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高處流

王喜成

1

才來幾天，老桑就耐不住性子了。兒子、兒媳臨走時，站在28樓的陽臺上，指著對面那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林木、花海、草坪對他說，對面就是公園，每日接送完樂樂，可以去那里轉轉。

只隔一條馬路，還要走過一座橋。是座雙橋，間隔兩道丈余寬的孔隙。雪白的大理石欄桿交織成網狀，橫看側看都成景致。不過老桑還是不滿意了，美中不足的是橋下沒有河，沒有河修橋干嘛啊？真扯淡。橋下間隔出一間一間的房屋，一律的卷閘門，有附近干活的民工住在里邊，外邊晾曬著洗過的衣裳。

公園里一片沉寂，有人，但不多，三三兩兩。小縣城本來沒多少閑人，這里又是新城區，周圍有幾處新建的居民小區，一棟棟摩天大樓直入云端，但大多都是空房。公園倒是不小，散散漫漫，快大過老城區了。

太陽在背上燃起火來，有老人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打盹，可老桑是個坐不住的人。林間有條筆直的小路，路邊有排水的溝渠，用磚和水泥砌成，里邊積滿落葉。走在小徑上，樹蔭濃得透不進一絲陽光，微風順著小徑吹過來，拂動著衣衫和手臂上的根根汗毛，心里才有了幾分愜意。老桑從山里來，山里人見的樹多了，路兩旁的樹木他卻叫不出名字。右側的林木橫豎成行，地上枯葉漫卷，沒被樹葉覆蓋的地方生滿滑膩的青苔；左側的林木紛亂成山林，里邊長滿密集的灌木。快到盡頭時左側是一片竹林，里邊有人聲，很膩很黏那種的。老桑就趕快走出了樹林。

老桑來到了主題雕塑廣場。廣場高出地面尺余，有打麥場那么大，上邊光滑如鏡，圖案五顏六色，有一群青少年在上邊玩真人CS野戰。廣場左側，那幾株玉蘭樹下的長凳上坐一老婦，后來知道她叫米香。米香脖子上的項鏈類似珍珠但沒有光澤，衣著倒是干凈整潔。看樣子比他歲數小點兒，也有五六十歲吧，感覺也是打農村來的，心里有了幾分親切感。走過去，對米香溫和地笑了一下，米香向一側挪了挪屁股。他覺得她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說道，看你怪面熟呢。米香問他在哪小區住，他說在雅典陽光，米香說她也是。他一拍大膽，想起來了，在幼兒園接送孫子時見過你。

米香問他在幾號樓，老桑想了想，想不起是幾號樓，說樓下有個停車棚。米香說每棟樓下邊都有停車棚呢，他又想了想，進南門往里走，好像是第四排。米香微微一笑，看來你才到這兒不久，他說才來幾天。房子是前年買的，今年春上才交鑰匙。兒子、兒媳在南方打工，兩月前回來把房子裝修好，把四歲的孫子交給他又走了。二十八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半空云里，哪是人過的日子。米香說習慣了就好了，她來這兒五年了。也是兒子、兒媳在外地打工，孫子已經上小學了，孫女剛入幼兒園。

“五年了，你是咋過來的？”老桑一拳砸到玉蘭樹的樹桿上，“我才來幾天，煩悶、焦躁，渾身力氣沒處使。”

“你可以跟城里的老人們一起學著打太極拳，練八段錦、五禽戲。”

老桑沒接茬兒，這時他看到了不遠處的那片碧綠的草坪。

2

老桑回了一趟老家，幼兒園有午餐，可以不用接樂樂。從鎮上下車，走上崎嶇的山路，兩邊松濤陣陣，溝底流水淙淙。大山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感到如魚得水，跳躍著把一只野兔追進松林里，追了老遠。看見村上的雞鴨，小貓小狗，拴在樹上的牛啦還是那么親切。鄰居常二嫂跟他說，你家里冷鍋冷灶的，別做飯了，中午在這邊吃一口。炊煙里滿是松枝、松毛燃燒的氣息，清香撲鼻，很醉人呢。飯后和村上的老人們坐一起拉家常，他都不想回去了。可是不回咋整呢？地被兒子轉租給別人了，他養的牲畜也被兒子賣掉，家里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再說他還要回城去幼兒園接樂樂呢。他這次回來沒別的事，走時帶上兩樣農具，把釘鈀、鐵锨用蛇皮袋裹在一起。給人的感覺像個去城里干活的農民工。

第二天上午，老桑扛著釘鈀走上那座雙橋時，看見米香先他走進公園，只幾步就追上她了。米香見他肩上扛著釘鈀，問他這是做啥呢。他說一會兒過去幫我撿草根，說著直奔那片碧綠的草坪。渾身攢足了勁，走路虎虎生風，無意間把米香甩到盡后邊。自打前天看到這片草坪，忽然找到了用武之地。要是家里的那十來只羊沒賣，趕來在這兒放牧，該有多好。草坪上的土質很暄騰，揚起釘鈀沒費太大勁就刨進去了，只是草根繁密交結，掘起來倒是費點力氣。草坪上坐著一對年輕夫婦，小女娃繞在他們身邊，頭頂飄一只彩色氣球。那對年輕夫婦對老桑的行為視而不見，倒是那小女娃手里扯著氣球跑過來，噘起小嘴：

“爺爺壞、爺爺壞！”

“快幫爺爺撿草根。”老桑一臉親切地跟小女娃說，“等爺爺種上黃瓜、西紅柿，讓小孫女吃個飽。”

“才不吃壞爺爺種的黃瓜、西紅柿呢。”米香過來奪老桑揚起的釘鈀，可她哪里奪得過。老桑不客氣地說：“一邊歇著去。”

米香雖奪不過他手中的釘鈀，卻緊抓著木把不松手：“你以為是你自家的責任田？”

僵持中，兩個公園管理人員急急地朝這邊跑來。

那倆人穿制服，和老桑一樣的年齡，顯得比他弱小，一個矮胖，一個跟瘦猴似的，卻很強勢，對他聲色俱厲。“瘦猴”上來就要繳他的械，被他一下子推了個趔趄，又揚起釘鈀要刨那個“胖礅”。倆人怵了，“瘦猴”掏出手機要報警。老桑笑了，隨便，老子在田里鋤了一輩子草，還犯法了？

老桑其實才刨了兩釘鈀，刨起的草連著土塊呈砣狀，還未及打碎。米香把刨起的草歸位復原，抬頭跟“瘦猴”說：“算了吧，民警那么忙，哪有閑功夫管這些雞子尿濕柴的小事兒。”

“不是小事兒呢。”“瘦猴”說。

“就是不報警，也要把他帶到管理處接受處罰呢。”“胖礅”說。

米香把刨起的草歸位復原后又用腳踩平，看上去完好無損，就跟沒刨過一樣。她說也別去公園管理處了，他在家鋤了一輩子草，種了一輩子莊稼，到城里哪曉得這兒不能動那兒不能刨。看來米香的話在他倆面前很管用，“瘦猴”跟老桑說，看你才到城里，以后就是鄰居了，下不為例，再遇到這種情況可要加倍處罰呢。“胖礅”把他帶到草坪邊的警示牌下，你看看上邊的規章制度，破壞公園內的一草一木，輕者接受處罰，重者移交公安機關呢。老桑說他不識字，以后注意就是了。不過，他倆還是要沒收老桑的釘鈀，他不給，不讓我刨地種菜就很憋屈了，還要收繳俺的吃飯家伙。米香又說話了，不就是個釘鈀嘛，比豬八戒的“菜鈀子”還少幾根齒呢，現在種莊稼都機械化了。聽她這么說，老桑心里有了幾分惆悵，又覺得米香比他有見識，看來不僅僅是比他早來五年吧？

3

樂樂會唱歌，會跳舞了，還會背唐詩了。

老桑一天天在公園里走動，不知不覺中把煩悶、焦躁給走丟了，心態漸漸地平和、開朗，就跟雨后云開日出一樣了。感覺中，那片草坪就像老家村前的麥田，那片月季園就像村后漫山遍野的花海。走在林間的小徑上，就像走在山林里，樹上有鳥在筑巢，他還看到一個簸箕大的蜂窩，成群的黃蜂霧一樣繞著蜂窩嗡嗡嚶嚶，就像過飛機。就連那座花樣般的雙橋，似乎能聽到橋下淙淙水聲了，感覺就像村前那條小河。只是這些天尋不見戴項鏈的米香了，她去哪兒了？還真有點兒想她，牽掛她呢。

這些天，老桑最留戀的是那邊的噴泉池，方方正正用大理石砌成，中央有仙女雕塑，有人說是貴妃出浴，那姿態、神采，迷人呢。至于噴泉，這么多天只見過一次噴出水花來，還是上邊來領導檢查。老桑坐在噴泉池的邊沿上，觀賞里邊那幾條游魚，有鯽魚、草魚、白條魚，比剛來時一天天見長呢，都長有半斤多重了。噴泉池邊圍了不少人，孩子們往里邊投放正吃著的零食兒，有人說這里邊咋會有魚呢，該不是從噴泉里邊噴出來的。老桑說千年草籽萬年魚籽，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大孩子們從那邊折來樹枝朝水里撈魚，哪里撈得住，只是把魚驚得在水里四下逃竄。老桑過去制止，人家楞他一眼，你是誰呀？老桑沒話說了。人家索性把樹枝扔到水里，撿來石子對魚猛砸，把老桑的心都砸碎了。等他們走后，老桑將身子探進水池里撈里邊的樹枝，伸長胳膊夠不著水底的石子。

那倆公園管理人員過來了，先謝過老桑。“胖礅”說哪兒來的魚，以前池子里沒有呢。“瘦猴”說可能是哪個好事者放進去的，這是養魚的地方嗎？

老桑頓時心生愧意，知道自己又犯錯誤了。當時他看到這一池清水，心想不讓我在草坪上刨地種菜，在這里邊養幾條魚總可以吧？那天早上他去河邊的魚市上，在鷹船上專撿那些活著的小魚買了幾條。就像他剛進城時一樣，那幾條活魚剛被投進噴泉池里，一時還有些呆滯、犯傻，不過馬上就活泛起來了，尾巴一擺有的潛入水底，有的歡快地游到中央。看著它們在水里游動、嬉戲，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當時只想到魚在水里人畜無害，不礙誰的路，也不會給管理人員添麻煩，沒想到還是出問題了。“瘦猴”和“胖礅”沒在意到老桑臉上的情情，接著說起城里的年輕人，無奈地搖起頭來。尤其是一些十七八歲的男娃們，沒管教，在公園里驢踢馬跳，就跟掃帚星似的。老桑掃一眼花壇邊的長凳，昨天還好好的，今兒個咋被毀壞了，上邊的橫木斷了幾根，下邊有一只石腿被掀翻。

“瘦猴”感嘆道：“看人家大城市，人們在公園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哪像咱們這兒……”

“胖礅”指著老桑說：“要是都跟這大哥一樣就好了……”

“嘿嘿……”老桑不好意地笑了幾聲，手腳都沒處擱沒處放了。

他倆走后，一個戴眼鏡，衣著和模樣都很洋派的中年女士朝這邊走來。那只銀白色的愛犬在她身邊撒歡。在老家，老桑沒見過這種狗，毛長，呈蓬松狀，白得耀眼，個頭大，樣子很威風。女士沒看老桑一眼，只顧站池邊觀魚，接著向正叼著她裙袂撒嬌的愛犬揚了揚手，愛犬噌地跳到噴泉池的邊沿上，對池中的游魚虎視眈眈。老桑扭頭走開，他不愿跟狗一起觀魚。可他沒走幾步，忽聽“撲嗵”一聲，沒待他回頭，那女士一身火急朝他喊道，大伯快來呀！那狗沒捉到魚，在水里掙扎（大理石砌成的噴泉池光滑如鏡，高出水面約100厘米），兩只前爪徒勞地撲抓著溜光的內壁，一聲聲哀鳴心疼得女主人直掉眼淚。

老桑不慌不忙地脫下運動鞋，只是當著那女士的面沒法脫衣裳，和衣跳進水里。在他把狗從水里抱起時，有條魚擦著他的腳踝倉皇逃過。

女士打開手包，好像里邊沒帶錢，掏出手機跟老桑說：“大伯我加你微信吧，給你發個紅包。”

“微信？”老桑一臉懵懂。

“那讓我怎么謝你呢？”

“夏天嘛，權當洗個澡。”老桑接著說，“前天我還在里邊救起一只貓呢。”

第二天，游人圍在噴泉池邊，說昨天還看見里邊有魚呢，今兒個咋沒有了。老桑懶洋洋地湊過去，里邊的魚昨晚游到河里了。看他們不信，接著說噴泉里的泉眼在地下通著那邊的河呢。

那兩個公園管理人員從那邊過來了。“瘦猴”扛著一根長竹竿，頂端束個撈魚的網兜。還沒走到噴泉池邊，有人說來晚了來晚了，魚昨晚游到河里了。“瘦猴”說不可能呢，到跟前果見池水清澈見底，里邊連片魚鱗都沒有。“瘦猴”環顧左右，咋回事？“胖礅”說可能被人撈走了，每條都快有斤把重呢。“瘦猴”把帶網兜的竹竿摜在一邊，正好不用咱費事了。“胖礅”朝水里探頭，壞仔們扔到里邊的石子咋也不見了？“瘦猴”說誰知道呢。

老桑趁他倆沒注意到自己，悄悄離開噴泉池，朝那邊的人工湖走去。

4

老桑走近主題雕塑廣場，沒注意挺立在廣場中心的雕塑是什么形狀，只見雕塑下邊的臺階前散亂著一些食品包裝的碎片，花花綠綠的很惹眼。走過去，他先注意到的是那節沒折封的食品，嫩黃色，比一般的火腿腸粗，但短了許多，形狀歪扭。看看周圍無人，先撿起來攥在手里。在臺階上坐下，又拿起那個插著吸管的膠杯，封口處有點粘手，搖了搖里邊是空的，又扔掉。才又回到手里攥著的食品上，這叫什么來著，沒見過沒吃過，會不會過期？又想到那個空杯還溫著呢，知道人剛走，這才剝去包裝，上邊還裹著一層膠紙，沒耐心再剝了，一口咬去大半，很爽口，有種嫩玉米的清香。

正貪戀著滿口清香，聽見那邊有咳嗽聲，抬頭時忽然眼睛一亮，只見戴項鏈的米香從竹林邊走來，老桑起身朝她迎過去，心里燦若艷陽。

“有倆月沒見你了。”

米香又咳了一聲：“記得怪清呢，剛好倆月。”

看她一臉憔悴，想她這些天是不是住院了，但沒敢直說：“你這些天去哪兒了？”

“老媽住院了，出院后又回老家照顧她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