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柳大娘給喜來買了三個哨子,一個牛頭哨,一個鳥形哨,一個涂脂抹粉的人臉形哨——只有這一個是涂了彩的。
出了劉麻子雜貨鋪,柳大娘牽著喜來的手,在街心站了半晌,后來她決定,去李家莊,找葉老三。
李家莊很小,只有幾十戶人家。此時正當初夏,楊柳綠蔭將小村輕柔地籠罩了起來。
柳大娘帶著喜來,走入綠蔭深處——她打聽到葉老三的家,就在村子的前頭,屋前有一口池塘,很好找。
一口池塘,水波綠幽幽的,周遭生著些蒲草細柳。塘岸上三間草房,黃泥院墻矮矮的,門樓子倒很高,透過敞開的大門,能看到葉老三正在院中忙活。他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粗布短衣,身板瘦瘦的,臉也瘦出眉棱,深陷的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一點光。
看見柳大娘和喜來走近,他遲疑著迎上來:
“請問……”葉老三的臉上沒有笑容,倒是帶著一絲疏離和防備。
“是葉師傅嗎?”柳大娘笑問。
“是,我姓葉,人家都叫我葉老三。”
“這哨子是你做的吧?我聽開雜貨鋪的劉麻子說,他店里的哨子都是你送去的。”
“沒錯,是我做的。”
葉老三臉上的防備更深了——單為幾個不值錢的哨子,帶著孩子找上門來,這事有點不尋常啊,至少以前從沒有過。
“我這孩子不會說話,耳朵沒問題,什么都聽得見。前幾天,我給他買了一個哨子,不小心弄壞了……”柳大娘不知道該怎么說,她臉孔都漲紅了,還是結結巴巴說不清楚。葉老三疑惑地看著她,又不時低頭看看木呆呆的喜來,后來,他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眼前這位婦人,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不過想讓他告訴孩子,怎樣才能把哨子燒成。
“他不會說話,也沒有一起玩的孩子,我尋思著,要是有個喜歡的事兒做做,他的心里也能好過一點……”
“哦,是這樣啊。”葉老三的臉一下子松動起來,笑了。
葉老三不認識柳大娘,也想不起曾經在哪兒見過她。柳大娘是知道葉老三的——他給酉城的大小雜貨鋪送泥玩意兒,年貨大集的時候自己也去擺過攤兒,故此見過。
“我姓柳,我家孩子叫喜來。我們是酉城里的人,就在南墻根兒下住著。”柳大娘又微微躬了躬身,“為個哨子,就冒冒失失地上門,真是……”
“這沒什么,誰還不疼自家孩子?來,到屋里坐!”葉老三把客人往屋里讓。
“不了不了!”柳大娘慌忙搖手,“我們一會兒就走,你告訴他怎么做哨子就成了。我們也不指這個吃飯,就是孩子一心想做著玩兒……”
葉老三看著喜來——不會說話,就不能送去念書;沒有玩伴,心里一定孤孤單單的。要是再沒有個喜愛的事情擺弄擺弄,日子真不容易過。
“做哨子嘛,先要有膠泥。”既然是這樣,葉老三就不多客套了,他把娘兒倆帶到一個青釉大瓷缸前,瓷缸里是大半缸膠泥。
“膠泥我們有,他也會做,就是燒不成,往火里一放就碎了。”柳大娘說。
葉老三怔怔地看著喜來。喜來點了點頭,表示這話不錯。
“那你做一個給我看看。”葉老三從缸里挖了一點膠泥,交到喜來手上。
喜來捧著那坨膠泥,又是拽,又是捏,表情透著緊張,也有點興奮——這泥比他在野地里挖的膠泥好,沒有雜質,質地細膩,不干不濕。
喜來的小手真靈巧!那坨膠泥很快在他手里變成一個菱角形的哨子。
“不錯嘛。”葉老三說。
“這樣對?”柳大娘懷疑地看著葉老三。
“是啊,就是這樣做的。”
“那為什么,一燒就碎了呢?”
一燒就碎,我怎么會知道?葉老三心想。他皺著眉頭看向喜來。這孩子是個啞巴,又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可不為難死人……
“你是曬干還是陰干的?曬干可不成,會裂,只能在陰涼處晾干……”
“哦,還要弄干啊?他都是做完就往火里一送!”柳大娘恍然大悟。
“濕嗒嗒就放火里啦?”葉老三盯著喜來。
喜來點了點頭。
“難怪!管你有多少,都碎了。”
喜來懊喪得沒法說。要晾干再燒,他怎么沒想起來呀?真是的,簡直比豬還笨……
看著喜來漲得血紅的臉,葉老三忙安慰他:“你已經做得很好啦。沒人教,就把哨子做得像模像樣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燒罷了。嗯……”葉老三沉吟了一下,“我明天要燒一窯哨子,你要是起得來,明天早點過來,我都教給你。”
喜來幾乎要跳起來。他不僅眉毛眼睛里都是笑,連每一顆牙齒都笑啦。
“那就謝謝大兄弟了。”柳大娘也連忙表示感謝。
“沒什么沒什么。”葉老三連連搖手,表示不值一提。
后來,兩個大人又閑話了幾句。柳大娘注意到,葉老三好像一個人住——院子里看不出有女人生活過的痕跡,也沒有小孩子。大門外,倒是有些村鄰探頭探腦的……
“時候不早了,我們該走啦。明天一早,我再把孩子送來。”柳大娘說。
“他自己也能來!出了城門到這兒也沒多遠,他是個男娃子……怕不是有十歲了吧?”
“九歲。”
“九歲!我這么大的時候,一個人就能跑二十里路,去山里看我爹燒炭,給他送衣送米……”
喜來挺起胸脯,竭力做出男子漢的模樣。
柳大娘也忍不住笑了,說:“那,明天就讓他自己來吧。”
娘兒倆出來,葉老三只把他們送出院門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春雞和小紅一叫,喜來就起床了。柳大娘聽見,在心里暗笑,這孩子真勤快,還有一股倔勁兒呢!
柳大娘起來,燒好飯,娘兒倆一起吃了。她還給喜來準備了一個干糧包,包里裝著白面餅、腌蘿卜,還有兩個煮雞蛋。
自從來到柳大娘家,喜來還是第一次自個兒出門。臨走前他跟春雞揮了揮手,告訴它:今天我不在家,你得把家看好了。春雞“咯咯”叫了兩聲,回說:放心吧,有我在家,什么都不用怕。
喜來放了心,他興沖沖地抱著干糧包出門了。柳大娘把喜來送出老遠。她站在淡金色的晨曦里目送他,直到那小小的身影看不見。
昨天一去一回,喜來把路都記熟了。出了城門,他直奔李家莊,一路腳步輕盈,心情也暢快無比。
天很藍,云很白,草很青,樹很綠……小鳥在天上“嘰嘰,嘰嘰”,青蛙在水溝里“呱呱,呱呱”。吹到臉上的風里都帶著香——路邊的刺兒叢里開著一蓬蓬野花,花朵有黃色、粉色、白色,每一朵都有五個瓣兒,氣味奇香無比,喜來把臉往花上一湊,熏得差一點打噴嚏。
晚上回來的時候,一定要折幾枝花帶回家,她一定會喜歡的。喜來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喜來非常喜歡柳大娘,也非常感激她收留他,但是在他心里,還沒有把她當成媽媽。當然了,要是能說話,他也會叫媽媽的,不然,人家好吃好穿供著你,不叫媽媽,也說不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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