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20世紀80年代末出生的人,與很多同齡人一樣,我常常面臨著經驗匱乏的困擾。出生、成長在大學校園,18歲出門遠行之前,我的行動半徑基本只有方圓幾公里。終于離家,從本科到碩士,宿命般地,又在同一所大學讀了7年書。惶惶然逃離象牙塔,又迅速投入一份“專業”得多少有些與世隔絕的工作中。在這種巨大的經驗匱乏中,我卻似乎沒有產生與之匹配的巨大的空虛與焦慮,除了生性散淡之外,不得不說,是文學滋養了我的精神世界。
如果說批評是一種職業,我絕不敢妄稱“批評家”。走上批評的路,也不過是希望自己盡量做一個充分且合格的文學讀者與旁觀者而已。也正是因為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這些年寫下的所謂批評文字,基本都是憑著自己的好惡,或許甚至有些職業批評家所不齒的任性。對于我來說,面對文學的世界,批評,仿佛隨時打開的味蕾,探測、尋找令我心儀的個人化的文字盛宴。
與大多數寫作者一樣,最初的書寫憑借的是自己對文本的熱情和直觀感受,有傾訴的欲望,也有無畏的沖勁。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漸漸地對于一切確鑿與沖動心懷警惕,文學的神秘感也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日漸磨損。個體生活在某種程度上變得越來越狹窄,文學之外的更豐富的天地反而被遮蔽了。某一刻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寫作正在漸漸落入一個越來越狹小的縫隙,并且越陷越深。
文學,難道不是為了讓人變得開闊、變得豁達,怎么今天卻如此狹隘局促?
于是停下筆來,有意無意地對抗某種慣性。告訴自己,聽從“味蕾”的召喚,回歸審美的本質,而非任何已有經驗或常識的告誡。我開始允許自己的批評在客觀嚴肅的基礎上,存有一絲個人的偏好甚至偏見。那些享有盛名卻不能與我產生情感共鳴的作品,我選擇敬而遠之;那些不確定的或是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我卻常常情有獨鐘——選擇與取舍本身也是一種批評,這其中的風險與不確定讓我著迷。當我漸漸放下“批評家”的自我約束,反而重新找回了批評的自在與愉悅。
“味蕾”開啟了,新的世界隨之而來。如同所有的審美享受一樣,文學批評重要的是鑒賞力、敏銳度,是趣味與個性,更是熱情與煙火氣。既然批評本身亦是一種創作,那么它同樣需要個性,需要體溫。當巴赫金面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當本雅明面對波德萊爾或者當伍爾夫面對奧斯汀,他們筆下滿溢的都是一個批評家對于發現一種文學秘密的興奮與熱情,若非如此,他們斷然不會寫出那樣切膚的、迷人的、歷久彌新的文字。批評固然是理性的創造,但同時,對批評對象的感性體察與抒發,將會賦予批評文字一種動人的煙火氣。有了這煙火氣,批評便不僅是智性的思辨,更是審美的創造;沒了這煙火氣,任何理論、任何主義都只是沉重的翅膀。
多年前讀到《畢加索傳》,里面有句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生活和藝術其實同樣嚴肅,不是說一本正經,而是說不要厚此薄彼?!蔽页姓J自己無法像很多前輩批評家那樣問心無愧地說,文學是自己生活的全部。事實上,在生活中,我常常是個心有旁騖的人。文學之外,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時時刻刻吸引著我。并非是對批評不夠敬畏,而是因為,與文學批評一樣,它們同樣是審美,它們與文學一起,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也讓我逐漸成為更豐富的自己。
或許,文學的本質應該溢出文字,甚至超越文字所創造的世界,是一種詩性的、審美的生活與生命狀態。批評也是一樣,它的對象不應局限于文學或者一切顯而易見的藝術創造,而應該面向我們時刻身處其中卻常常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在生活中審美、在生活中發現,對于文學批評來說是重要的補給和滋養,更重要的是,它將幫助塑造一個“批評家”的敏銳觀察與精神品格。
在往后無數未知的日子里,我大抵依舊無法放棄對于文學,以及文學之外更廣闊的生活的熱愛。唯其如此,才能真正做一個夢想中“與天地萬物風雨同行”的人。
行超,女,1988年生于山西太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現供職于文藝報社。2010年赴臺灣大學交流訪學。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高研班學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有作品見于《文藝研究》《文藝爭鳴》《讀書》《南方文壇》《小說評論》《上海文化》等。評論集《言有盡時》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