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摘要:作為自成體系的審美與意義生成體系,空間在電影中是獨立的藝術概念,它使得電影擺脫了傳統敘事藝術中線性時間的局限,這極大地打開了電影的藝術表現空間。而中國電影在書寫長江的時候,在華語電影中,長江是許多導演熱衷描繪的地理空間,本文根據其中三部典型的作品,《巫山云雨》、《山峽好人》和《長江圖》為例,從空間角度,分析長江如何被影視文本所書寫,并如何產生獨屬于影像的美學形態。
關鍵詞:電影;長江;空間圖譜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8)11-0116-02
一、前言
在所有以講述故事為主的敘事藝術中,電影是最具有空間屬性的。電影最基本的敘事單元——畫面,本身即是一種空間能指,這種能指性賦予了空間一種“先于事件的形式”。法國電影學家莫里斯·席勒在《電影:空間的藝術》一書中指出,只要電影是一種視覺藝術,空間就是其總的感染形式。在此意義上,空間不再作為敘事的載體而存在,空間使得審美價值和意義的生成鏈更加自成體系。如此一來,電影便擺脫了傳統敘事藝術中線性時間的局限,這極大地打開了電影的藝術表現空間。
在華語電影中,長江是許多導演熱衷描繪的地理空間,從1948年鄭君里導演《一江春水向東流》,一直到2016年楊超導演的《長江圖》,其間幾十年,長江在電影作品中面目多樣。
其中,《巫山云雨》、《三峽好人》和《長江圖》是最重要的三部作品,國內外藝術認可度最高,也是長江這一地理空間被描繪得最為細致、豐富的作品。與古典文學對長江的詩性探索不同,在蒙太奇地理學文本的透視下,長江的空間形態變得復雜起來,空間所生產的意義與價值,也溢出了傳統江河敘事模式的表現框架,從而使長江成為一個更為現代、甚至后現代式的表現領域。
二、水與岸:物理空間的對立
空間這一術語來源于地理學。傳統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主要指一個具有客觀實體性的場所。但電影以空間進行敘事時,并不局限于單一的物理空間,而是在對空間進行選擇、加工和創造時,構建出相對多元的多層空間,從物理空間到心理空間,從社會空間到歷史空間,從而形成一個空間總譜。
物理層面的長江,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是一個風景如畫的江與河、山與水,悠長,曲折、蜿蜒,這樣一個自然形態的空間,往往以優美畫卷的空間形象而展現。然而,這一堅固的表述模式在現實主義影像的透視下,很快土崩瓦解,風景如畫的自然空間退居最表層。
在《巫山云雨》一片中,長江改之以渾濁的面目出現,影像上,長江及其沿岸表現出灰暗的特征。
同樣,在《三峽好人》中,長江風景不再為片中人物所注意,反而被創作者賦予一定的反諷性。作為風景的長江,僅存在于10元人民幣上的圖案,與人物及其生活環境產生了巨大的疏離。
《長江圖》似乎有所不同,影片展現了空蒙的江水,蕭索的江岸,以及鏡頭進入三峽后奇崛的叢山峻嶺。但另一方面,鏡頭大量對準陳舊的船體,充滿了工業感的空鏡頭,加之尖銳的金屬音效,營造了一個與優美江景截然對立的人造空間,這形成了導演敘事的基本空間格局。
在三部影片中,物理空間也并非單一和扁平的,它們形態多樣,關系也較為復雜。不同空間相互侵蝕、阻滯,呈現出收縮和擠占的動態性。其中,最顯著的一組物理空間關系,就是水與岸的對立。
《巫山云雨》圍繞“下不下水”這個問題拉開了水與岸的空間布局。片中,馬兵為麥強帶來了一個女孩,但他對女孩提不起興趣,兩人在床前枯坐無聊,只好來到長江岸邊,女孩一躍跳進長江,并呼喚麥強下水,麥強則無動于衷。水與岸的空間對立,在此成為一條隱伏的故事線,一直串聯至影片最后,麥強也撲騰一聲躍入江中。當然,這樣的對立感,還有一個更龐大的空間格局,那就是故事發生的背景,三峽工程啟動,長江水即將淹沒岸上的小城。
如果說這樣的空間格局在《巫山云雨》中只是背景式的,那么,到了《三峽好人》,這組空間關系則成為敘述的主體。《三峽好人》的故事發生在三峽工程轟然進行時,江水不斷上漲,人居空間被淹沒,被摧毀。故事圍繞兩個前來尋人的外地人展開,只不過,影片人物已退居其次,空間成為更顯著的主角,水與岸的消長,構建了一組空間上的矛盾關系,成為影片的主線。
如果說水對岸的侵蝕是前兩部影片或隱或現的主題,那么到了《長江圖》,這種空間對立則有了新面貌。空間的對立,表現為船上的人對岸上生活的疏遠和拒絕。主人公生活在船上,船是他的全部世界。
三、錯位與抽離:空間的異質化
在空間譜系下,物理空間居于表層,框定了人物活動的場所,也是創作者藝術表達的基本構架。站在電影美術的角度看,場景所依賴的客觀實在的物理空間,與視聽語言的融合,加之人物動作和情態,以及導演對此空間的個人化調度,使得空間獲得物理性之外的多重特質。“空間不再是內景、外景術語的技術性概念,不再專指局部的環境形象或背景,而是一個深遠而完整的架構。”以空間進行人物內心情緒傳達,電影藝術最基本的任務。因此,我們不妨將這個層級的空間,定義為心理空間。
在《巫山云雨》、《三峽好人》及《長江圖》三部影片呈現了物理空間時所突出的對立,并借由充滿后現代意味的隱喻,從而將整個空間的異質化,從而形成塑造了影片獨特的心理空間。在福柯的解釋中,“異質空間”是一個“差異地點”、“對抗場域”,在現實世界中,它質疑、消解或顛覆著既有常規關系。
在《巫山云雨》中,空間分為三層結構,水、岸,以及介乎水與岸之間的信號塔,形同一座孤島。它是男主人公麥強的主要生活和工作場所,工作和生活極為單調,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多次詢問時間,對時間發問。可見,在信號塔上,主人公因隔絕于外界,隔絕于現實生活,他的時間感已經喪失了。這種麻木恍然的狀態和精神上的阻滯,某種程度上,與影片整體所營造的心理空間相適應。將人物從現實空間中剝離出來,使空間具有神秘和含混的心理化特質。
《三峽好人》中,長江和兩岸的關系呈現一種格局恢弘的空間變動,男女主人公以外來視角打探著奉節縣被長江淹沒之即的歷史性時刻。影片以兩位外來者來此尋親為視角,在家園拆毀,江水淹沒,人們四處逃散的空間里,尋找和離散,使他們對這個空間充滿無解。因此,導演巧妙設置了一個飛碟的情節,即將被拆毀的建筑物變身飛碟,向太空發射而去。如此“幻覺”,釋放的是他們對整個空間形態的費解。在現實主義的文本里,這一魔幻元素的加入,立刻將整個現實空間跩入另一個虛幻的維度,從而將空間異質化。
《長江圖》中,空間的異質化,同樣借由時間而完成。片主線是漁船溯流而上,它遵循現實邏輯的時間,從上海吳淞口出發,歷史三個月時間,船行過長江全程,直至源頭。而岸上講述的故事橫跨了一個女人的半輩子,時間刻度模糊,跨度漫長。一個現實時空,一個超現實的時空,使空間形成強烈的錯位。
心理空間并非與物理空間對立,更應該看作是創作者處理人物情緒和現實空間關系的結果。空間的非現實性和超現實感,大多來自人物內心感知帶來的偏離和差異。電影表現出來的心理空間和物理空間,往往又是混雜的。
四、阻隔和消亡:人在社會空間的命運
在不同對立的空間中,我們很難說,到底誰更具有異質傾向。但正如在福柯所說的“對抗場域”中,異質空間在差異之間,往往是創作者的表達意圖。物理和心理空間的差異化和異質化,一個永恒的主題在于,是人與社會空間的關系,在長江兩岸,社會空間的瓦和消亡,表達的是人的宿命。
《巫山云雨》正是借助“不下水”到最后“下水”的轉變,在水與陸之間,構建了主人公不同的生命形態,無水的生命趨于枯萎,下水后,生命中干涸的部分被潤澤。但這只是水、陸兩個空間最表層次的表征結構。再進一步,“下水”意味著主人公對隔離空間(作為孤島的信號塔)的逃離,水并不是他的歸處,而是涉水回歸岸上,回歸到社會空間中來,獲得某種塵世生活。但塵世生活又籠罩著江水淹沒導致的期待虛無和惶恐,這種空間格局的變動,對于長江兩岸社會空間的歷史性敘述而言,還只是一個序幕,它講述了一個將來時。
三峽竣工前及時完成的《三峽好人》,則是這一空間變動的進行時,影片通過兩個外來視角展現了江邊小城如何被拆毀和淹沒,在江水和岸上的對立下,影片同樣用了一個隱喻性的結構來完成了社會空間正在消亡的表達。影片開場設置在一條船上,環繞的長鏡頭細致展現了這上面的民生百態,將社會生活的空間與長江這個物理空間進行了疊合。但當船行至三峽,一切均已發生了變化,這里房屋、街道,以及人們的生活,已被混濁的江水吞沒。在長江恢弘工程的歷史性書寫中,這里面臨著的,卻是社會生活空間的瓦解。影片象征性地選擇了“煙酒茶糖”來結構全篇,而后者作為符號也構建了一幅中國人的社會生活圖景。這個圖景中表現出來的社會空間,被一個浩大的歷史工程所瓦解。
而在《長江圖》中,社會空間則處在一種遠觀的視野下,《長江圖》主人公的視角,既拒絕岸上萬家燈火的社會空間,又保持著一種觀望。而影片對于社會空間的呈現,正式借助那名無處不在的女子,她隨時出現在長江兩岸的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個港口,描繪著她過去人生的任意一個片段。影片通過她在信仰的修行和求索,在婚姻和家庭生活的掙扎和絕望,以及在現實生活中的沉淪,映照長江兩岸的社會生活變遷,以及那個樸素的社會空間如何走向信仰淪喪。影片更是以兩岸生活的歷史資料片作為收尾,來完成主人公從長江源頭到入海口的回望。我們只能在這個史詩性的回望中,回溯這個民族過往生活的社會生活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