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李陀在一次會上曾提出自己的疑問,“我最想知道的,是目前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形態的資本主義,這個特殊形態的資本主義,這個不同于以往那種經典的資本主義,能不能有人給我說清是怎么回事,我們究竟面臨的是什么東西?”①這種提問的方式,暗示了李陀的精神姿態,也顯露了他對現實的迷惑,作為一個批評家,他無法用已有的知識范式從整體上勾勒他所面對的世界,2017年,他以作家的身份,營構了一個豐滿的文本,寫作了長篇小說《無名指》,以此表達對當下中國的思考和認知,我將此看作他對這一問題的自我回應。
確實,從整體而言,《無名指》并不是一篇全知全能的作品,但讀者通過“我”心理醫生的視角,帶出眾多人物的出場,還是能夠建構起對社會基本狀貌的印象,諸如,通過商人金兆山,得以知道商場運作的秘密;通過苒苒的遭遇,得以知道當下高校的弄虛作假、黑白顛倒;通過病人胡大樂,知道職場中人若不會說黃段子,竟然會遭遇事業瓶頸的荒唐事;通過出版社的石禹,得以知道出版市場一切向錢看的現狀,得以知道精神病院可以用錢擺平,可以黑白顛倒地以專業的名義,將正常人判定為精神失常的荒誕;甚至通過最普通的的士司機,都能直觀感受到社會的基本氛圍。石禹的激憤,“我們出版社里能有什么正面的新聞?一天到晚,從上到下,都是錢:什么書能賺錢?什么策劃能賺錢?怎么賺幼兒父母的錢?怎么賺五歲到七歲這群孩子的錢?怎么賺中學生和他們老師的錢?怎么賺窮人孩子的錢?怎么賺富二代的錢?怎么賺農民工的錢?怎么賺暴發戶這個特殊群體的錢,還有另一種特殊群體——腐敗官員的錢?”的士司機的調侃,“先生您別笑,什么人什么事我沒見過?現在這人,就認錢,全都有一個嗜好——人人都玩了命往錢眼兒里鉆!你見過馬戲團表演火圈吧?就這么鉆,可火圈鉆過去還是人,錢眼兒不一樣,一鉆過去,他還像個人,其實已經不是人了,是什么?非人——是人又不是人,非人!”都觸目驚心地反襯出社會各階層,其實早已被單一的、極端功利化的價值觀念所裹挾,無孔不入,也無處逃脫。
但呈現困境,顯然不是李陀《無名指》的主要用意,盡管通過不同層面的人物,作品傳達了作者對社會的一個基本判斷,“時至今日,德性的墮落更如潰堤洪水,肆意橫流,不見盡頭——何以故?為什么?這個疑問始終縈繞于心頭,不容我回避,每日疑,每日問。”但事實上,他對困境的展示,并未在更為細微的層面展開,采取的都是提綱式的呈現,而其對困境的回應和思考,才是作品更為核心的東西。項靜在《知識流浪兒的奇幻旅程》中,判斷《無名指》從框架上來說,“是一個瘦削和簡練的故事”,我感興趣的是,主人公楊魯仁,憑借天然的心理學家的方便,在作品所建構的復雜人際網狀關系中,是否存在一組潛在的、核心的人物關系?這組核心關系是否和作品的核心內容,對困境的回應和思考,產生內在的共鳴和關聯?
如果將《無名指》看作一個復雜的劇場,毫無疑問,“我”是劇場的中心,一個引領各色人物出場的舞臺。李陀巧妙地通過男女關系的世俗化處理,將前妻、情人周瓔、仰慕者馮箏、華森妻子苒苒都代入了“我”的日常生活,貌似展開了一個世俗男人的庸常情感生活,背后隱藏的卻是作品中竭力營構的,對社會困境的回應和思考這一精神性維度。毫無疑問,面對亂象叢生、價值失范的社會困境,作為知識群體的周瓔、苒苒、“我”、石禹等同樣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困境。而苒苒最后對世俗生活的徹底摒棄,可以看作這一群體無力掙扎的結局。在我看來,“我”與苒苒的關系,構成了作品最為隱蔽又最為核心的人物關系。
從人物譜系而言,苒苒不是全文的重點,但苒苒是支撐作品精神結構的核心人物,是“我”的另一種映射。苒苒的選擇,折射的是“我”的另一種可能。馮箏對“我”和苒苒關系的解讀,以及“我”對這種解讀的認同,表明“我”和“苒苒”的關系,是“我”所有情感關系中的核心。盡管兩者一直以朋友的名義相處,但并不妨礙彼此之間深刻的思想交流,苒苒的困擾,“為什么我的思想和生活不能一致?讀書期間,我以為此后一生無非就是讀書做學問,‘閉門自有陳編在,不對今人對古人,然而,這些年來所經歷的一切,證明這絕不可能,恰相反,日復一日,我發現我‘自己已經全然分裂,我的思想和生活不惟是脫節,且是兩個世界——雖同一個人,卻生存于兩個世界里,思于陽界,活于陰界。于我,這完全成為無止無盡的折磨,無論醒著,還是睡著,我都不斷自問:如此陰陽兩分,自己究竟還能堅持多久?究竟如何才有個盡頭?”“我”面對苒苒的困境,內心的焦慮和無奈顯露無疑,“現在該怎么辦?這個問題我已經向自己問了很多遍,而且明白這樣問并不是為了有個答案,因為不可能有答案——那么,為什么還不斷這樣問自己?讓它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在我心里旋轉不已?為什么?為什么苒苒這封信讓我這樣反應?為什么我會有一種心寒,覺得自己的生活也由此斷裂,成了不能連接的一個過去和一個現在?這種感覺后面是什么?”苒苒和“我”之間的精神關聯,說到底來自對當下知識者精神困境的反觀和內省,來自對思想和生活斷裂后的無力抵抗,兩者直面同樣的生命困惑。
如果說,“我”和周瓔,主要來自肉體的相互吸引,這構成了“我”與世界所建立的顯性關系,那么,“我”和“苒苒”,顯然更多來自精神溝通,這構成了“我”與世界所建立的隱性關系。不管是顯性,還是隱性,兩者潰散的結局并無差異,這暗示“我”對世界的無從把握和掌控,這樣,讀者才能理解,在作品最后,“我”面對另一個被綁縛的“自己”時,既無法認識自我,也無法接近自我,從而不得不逃跑的結局,“一陣大笑聲像狂風一樣從背后吹來——那個非說我是他的瘋子追來了,已經有暴雨一樣的樹葉跑在我前邊……跑啊,跑啊!離那瘋子遠遠的,越遠越好……”
說到底,《無名指》通過設置心理醫生的視角,表面看來是為了以合法的理由,更方便地切入他者的生活,但心理醫生本身的隱喻色彩,注定了這部作品處理問題的基本向度。主人公的迷惑,暗示作者李陀費盡心機,盡可能多層面地契入不同人群,盡可能更為復雜的觀照世界,但還是無法建構成一個整體的現實認知,他既無法通過商人金兆山的成功來解釋現實的運行邏輯,也無法通過他著力最多的知識群體來獲得解決困境的路徑,而唯一在他筆下寄寓希望、給予亮色的底層世界,諸如王大海、小玲,甚至是弱勢的石禹,到底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夠撐起崩塌的道德世界,隨著王大海返回礦井的命運,也看不出前行的邏輯。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我”和苒苒之間的核心關系,和作品的核心內容,對困境的回應和思考,確實構成了內在的深刻關聯,如果將此看作個體生命遭遇層面的探討,那么,在《無名指》中,還有一條更為隱匿但又明晰的線索,就是李陀彌散作品中的階層敘事沖動。
盡管李陀自己毫不諱言,“什么是我寫作《無名指》的最持久的動力?其實是一種沖動,就是我想反著來——在寫作的最基本的追求上,面對長時期以來流行的小說寫作習慣(或者叫范式,叫教條,怎么叫都行),處處都‘反著來,用一個不很準確的說法,就是在長篇小說寫作上做一次反向實驗”②,但從文本實踐的結果看,他“反著來”的嘗試并未讓人產生深刻印象,倒是他滲透作品中對社會癥候的診斷和思考,及其明顯的情感傾向和價值立場,引起我強烈的關注。換言之,盡管李陀有意強調他寫作《無名指》的動力來自“寫法上向19世紀現實主義的回歸”,但事實上,他的創作實踐,無論是人物塑造,還是對話,都已無法簡單地回到19世紀的現實主義,恰恰相反,他作品的最大突破,正來自其極具時代色彩的對當下中國的呈現和診斷,來自其通過作品,重構寫作和現實關系的努力。毫無疑問,李陀通過轉換身份,以《無名指》完成了一個小說家對現實“呈現”的任務,但不可忽視的是,作品的背后,始終站著另外一個視角的李陀,一個作為批評家和思想者的李陀,盡管他竭力遵從小說的要求,盡量以人物塑造、對話、具體生活細節,來表達對生活的理解和思考,但還是無法遮掩其他身份對作品的滲透。
回到小說的人物設置來談其階層敘事。《無名指》主要寫了三個群體:其一,以金兆山家族為代表的、從事商業活動,并獲得巨額利益的階層;其二,以趙苒苒、華森(花子)、周瓔、楊魯仁(我)、廖二聞等為線索的知識階層;其三,以王大海、小玲為代表的底層民眾。可以說,楊魯仁心理醫生的視角,極大方便了李陀對人物譜系的掌控。很明顯,這三個群體,構成了中國當下最為基本的三個階層,在近二十年劇烈的社會轉型過程中,隨著財富的急劇分化,不同的階層凸顯了一個撕裂的現實,從而使得社會呈現出一種本質化的特征,這客觀上為李陀從宏觀層面表達現實提供了前提,一旦找到機會,他清晰的情感立場和價值判斷便顯露無疑。以底層人物王大海的設置為例,從人物的出場而言,作品并無違和之感,但從人物性格的敘述而言,則顯得有點想當然和模式化,這種結果,固然和作者與這個群體的隔膜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顯然來自李陀對社會做整體觀照的強烈愿望,來自李陀企圖重構階層敘事的愿望,他抑制不住自己對階層圖景描繪的欲望,在人物的處理上,不自覺地更多兼顧了他們的階層屬性,這一點,讀者從閑筆處都可以獲得直觀感知。諸如,對音樂的表達,作品一開始就提到了薇拉·菲茲杰拉德的音樂;“我”和周瓔去哈根達斯冰激凌店,店里播放的是斯威夫特的“愛情故事”;“我”獨自一人在吧臺時,播放的是Carmen McRae 的Weep no more,這些都暗示著“我”的身份和修養,同時也暗示著知識階層的趣味和情調。而“我”在一次和王大海及其朋友泥鰍、祥子等的聚會時,祥子唱的歌詞卻是這樣的,“起得比雞還早吃得比豬還爛,干得比驢還多活得比狗還賤……終于明白這個狗年對我意味著啥,我還得卑躬屈膝低聲下氣像個瓷娃,我還不是大款我還沒有寶馬,那我除了像狗一樣吱哇我還能咋”。很明顯,兩種音樂,暗示的是兩種生存,勾勒的是背后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群。尤其是祥子的歌詞,粗礪剛勁,極具鋒芒,直接呈現了一個隱匿于暗處的真實中國。這些貌似閑筆式的細節,很難說沒有隱含李陀刻意為之的心機。
作為文學評論家,李陀肯定意識到了階層敘事沖動在營構長篇小說時所面臨的風險,這往往會導致文本在人物的設置和理解上,呈現出涇渭分明的面目和簡單化苗頭,以致闡釋的愿望高過呈現的耐心,但李陀沒有在《無名指》中遏制住階層敘事的沖動,這恰恰表明,除了重回現實主義的寫作傳統,他有著突破技巧,企圖從精神上重新勾連寫作和現實關聯的野心。《無名指》涉及作家對當下社會的一種整體性思考,而如何重構對社會的整體性判斷,恰恰成為90年代以來,個人化敘事獲得合法性以后,在現代性與后現代充斥的理論泡沫中,作家最為欠缺的地方。建構宏大敘事,早已成為諸多作家寫作的最大忌諱,沉浸個人敘事,事實上成為寫作最為安全的姿態。與其說,是“反著寫”給李陀提供了直接動力,不如說,是李陀介入現實的熱情,企圖重建文學和現實的關聯的沖動,企圖回答“我們究竟面臨的是什么東西?”的強烈愿望,給《無名指》寫作提供了更為隱秘的心理動能。
整體來看,在《無名指》中,李陀的立場和判斷,高過對生存質感的描摹,他此前的預感,“今天寫‘活人,特別是當代人,恐怕難免有某種實驗性,寫作實驗是難免的”,完全得到了驗證。李陀憑借批評家的敏感,企圖通過《無名指》,嘗試“擺脫現代主義的陰影”,嘗試“形成新的寫作理想和習慣”,但離他內心的真實目標,還有距離,李陀盡管是一個成熟的批評家,但從創作實踐看,這部小說顯示出了一種并不圓熟的青春氣質,換言之,從寫長篇小說的層面而言,《無名指》確實存在諸多稚嫩的地方,但李陀作為一個思想者的諸多思考和姿態,他提出問題的鄭重和力度,顯示這部作品寫作的動力和動機,并非為了滿足李陀講一個故事的愿望,也并非為了實現他“反著寫”的心愿,而在于其有著強烈的介入現實的激情,有很多非說不可的話,這些話,李陀無法通過他熟悉的批評文字更為全景式的呈現出來,所以他采用了小說的形式,為這個病態的社會寫了一份診斷報告。這種嘗試對他而言是一種冒險,但這種冒險中的天真,天真中的勇氣,顯然彌足珍貴。
2017年11月3日
【注釋】
①李陀:《關注具體問題背后的歷史邏輯》,載“十月雜志”微信公眾號,2016年4月20日。
②李陀:《創作談:我在寫作上的一次反向實驗》,載“收獲”微信公眾號,2017年7月29日。
(黃燈,廣東金融學院。本文為國家社科課題階段性成果,項目號:17BZW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