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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絲

2018-09-30 02:39:20干亞群
鴨綠江 2018年9期

干亞群

我的辦公室靠東,窗戶比別人多一扇,在享受東風與陽光的同時,也要忍受窗外的雜音。那些來來往往的汽車,在我的窗底下顯得很不耐煩,急吼吼似的,恨不得彈跳起來。即使它們跑遠了,用刀劃毛玻璃的聲音,像一條弧線一樣,從街上躍到我桌前,吵得我的心是一拎一拎的,似乎身邊散落了一堆碎玻璃。

我在四樓,看不見那些扔下雜亂聲音的汽車,但我能感覺從窗底下嗖嗖過去的它們,顯得如此焦躁與不安,甚至是慌亂,好像去辦一樁心里沒有底的事。

除了汽車,還有各種雜音,沉悶、單調,卻又顯得固執,似乎混合了金屬、石頭與泡沫,聽起來特別任性,它們隨時可以闖進來,然后匯成聒噪,直截了當地戳在你周圍,在你斗室間徘徊不絕,仿佛它們一腳踏起,我被懸在半空,塵埃不落,我就一直倒懸,像一只冬天吊掛在柳枝上的吊袋蟲,孤寂地晃著、晃著。

有時坐了一整天,連一個簡單的半年度總結都沒擬成,翻來覆去地敲著“扎實推進”“全面落實”,一會兒又修改成“深入實施”“進一步開展”,我自己都不知道該選擇哪一個字更確切。一撥撥沒著沒落的聲音從窗外長驅直入的時候,我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啪啦噼里,跟炒豆似的,可總炒不好,豆不是炒焦了,就是蹦出了鍋外。像這樣的情況,以前很少發生,只要接了任務,一般提前就能搞定。然而現在越來越糟,往往開個頭也需要半天時間,而且還不能讓人滿意。

跟文字打交道少說也有二十年,中規中矩的詞匯聚集在大腦皮質層,即使我不怎么想到它們,可一敲鍵盤,它們就一個緊挨著另一個站到了我的眼前,像是出操的學生列隊,謹慎而又充滿儀式感。起草、修改、定稿,一切按部就班,又秩序井然。我幾乎每天要溫習它們,它們順著我的思路進進出出,一天的光景也就忽閃忽閃過去了。只是,我跟它們始終沒有建立起親密的感情,就像一套制服,再怎么挺括,也不會有人穿著去赴約。盡管如此,當雜音阻礙它們從容閃現時,雜音成了我的公敵,我恨不得把周圍設置成靜音狀態。我不停地離開桌子,翻報紙,倒茶喝,試圖用一種噪音砸向另一種噪音。只是折騰了許久,思維仍像上了漿似的,敲出來的字很單薄,怯生生的,似乎很不情愿與我對視。

我喝著茶,故意喝得咕嚕咕嚕響。父親勞作后喝茶也是如此,一只搪瓷杯里浸泡著大半杯子的茶葉,杯身積滿了墨黑的茶垢,也不讓母親洗,說是茶垢有安神作用。我當時覺得有些匪夷所思,茶只會提神,哪來的安神?父親不作解釋,仍咕嚕咕嚕喝著茶,臉上漸漸露出愜意的神情,沾滿泥的鋤頭靠在他背后的墻上,像一個倒掛的感嘆號。

我把茶杯立在電腦屏前,想象自己跟在父親的身后沿著一壟壟榨菜前行,看到一個空缺,便補種一棵。那些補種上去的榨菜秧,很快融入了周圍的秧苗,有時連父親都被迷惑,看不出哪一棵是補過的空缺。我毫不懷疑父親的勤勞,也相信大地將誠懇兌現父親的付出,只是我無法解讀莊稼們會以怎么的一種開頭來貫穿接下的寒冬與春天?

我有些頹然地坐到了桌前。茶已泡了三次,其淡如微風,可我仍然沒有思路。我打了六次的腹稿,幾口茶進去,茶水似乎剛剛到達賁門時,我已急不可耐地把剛才打好的腹稿刪去。之后,茶水再怎么醇厚,也喚醒不來文字的光顧。外面喧囂依舊,仿佛寂靜這個詞已經從字典上消失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接下來我該怎么重啟,或收場。我覺得自己兩眼茫然,似乎所見之物皆是虛妄,天地之間只有雜音籠罩一切。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一只蜘蛛。一只來歷不明的蜘蛛。它臥在書柜跟墻壁之間的空隙處,那里居然有一張網。辦公室一直有人打掃,拖地、掃地、擦桌子,一樣都不落下。清潔工是個很實在的人,她每天勤勤懇懇,從一樓打掃到四樓,又由四樓擦洗到一樓,也不吭聲,默默地做著自己的分內事。有時我向她道謝,她似乎很惶恐,臉上結結巴巴的笑容似乎是掰開來的,弄得我也很惶恐,謝謝兩個字像一枚僵蠶一樣橫亙在唇齒間。她肯定遺漏了那只蜘蛛。它在我辦公室里待了多久,我無法從它的體形上做出判斷。它不屬于幼小,也不符合壯碩,它似乎接近我剛入職場時的模樣,膽怯、勤奮,卻又不懂世故。那時我為了快速掌握公文寫作,把單位近兩年的文件全調了出來,把辦公桌堆得密不透風。我每天坐在公文堆里細細地推敲每一組詞,以及它們的搭配,別看它們詞性差不多,但不同的搭配都有不一樣的效果,而且它們緊跟語境,隨時可以產生不同的效果。顯然,如果署上我的名字,那只能成為一篇散文。

蜘蛛沒有注意到我在盯著它,它在網上爬來爬去,身后拖著一根細細的線。蜘蛛不同于蠶,身上的花紋看起來有點恐怖,但它堅持了古老的顏色,似乎周圍的現代噪音并沒有影響到它的進化,或退化。它用自己特有的風骨做到了旁若無人。此刻,我的聚焦點是它,它依然持續著它的網絡人生,只是網上空蕩蕩的。我的書柜里站滿了文學家、哲學家,還有理論家,他們跟我一樣不能給它提供任何食物,雖然蜘蛛的所需不過是一只死蒼蠅,一只蚊子,或是一只飛蛾。對于我來說,對它最大的幫助莫過于留下它,任它生活在我的對面,何況它也沒有任何聲響,既不對一只飛過去的蚊子顯得急吼吼,也不會對我這個人產生妄想。

據我有限的昆蟲知識,我斷定我辦公室里的這只蜘蛛是結網性蜘蛛,而不是徘徊性蜘蛛。后者我在老家看到過,晚上在灶披間經常出沒,悄無聲息,卻總鼓著肚子,似乎懷著滿腹心事。我記得魯迅先生說過這么一段話:“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后人便不吃了?!睙o論如何,我不敢想象蜘蛛入口是什么味。聽說蜘蛛還可以入藥,只是不知道它能治療什么,希望不是用來提神的。

我寫東西的時候,在蜘蛛眼里或許跟一只大蟲沒什么異議,它拉絲,我吐絲,大家忙著覓食,也都忙著安頓卑微的身心。我跟蜘蛛相見如此,跟飛蛾,跟蒼蠅,甚至是蚊子、蟑螂都差不多,彼此是生物鏈中的一節,只不過我跟它們不在同一條鏈上,我是胎生,它們是濕生、化生,在佛語里便是大千世界。它們攜帶著病菌,飛來飛去,偶爾闖入我的空間,如果我的肌體對它們不敏感,它們對我來說無非是病媒生物,在沒有一定的致病條件下,它們同我互不侵犯。就像我現在正為一篇總結的開頭苦思冥想,而它們卻為食物營營碌碌,真誠地履行著大自然給它們的本能。

有一只鳥,在窗口忽閃了一下,像是拉了一條心電圖。我不知道飛過去的鳥是什么,我猜測是麻雀,叫聲跟撒了一把碎米似的。很快,它消失了。鳥在低空,它的鳴叫就會被雜亂的世音所淹沒,它的嘹亮在林林總總的聲音里迅速肢解。我想象鳥會飛上枝頭,在那里再繼續鳴叫,隨著微風蕩向遠處,用翅膀的扇動來闡述天空的完美。鳥叫的聲音,有人說可以治愈抑郁癥,可誰又會收藏這個信息。

鳥的叫聲,到底還是在中途被攔截,像一具骨架一樣坍塌。我很久沒有聽到過一只鳥的完整鳴叫了。或許它們的咽喉被我們釋放的塵埃與憂郁灼壞了?;蛟S它們躲避著什么,而我們卻不知道自己缺少了什么。我們很多人是為得到而活著,因此,爭似乎成了一個問題。爭位子,爭名,爭利,凡能驅動或振奮人活下去的東西,就會有爭。

自然,鳥叫聲的消失跟一棵樹的消失一樣不會成為案件,沒有人會圍著塌陷的樹坑假哭,當然更不會有人真哭。我不止一次看到過一棵棵樹被銳利的鐵器從泥土里掘起,乳白色的液體從斷裂的根須處慢慢滲出來,此刻人來人往是一塊沒有顏色的布景,人們面無表情,偶爾淡漠的目光停留一下,也很快被急促的喇叭聲推著往前走。樹橫臥在卡車上,隨著突突聲穿過熱鬧的街頭,然后再消失,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幾只布袋蟲,它們也橫臥在卡車上。我看到了數只鳥,像標點符號一樣立在不遠處的電線桿上,它們可能叫了幾聲,也可能沒有叫,仿佛是觀望,或許是目睹。樹跟人一起生活時,樹不可能長久,作為鳥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事實。一只狗圍著空蕩蕩的樹坑轉了一下,幾次想抬起后腿,最后被前面的主人一聲“寶寶”叫走了。樹的記憶,就這樣徹底消逝,就像處置一件舊衣服。

我的生活也有些舊衣服的味道。我的日常除了碼字,更多的是被順序與程序所填充,自覺隱藏著各種情緒,特別是抱怨、抵觸、嫌棄,一個也不能寫在臉上,我有時懷疑自己能不能理解什么叫沒心沒肺地笑。職場中的套路,像一把刷子平整著我的臉,心里的不快、情緒上的煩躁全蜷縮在皮膚的角質層下面。

有一位姓李的退休老伯,已八十多歲,隔幾天到我辦公室來訪,手里提著厚厚一堆材料,還有一些信件,然后每次重復上一次的話題,包括動作,攤開,指點,折攏,一絲不茍。他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里我無法做事,還得賠著笑臉聽他絮絮叨叨,即使他把唾沫濺到我臉上,我也謹慎地抽一張餐巾紙,故作隨意地擦,而臉上的笑始終掛著,似乎笑是我與時俱來的一個表情。

他耳朵背,戴了助聽器,說話的聲音特別響,再加上他慷慨陳詞,每一個字出來似乎都帶著動作,像拐杖一樣隨時可以敲過來。外面的噪音,對他毫無影響,他甚至對自己的聲音都掂量不出來。我最西邊的同事坐在關了門的房間里也能聽到他的聲音,幾次探出頭來,以為我這邊發生了什么故障。

李老伯原來一直抽煙,可能出于健康原因,他三年前戒了煙,之后他成了控煙達人,不停地給領導寫信,向組織部反映問題。我無法跟他解釋他給市級領導寫的信是怎么由別人轉復的,也不能回復他提出的禁煙執法要一竿子插到底,我只能安安靜靜地聽他講,他慷慨激昂,他義憤填膺,我點頭表示附和,偶爾無關緊要地插句話,再就是不時地給他添水。他每次都說就要走了,不要倒了,但每次都把它喝干。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對影響我的辦公表示歉意。

我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以為他準備告辭了,因為他要重復的也重復了,該強調的也強調了,半天的光景也差不多接近尾聲。誰知,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帶來的紙袋打開,把報紙上有關控煙的報道,以及上面的控煙條例一則則給我看,準確地說是讓我認真學習。我不得不強打精神,目光順著他的手指頭,從上到下把他提來的材料和信件一頁頁地讀下去。我知道他過一段時間還會讓我溫習,而對他來說似乎還是第一次給我啟蒙。

他走前給我留下電話,捉著筆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我說我已經有了,他聽不清,仍把紙條遞給我。我鄭重地收下,然后又鄭重地夾進筆記本。他走到門口,似乎又不放心,轉過身,叮囑我小心地藏好。我送他下樓,他不停地推辭,讓我回去。我剛好折身,他突然又向我反映另一個問題,說是我們單位對車輛停放管理不嚴,剛才他擺自行車的地方都沒有。我再一次鄭重地接受他的批評,于是,他才滿意離去。馬路上的喧鬧慢慢掩沒他的背影,我不曉得他會在哪一條街上拐彎。

如果他不拐彎,從我窗口底下的那條街過去一直到底,就會走進古玩街,那里玉器、陶瓷、錢幣店開了數十家。一件件古玩站在精致的木架上,或玲瓏,或古樸,終日默默接受著燈光的聚焦,身上的包漿慢慢增厚。古玩店都是二層樓的排屋,足足有一千米,是小縣城保留下來的唯一有規模的明清建筑。房產權已收購為國有資產。店家只是租賃關系。我猜想這位李老伯對古玩并不會有興趣,因為他指給我看的信件里我無意看到了他對古玩街的問題調查,大致是認為那些開古玩店的人在店里抽煙,焚香,這種行為是引起火災的隱患,必須要整頓,云云。那封信上還只是空白,估計李老伯還沒來得及寄出。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瓷器,只要有空就跑過去,從一家逛到另一家,有時偷拍幾張照片回去,有時對照一下從書里拍來的照片,反復琢磨著品相、款號。正如李老伯所言,有些古玩店里整日焚香,供著財神,一些店家還夾起了粗壯的雪茄,脖子里的金鏈像油條似的,偏偏穿唐裝扎辮子,一臉的傲慢,又一臉的邋遢,虧待了店鋪里那些溫潤的古玩。像這樣的店,我去了一次,再也不想進去。

這期間我認識了老張,他的店鋪不大,前半間古玩,后半間是他的書畫室,他基本上待在后半間里,一只門鈴照應著他的前半間,有人推門進去,一首《廣陵散》就幽幽落在頭頂,邕邕容容,隱隱轟轟,瞬間推人于久遠的年代,似乎紛披燦爛,戈矛縱橫,推門人即是彈琴人,也是操戈人。良久,老張便從后半間慢慢踱步出來,目光炯炯地打量你一番,那神情像是審視一件古董。我是在一個秋天的午后推開了他店鋪的門,聽慣了《小蘋果》和《最炫民族風》,乍一聽這首蕭颯、悲壯與沉郁的古曲,心隨之清澈,也隨之古色。老張估計半天沒有聲響,不由探出半腦袋,見我正一臉肅穆地聽著《廣陵散》,便把整個身子都暴露了,隨后趿拉著一雙拖鞋從后半間走到前半間。我由衷地贊嘆此曲,還隨口說到了嵇康。老張的眼睛流露出欣喜之色,跟我談起他對這首曲子的感想。那天,老張的神情是興奮的,他的聲音也是興奮的,隨著曲子的低緩與激昂,他的聲調也跟著變化,仿佛幫助古曲伸展情感。那天,我從老張的店鋪里抱走了一只晚清的青花花瓶,他以進價收了我的錢。

后來我又去了幾次,喝了老張給我泡的普洱,還看了他的畫,他的畫我不敢恭維,但他的用墨極其大膽,淋漓與枯瘦信手拈來。老張跟其他的古玩店主不同,更多的時候他是買家,他說人跟物是有緣分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物,經過幾易其主,最后轉到自己的手里,說明有定數。這時我才明白老張開這個店鋪原本不是用來做生意,只是替自己找了一個去處而已。我最后一次見到老張是去年夏天,跨入他的店門,盡管還是幽幽的古琴曲,可里面并不比外面涼快多少。我詫異老張怎么不裝空調,老張說你哪里見過明清建筑裝空調的,他們瞎七瞎八。他嘴里的他們,我自然曉得。這一排木屋,除了老張的店鋪保持得原汁原味,其他已改得面目全非,里面播放的音樂套用老張的話也是瞎七瞎八,流行歌曲有之,搖滾樂也有,整個店鋪像是煮壞了的火鍋。對此,老張是一臉的痛心疾首。之后老張不知去處,仿佛他的出現只不過是一種幻境。

我曾向人打聽過老張,有人說老張是個怪人,別人出高價買他的古玩,只隨口說了句門鈴的音樂不夠喜氣,讓他換換,結果他硬是把古玩收了起來,像趕蒼蠅一樣把別人趕走。也有人說他不懂行規,收藏行業最忌諱彼此拆臺,即使別人抱著假古玩請你鑒定,你最少要做到語焉不詳,裝出一副云深不知處的樣子,他偏偏喜歡指點迷津,把街上的同行得罪了八九。也有人說,憑老張對古玩的專業水準,做上收藏家協會主席根本不在話下,但他就是不愿拿出十萬元贊助給協會。所以,老張的消失似乎讓古玩街上的店家松了一口氣。

一個叫濱江的公園,我每天要路過。有一個老婦人在公園里支攤,專門給人剃頭。早上路過的時候,她正在裝爐子,有時濃煙滾滾,她蹲在煤爐前,偏著頭,噗嗒噗嗒,搖著扇子。有時她站在爐子背后,手里握著鉗子,偏著頭,正把一小塊木頭塞進煤爐,她的旁邊放著兩大壺水。過去約三四步路的樣子,擺著三把馬扎,和一把帶有條背的可折疊的躺椅。椅子左側有一只箱子,半開著,里面放著一把半月形的剃刀,一把用來推發的電動理發器,還有二三把剪刀。僅此而已。

公園如同它的名字,是一處上了年紀且又很簡陋的公園,既沒有嬌艷的花叢,也沒有供人休憩的亭子,只有一些長得粗壯的樹木。老婦人選擇的地方相對空曠,幾棵有資歷的樹圍在一起。她每天在樹蔭底下轉一個圈,替老人剃去蕪雜的頭發,收些微薄的工錢。她雖然一身花衣服,但質地的廉價,讓她的蒼老更加突兀。老婦人弓著背,眼睛卻跟老人的頭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手里的電動推子嗡嗡嚶嚶,在老人的頭上一圈又一圈,像是給旁邊的樹作示范,告訴它們如何記年輪。坐在條背椅子上的老人脖子里系著白色的理發布,半瞇著眼睛,任憑老婦人一會兒支他頭往左側偏,一會兒又叫他往右稍微轉一下。她有時跟顧客聊天,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有意給出來的詞穿上大棉襖,顧客的聲音也響,但斷斷續續,頭被她摁著,氣道畢竟不是很暢。她手叉在腰間,嘴巴是緊閉的,像一條線,一縷縷灰白的頭發飄下來,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動不動的還有她背后的樹,樹杈間懸著陽光,奔來跑去的聲音在陽光下蒸騰。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有一天我看到老張的店鋪對面有人擺了一個舊書攤,書整齊地堆放在一塊白色的布單上,陽光灑下來,泛黃的封面溢出一層柔和的光澤。書攤的后面坐著一位老人,約莫六十開外,穿一件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無論有沒有顧客,他都顯露著一種舍不得的神情,有時給書翻翻身,把下面的書拿到上面,有時什么也不干,眼睛一直望著天空,沒有生意,他就一直仰望著天空,仿佛天空就是一本書。我買過幾次書,不貴,一本厚厚的《戰爭與和平》,也就五元錢。他的書大多是文學類,而且都比較有品位。我幾次想從他那兒討點故事出來,可他根本愛理不理的樣子。有次我路過他的攤位,卻發現他人不在,旁邊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有事離開,留書于攤,如欲購書,投幣木箱”。果然,攤前放著一只小木箱,張著嘴,里面空空如也,仿佛欲說還休。我到底還是買了幾本書,然后往木箱里放了一張二十元的錢。我起身欲意離開,老人踱著步,慢悠悠地朝這邊走來,脖子上落著幾根碎發。

大半天就要過去了,我的總結開頭仍沒有完整。這大半天里,我跟李老伯、老張,還有擺舊書攤的老人,以及在公園里支攤的老婦人相比,真是一分不值。慚愧,自不可避免??晌业睦⒕尾]有讓文字尋找到出路,它們伴我這么多年,我卻無法為它們舉起一盞燈。它們或許并不懼怕黑暗,它們本來就是照亮黑夜的,用月光和星光的名義引渡著我們。每一個字,無論安放到什么地方,它總是代表著某種提示就像一個人走進了黑屋子,如果不認識開關,你將永遠被黑暗吞沒。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坐到桌前,把電腦上原來打的幾排字全選,然后刪除。屏幕上一片空白。我喝了一口茶,朝蜘蛛那兒望了一下,開始第五次開頭。

【責任編輯】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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