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禾
坐在從巴黎趕往上海的飛機上,坦然地在座位旁邊堆滿了從在機場免稅店里買來的玩偶,燈一滅倒頭便睡。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思想上十分獨立、行動上卻總依賴他人的孩子。從未遠離過家門,甚至把暑假回老家待十天都當作一場冒險。
媽媽擔心我在法國水土不服,不習慣那邊的飯菜,于是在出發前往我的箱子里塞了好幾桶泡面;就連貌似從來不擔心我的爸爸,也發了一條朋友圈:“想想自己少年時對仗劍壯游的向往,也只好承受女行萬里的擔憂了。”
回國之前整理行李,突然發現那六桶泡面原封未動,于是當即送給了某些這幾天沒吃飽的同學。給爸爸媽媽發微信,現在他們只關注我發過去的照片好不好看,不再對我擔心了。
八個小時后,我一覺醒來,窗外已不是璀璨的法蘭西的深夜。我知道我長大了,這場或許可以稱為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也就這樣告一段落。
我在法國尼斯認識了最棒的一家人。
初到住家的第一個下午,我被時差折騰得頭昏腦脹,恨不得一頭扎到床上休息。Marie的媽媽Elena一直在跟我講笑話試圖逗我開心,讓我變得精神起來:“現在你一定要努力不睡著,這樣你才能成功倒好時差。”
第一頓晚飯的沙拉的確讓我很不習慣,吃了一小碗我就放下了刀叉。
“飽了嗎?”“飽了。”“那就好,你去休息吧。”
我正要起身,忽然留意到Marie跟她媽媽低語了一句:“我想她一定沒飽,他們在中國吃得都很多的。”
此后的六天,早餐是剛出爐的香噴噴的法棍;午餐除了主食,還有飲料、水果和零食,便當盒塞得滿滿當當;晚餐是熱氣騰騰的肉和蔬菜,餐后還有一壺專門為我泡的清香撲鼻的熱茶。
我漸漸習慣了每個早晚的問好,以及一句句貼心的“累嗎”,在壁爐邊烤干的一件件衣服,還有回山頂的家時車子的一下下顛簸。
如果沒有Elena,我可能不會這樣真切地感受到“媽媽”這種生物的偉大。
她是幼兒園的老師,每天七點就要趕到幼兒園上班。尼斯的冬天,早晨七點天空還是黑灰色的,空氣也還是寒冷的——我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著她抱起一個又一個淘氣鬼,幫他們脫下外套、摘下書包細心地掛好,安慰著每一個不想離開父母的孩子。
外出吃飯后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唱著歌。我幾乎是竭盡所能為他們唱一切我會唱的法語和意大利語歌。Marie跟她媽媽說了一句什么,Elena轉身和我說:“你知道嗎,Marie雖然是個法國人,但她的性格其實和一些中國女孩很相似,敏感細膩,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也不經常表達。但剛剛她告訴我她很開心能和你度過這一個星期,她能這么說,意味著她真的很開心。”
我想到Elena細心為我刷洗的鞋子,為我買的傘。她說,如果我不習慣擁抱和貼面禮的話,那么大可不必這么做,但最后那個清晨道別時我恨不得就這樣一直抱著她。
這是我能想到的,一個媽媽對孩子無條件的愛——無關性格無關長相,無關成績無關發展。作為幼兒園老師的她一定是這樣對待每一個孩子的,所以我才能毫不尷尬地住進這個原本陌生的家,像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隨意地與他們閑聊、開玩笑,盡管有時語言不通,但照樣會一起笑、一起歡呼。她尊重我的一切習慣,也會給我適當的關照和提醒:“如果你晚上急著要做作業,Marie的房間里有電腦,你隨時可以過去用;你只需要記住,我們明天需要六點半離開家門,所以做累了就早些上床休息。”
尼斯之旅的倒數第二個夜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索性起床用拙劣的法語給他們一家人寫明信片,一直寫到凌晨三點。我一點都不像是那種愿意讓別人看到我哭的人,但我真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翻看著和他們的合照,翻看著和Marie的微信聊天記錄,以及最初結識時寫的那幾封毫無趣味的郵件,心里有一個聲音一直在響:“我不想離開。”
這里不同于別的地方,不同于只要有空就能回去的老家和小學,甚至不同于巴黎——巴黎我一定還會再來的。但一旦離開了尼斯,離開了芒通,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去那個待了七天的家看看了,或許再也見不到這一家人了。
我敢說這是我人生中最奇特也最痛徹心扉的一次離別。
我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調整過來。第一天的巴黎之行結束后,我收到了Elena發來的微信好友申請——我想她一定是在Marie的幫助下注冊了微信賬號并且找到了我。我向她匯報了我在巴黎參觀的景點,發去了我的照片,告訴她我很想他們,心情這才比原先好點。
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個這么懦弱的孩子,也會在離別面前亂了陣腳放聲大哭。我甚至去網上搜了面對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最后看到的一句話讓我平靜下來:“幼稚的兒童才害怕離別,成熟的人總在計劃更好的重逢。”
無論重逢與否,離別都是我們必須跨過去的一道坎。
我跟Elena保證我還會去法國的,但前提是下個學期好好讀書,盡量考上一個自己滿意的大學——那時候,我就可能可以擁有一個沒有什么壓力的假期,或許就可以去看看芒通的檸檬節,或許還可以去聲名遠揚的花神咖啡館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