疑未定

我注視著

這將死的

百節的巨物

嗅到了它臨終前

毛茸茸

臭烘烘的

體氣

霧

霧

籠罩一切事物

一切事物

在霧里

隱匿著

某種

就要勃發的

狂怒

午睡時刻

你帶來多大的熱情

像植物的根須

灌滿汁液

以一種近乎曲張的方式

它進入

為了更深地進入

而泥土因此膨脹

因此炸裂

因此成為一個之后的

單純而永恒的夜

夜是無限的

是無限的夜具體而微的象征

是你的象征

是你象征的那些美好事物

被撕裂時的速度、深度和廣度

同時是我想成為的

組成你的那些

美好事物

我醒過來

回到今天上午

回到時間因曲張而扭曲的我的臉

感到那之前的一切

結成了塊莖

在泥土里

我看到最后出現的花瓣

它因為曲張而展開

綴滿我們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